想到死,劉振便想到二皇兄劉持。
二皇子持乃德妃所出,聰慧仁善,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弓馬騎射無一不通,小小年紀便賢名遠播,及至入了弘文館進學,更是屢屢得學士們褒獎,把身為太子的劉揄都襯得暗淡無光。
不管是前朝的大臣,還是後宮奴婢,都對他讚譽有加,便是連小他十二歲的劉振,都極愛這位寬厚仁和的兄長。
因為出身問題,劉振打小就沒少遭人恥笑,每當婉昭儀行為不妥,便有人拿著當把柄來譏諷他,小小的劉振隻覺得偌大的皇宮裏四麵皆敵,這裏不是家,是他受刑的苦牢。
唯有持二兄,溫潤如玉,謙遜寬和,非但不曾嘲笑過他,對他還多有維護,見他鬱結於心,便時常寬慰他。
可惜天不假年,劉持在十六歲將要成親那年,莫名染上了怪病,時常嘔血。
太醫院束手無策,德妃瘋了一樣滿天下找大醫聖手,找補身的藥材,找有用的偏方。
隻可惜天不遂人願,任德妃索遍天下,藥石俱皆罔效,持二兄日漸消瘦,太醫斷言他活不過一年。
劉振傷心極了。
皇帝忙於國事子女又多,待劉振也隻是淡淡,劉振不敢也無意親近他。
婉昭儀不靠譜,劉振躲她都來不及,更是不去她眼前討嫌,而跟他貼心貼肺的妹妹馥玉還在婉昭儀的肚子裏沒有出生。
小小的劉振別說什麼親情了,除了幾個內侍,連個肯跟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唯有在生活上關照他,在學業上教導他,在感情上安慰他的持二兄,亦師亦友,亦父亦兄,在劉振心中占據了非比尋常的地位。
劉持日漸消瘦,被德妃娘娘從中內廷接回到自己的安仁殿照看,年幼的劉振便常常去安仁殿探望。
對著這麼個懵懂的小弟弟,便是素來老成持重的劉持,在恐懼於生命力不斷流失的情況下,有時也會控製不住情緒對著他落淚,握住他的手悲泣:“振兒,為兄真的好怕死。”
劉振知道,持二兄怕死,是因為持二兄的生命裏有許多重要的東西,為他熬白了頭發的德妃,沒能成親的未婚妻,沒寫完的詩,沒讀完的書,這些都是持二兄難以割舍的牽掛。
他舍不得這些,也舍不得這個人間,所以他舍不得死。
而劉振什麼都沒有,劉振不怕死,劉振真的想把自己的壽命轉給持二兄。
他跪地乞求,拜了所有他聽說過的神佛,求他們把持二兄留在人間,把自己帶走。
持二兄便淚裏帶了笑,把他拉起來摟在懷裏,用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腦門,柔聲歎息:“癡兒,癡兒…………”
持二兄彌留的那天,德妃哀慟欲絕之下壞了嗓子,連悲泣都沒了聲音,她把枯瘦如柴的兒子抱在懷裏,眼淚跟急雨一樣落下去濕濡了他的發。
隻剩一口氣的持二兄握住德妃的手,還在顫聲□□:“阿娘,我不想死,我想活…………”
想活的活不了,想死的卻死不去,這無常的命運,真叫人恨不能對著它大聲咒罵!
劉振仰躺在榻上,眼淚很快灌滿了他兩邊的耳蝸,又打濕了他頭下的軟枕。
保成看著默默流淚的劉振心疼得直掉淚,派了人去禦膳房要冰給劉振敷臉敷眼,又把小內侍都攆了出去,嘟囔著寬慰劉振:“哭吧,心裏難受就哭吧,哭過就好了。”
等劉振眼淚落得更急時他又心疼得受不了,抽抽噎噎地陪著劉振一起哭,邊哭邊抱怨:“就沒見過這麼狠心的阿娘,陛下這麼多皇子,哪個挨過打,便是真的犯了錯,也是打身邊伺候的奴婢們,隻可憐了六郎,不分青紅皂白的,叫她打了一次又一次。
真較起真來,皇後殿下才是皇子的母親,她也不過一個阿姨(注1)而已,哪兒有什麼權利抬手便打罵皇子了?真是的…………
六郎你趕緊說上一門親事吧,有了皇子妃咱們就能出宮建府,出了宮咱離她八百丈遠,看她還咋磋磨你…………”
成親出宮?劉振聽著保成的抱怨,在心裏搖了搖頭。
出宮後自己無詔便不能進後宮,確實不用再經常麵見婉昭儀,可依婉昭儀的性子,她會就此罷休嗎?
怕是見不了自己便會召見兒媳,成親對自己來說,不過是把婉昭儀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諸般磋磨都轉嫁給另一個無辜的女子罷了。
這世間沒有哪個女郎天生便欠了自己,需要替自己去受這份罪業的,因此這親,一輩子不成也罷!
甩了劉振一把掌還嫌沒撒夠氣的婉昭儀,在左銀台的茶房裏又是哭,又是罵,對著劉馥玉嘮嘮叨叨好一通抱怨。
可憐劉馥玉,身為女兒,既不能直接嗬斥婉昭儀讓她閉嘴,又不能放這個糊塗蟲跑出去抹黑自家阿兄的名聲,隻能板著臉守在茶房裏受這份荼毒。
母女倆直等到麟德殿的大宴散去後,才接到皇帝陛下召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