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星期六。
顏染白抱著抱枕和江夙砂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泡茶的茶架和一壺上好的溪茶。
“今天打算去醫院看宿時和蓉小姐對不對?”她低聲問。
“嗯,”江夙砂細細地吐了一口氣,“我想帶夙夙去。”
“應該的,我去好像怪怪的,你自己去沒問題吧?”顏染白斜著眼睛看他,經曆過昨天的事,她不放心江夙砂獨自一個人行動,誰知道他什麼時候稍微受到刺激又不正常起來。
“嗯。”聲音依然是細細輕輕柔柔的。
“夙砂?”顏染白歎氣,為什麼要發出這種委屈的聲音?她又做錯了什麼讓他覺得不安?
“你和我一起去。”
“‘不要。”顏染白不假思索地拒絕,“不能做什麼都拉著個人陪你,不能每次遇到問題就想找個人保護你,更不要想……”她還沒說完,江夙砂便放下茶杯撲過來抱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懷裏。
“更不要想隨時撲入什麼人懷裏……啊——”顏染白被他嚇了一大跳,他像個溫熱的娃娃一樣靠過來,無助溫順得像一隻貓。努力把這個趴在身上的大貓推開,她哭笑不得,“放手!”
“不要。”江夙砂低聲說,“你陪我去。”
“不要,你自己去。”
“你陪我去。”
“不要。
“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江夙砂低聲說,聲音細細輕輕柔柔。
顏染白愕然,“你說什麼?”
江夙砂摟著她輕輕抬頭,對著她露出纖細秀麗的笑意,微微露出俏麗的牙尖,細細輕輕柔柔地說:“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
你……顏染白第一次看到江夙砂對著她露出這種縈繞魅惑的笑意,無端一股寒意直上心頭,“你胡說八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沒有人愛我的話,我就去死。”江夙砂的笑意逐漸變得有些妖異,“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們害死的。”
江夙砂說得輕輕柔柔,不,說得字字狠毒,他是故意對著她笑的,故意說給她聽的。顏染白被他牢牢抱住的身體有些顫抖,她開始明白,那些被江夙砂纏上的浮木所經曆的恐懼,越珍惜,就越害怕失去,他利用大家對他的愛,牢牢地束縛住每一個人一步也不能離開他。
這種奇異的強力束縛逐漸演化成焦躁、不安、困惑……
因為江夙砂是如此不穩定,所以被他牽連的人必然也要被他牽動情緒,被他拖著陪他經曆那些恐懼和瘋狂,最終變成傷害……而終結於怨恨。
他天生能帶動別人的情緒,如果他整顆心都陷入黑暗的話,陪著他的人就會被他帶人地獄。再多的愛也救不了他,因為他根本一心一意沉浸在幼年的恐懼中,無論經曆了多少歲月成就了多少事業,他根本就不曾從沃森的陰影裏逃出來過,一步也沒有。
“我……”顏染白眼裏慢慢地泛起絲絲恐懼之色,望著這樣的江夙砂,說不怕是假的,“我陪你去。”
江夙砂慢慢露出勝利的微笑,溫順得似乎會融化在顏染白懷裏,但那深沉冰涼的寒意,那漸漸侵蝕人心的劇毒,隻有顏染白自己才清楚。喜歡他……會死得很慘的。
“他想要的是你的愛,不是你這個人。”彭葭的聲音猶然在耳。
一點也沒錯,這個人啊,她一點也愛不起。
③③③
千足市醫院。
重症觀察室。
半個月前衝上高速公路、被江夙砂無意撞下高速公路的風宿時和官太蓉剛剛清醒,江夙砂請了特別護士照看他們兩個,但因為傷很嚴重,所以一時還無法獨自行動。
“蓉……”躺在床上的宿時幽幽地問:“夙砂他……究竟有什麼好?為什麼……為什麼你竟然願意為他生孩子……那個孩子,真的是夙砂的?”
官太蓉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看樣子像是睡著了,但是宿時知道她沒睡,她就是不想回答。
“不是夙砂的,對不對?”宿時仰頭看著天花板,“不是夙砂的……”
“宿時,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嗎?”官太蓉閉著眼睛說。
“什麼?”
“你就是太認真了,做什麼都太認真了,談戀愛也是。”
“是嗎……我以為,這是一種優點。”
“我討厭負責任的男人。”
“夙砂不是,所以你喜歡他?”
“嗯哼。”官太蓉笑了笑,“怎麼說呢,不管怎麼說,你都不得不承認夙砂是個讓人不能拒絕也無法拋棄的男孩。”她微微轉過身,和宿時一起凝視著病房的吊燈,“你和我一樣,也都很憐惜他的吧?”
“切!”
“喜歡他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像我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對一個人動心,愛上一個根本不能愛的人,然後妄想用孩子去得到他。”官太蓉幽幽地說,“報應啊——”
“嗬嗬,你的確不是認真的女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隻喜歡你。”宿時低笑。
“你還笑得出來?你不替我覺得很慘嗎?我愛的可不是你,是那個甜得入骨也毒得入骨的玻璃娃娃。”
“你如果能愛上我,我會讓你很幸福的,真的。”
“我知道……”官太蓉歎了口氣,輕輕地說,“真的可以的話,我早就愛上你了。”
“篤、篤”兩聲,護士小姐敲了敲門,“房有客人。”
客人?他們兩個都是到處漂泊的浪子,沒有家人也不見得有朋友,這次撞車雖然說是江夙砂在高速公路上飆車飆得太離譜,但也是官太蓉違規衝上高速公路去攔車才造成的後果。以江夙砂的性子,能請個護士照顧他們就不錯了,至少還沒有找個人一頭撲人他懷裏哭泣一番就把他們兩個忘記。
“咿——”的一聲輕響,病房門被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是黑色西服的江夙砂,懷裏抱著個望著他張牙舞爪地笑著的小嬰兒。纖細精致的美少年、溫香柔軟的嬰兒,形成一副不可思議的畫麵,讓人一望而從心底溢滿了憐惜之情。
“孩子……”官太蓉吃驚地推開被子坐了起來,對這江夙砂伸手,“我的孩子,把孩子給我。”
江夙砂沒動,他用近乎恐懼的眼光看著官太蓉,仿佛她是一隻隨時會齧人的妖怪,恐懼之下充滿了防備之色。
突然一個女孩從他背後擠了出來,把他推進病房裏。江夙砂被動地走了兩步,不安地咬著嘴唇看著病床上的兩個人。
那個女孩是?官太蓉見過江夙砂這種全心全意的依賴,她多想他的這種依賴是對她而發的,但是他偏偏選擇了宿時、選擇了很多其他人,就是不曾依賴過她。這個女孩是誰?
夙砂新的“情人”?宿時看著那女孩,她著實不漂亮,比起江夙砂以前的情人而言,她大概算是個奇跡,是最平淡無奇的一個。五官端正,淺麥的膚色,穿著高中生的校服,個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居然很難說這個女孩的特點是什麼,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她看人的
時候讓人覺得舒服吧。
“孩子給我。”女孩瞪了江夙砂一眼,把他懷裏的嬰兒抱了過來,輕輕放在官太蓉床頭,“蓉小姐,他很好,胖了很多。”
當她靠近的時候就有一種特別溫暖舒服的感覺,官太蓉把夙夙抱人懷裏,感覺從她懷裏接過來的嬰兒也都充滿了溫柔的味道,居然希望她在身邊多站一會兒。夙砂……也迷戀這種溫暖吧,她想,不把這女孩的溫暖吞噬殆盡,他不會放手的。
“你們的傷怎麼樣了?身體好一些沒有?”顏染白發現自己進人一個尷尬的境地。江夙砂緊緊拉著她不說話,宿時和官太蓉都用奇異的眼光看著她,她如果不說話,病房裏的氣氛就怪異到了極點。
“好了很多了,我隻是撞斷了腿骨。”宿時惡毒地對著江夙砂說“隻是”撞斷了腿骨,“大概再三個月就好了。”
“容小姐,你的身體還沒好,夙夙暫時還是讓我們帶著,好不好?”
“夙夙?”官太蓉呆了一呆。
顏染白有些不好意思,“那個……不知道這孩子的名字,我們給他起了小名。”
“啊——”官太蓉奇怪地拖了一聲長長的語氣詞,“沒關係,他也還沒有名宇,叫夙夙真不錯。”
嗯?孩子已經六七個月大了,居然還沒有名字?顏染白心裏流過一種極端詫異的情緒,她強迫自己不多想,“那個……”
兩個女人在那裏用怪異的腔調和表情談論嬰兒經,江夙砂和宿時在一邊沉默。
江夙砂既然不會再撲入他懷裏,大概已經找到新的可以讓他攀附的人了吧?宿時看著顏染白,江夙砂的手一直牢牢拉著她,比平常更加強烈的依賴,而且從前的夙砂也很少陷入如此強烈的不安。從前的夙砂令人意亂情迷的毒氣仿佛觸手可見,那褐紅的發絲都似會散發擴張的魔力,但現在他似乎因為過分的依賴而變得有些“嬌”起來了,他比夙夙更像離不開母親的孩子,溫順、依賴、不安、恐懼……他表現得像個六七歲的孩子。這不正常,雖然宿時一早知道江夙砂的精神狀態不太正常,卻沒有想過他會一步一步逐漸淪落至此,看著他溫順得仿佛捋手而過光滑細膩的絲緞,心裏竟也浮起一絲混合著憐憫和悲哀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