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卷 第2章 第二天(3 / 3)

綠川受黑田的話語和視線吸引,也看向右手邊。她凝視停車場之間的馬路那一頭,隻看見快要消失在大樓轉角的三角帽前端。

「……你原本接著要說的是?」

綠川催促。假如有了解黑田狀況的人聽到綠川那樣問,應該會被她的魯莽給嚇著。

黑田搔了搔頭,似乎懶得再將一度收回的手伸進外套。

「啊!關於這個嘛,該說是掃興嗎……」

「……不好意思,在兩位忙的時候打擾。」

刻意通過綠川和黑田中間的身影,讓他們愣住了。

而且他們在看清對方樣貌以後,幾乎是同時感到訝異。

那個男子年齡不詳。雖然身上有和黑田年代相近的年輕朝氣,卻也同時散發著經年累月的穩重感。至少完美得見所未見的容貌就讓綠川有種超脫凡俗的印象。不過,最讓他們受到衝擊的是那個男子的頭發。水藍色的,還讓人產生彷佛有光粒交錯飛舞的錯覺。

水藍色頭發的男子敲了敲貼在咖啡廳外麵的傳單,向綠川他們打聽:

「請問,你們有沒有見過這隻狗?」

綠川在車站裏的咖啡廳看過的那張傳單,不知不覺中也貼到這邊來了。被問的綠川與黑田義務性地看了照片,對於上麵拍的狗卻沒有頭緒。

「抱歉,沒有耶。」

黑田連綠川的份都一起回答。「這樣啊。」如此回答的男子並不顯得沮喪。

他大概從一開始就沒有多期待吧。

會話中斷,綠川他們匆匆離開。感覺好比遇到外星人,心裏不踏實。

「那是什麼人?」

「誰知道……哎,大都會的人五花八門嘛。」

把男子納入那種宏觀的視野就能將問題帶過嗎?

而且就這樣放著順勢跟來的黑田不管,絕對不會是好事。綠川用強烈目光對著黑田。黑田一會想將手伸進懷裏,一會隔著車道望向遠方人行道,在心神不寧地糾結後才回答綠川:

「因為我想更了解你。如此而已。」

黑田帶著一副不會再隱瞞什麼的態度攤開手。

綠川從種種角度驗證黑田的動機,研究過各項理由。

一言以蔽之——她做出結論。

一言以蔽之。

「把妹?」

「我從最初就是那個意思。」

敢把話講得理直氣壯的黑田,讓綠川麵有難色

這家夥又在說謊了。這點事她分得出來。

沒錯,綠川在今天對黑田這個男人多少有了認識,分得出他的謊言。

既然如此就不算陌生人了吧。綠川決定這樣想。

基本上就算叫這男的別來,他似乎還是會若無其事地到個展上露麵。那樣的話,無論綠川領情與否都不具任何意義,在此跟他一問一答也沒有多大的價值。

如此一想,綠川的應對方式便定案了。

「是嗎?」

這句話完全呈現了她本身的處事態度。

綠川顯露出有所自覺的毛病,並走過行人穿越道——和可疑男子一起。

時本美鈴

二條終出道前曾到街頭駐唱,在極少歌迷間是有名的傳聞。美鈴當然也聽過那項傳聞。對美鈴來講那好比一項傳說,而現在即將重現於眼前的傳說讓她難掩興奮。

剛好有個土氣的高中女生離開,美鈴就坐到噴水廣場邊邊空出來的位子。她把那裏當特等席。坐旁邊穿店員製服的駝背女性曾轉過來看美鈴這裏,不過又立刻低頭把視線擺回便當了。對方頭上用來當發飾的「實習中」吸引了美鈴的目光,但她立刻失去興趣,隻將熱情視線投注於站在廣場中央的二條終。

二條終仰望著車站。眼裏沒有光彩,熄燈般的昏暗眼球好似望著遙遠的過去。她的表情裏道出,自己在街頭唱歌的往事絕對不是隻有光明麵。連注目都得不到的時間持續了好幾年,現在則來到無法竄紅的時期。

然而等著她唱歌的歌迷,至少在眼前就有一個。

不久之後二條終眼裏恢複光彩,還調整似的輕輕地摸了摸喉嚨。

接著,沒有伴奏的她獨自唱起歌。

彷佛要在這世上掀起大片的白色漣漪。

縱向的漣漪,橫向的漣漪。隨音量及音程改變波形的歌聲一來到周圍,人們就像枝頭上受到搖晃的鳥,同時拉開距離。二條終也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裏,將一句「都市裏就是不一樣!沒有人會忽視我!」加進歌詞喊出來。美鈴沒有去過以往駐唱的現場便難以理解,但她從積極正畫的角度來解讀:既然二條終一副開心的樣子應該就是好事。

在二條終持續獻唱的過程中,也有人明顯不喜歡音樂而離開廣場。坐在美鈴旁邊的女性們似乎也屬於那一類,都匆匆走回車站。沒禮貌,要我殺掉你們嗎——美鈴心裏氣雖氣,但想到那樣搞砸演唱會實在太可惜才決定放對方一馬。

二條終沒有停留在一處,散步似的在噴水廣場邊走邊唱。美鈴左右轉頭追尋著二條終的蹤跡,噴水廣場上隻有她一個人顯得如癡如醉。

美鈴成了噴水廣場的幸福擺飾品。

但她的美好時光沒有持續太久。人影衝出,令這段時光遭到撕裂。

有個看似高中生的少年從車站跑來,一臉拚命地衝過了二條終的旁邊,然後直接跑下通往地下街的樓梯。美鈴對那個少年有印象,不過在她跟記憶比對完以前,下一個「砸場」的狀況就發生了。

「糟糕~~!」

歌聲中斷,音量仍不變的二架終叫了出來。美鈴一回頭,立刻就看見她大叫的原因。是鐵路警察。兩人一組的警官朝噴水廣場一直線過來,讓二條終大歎:

「唔喔,比鄉下車站的應對速度快多了!了不起!太可惡了!先暫時撤離!」

讚賞和臭罵的感想交雜於喊聲當中。美鈴感到疑問:是那樣嗎?她明白剛才的少年是誰,所以覺得少年應該正被警察追。

不過二條終似乎完全把自己當成警察取締的對象了。她準備開溜,不過似乎是想到就這樣逃跑美鈴肯定也會跟來,又停下腳步。二條終低頭看著身為歌迷的美鈴,嘴裏嘟噥有聲。

畢竟帶美鈴一起逃應該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一旦被抓還會一起遭到嚴厲訓誡,二條終似乎覺得那樣對不起自己寶貴的粉絲。大概因為她有那份心,才難以啟齒地對美鈴開口:

「那個,我現在要溜了耶。」

「好的!我陪你!」

無論有何理由,隻要是二條終做的事,美鈴都打算跟著照做。

果然是這樣——二條終露出苦笑。用普通的方式跟美鈴講應該沒用。

但在二條終提出想法以前,她有一件不管怎樣都想問的事情。

「你為什麼會變成我的歌迷呢?」

「咦?要問為什麼嗎?我喜歡音樂,而且聽了能打起精神,呃……」

美鈴的目光和說詞閃閃爍爍。她似乎想到了可以一口氣表達出來的字眼,才發自內心綻開笑魘,用笑容妝點自己。接著,美鈴懷著萬般情緒回答:

「這是命運!」

美鈴如此斷言,讓二條終一開始也愣住了。不過很快的——

「那不賴!不賴喔!」

二條終忍不住興奮似的拉高音量。

她欣賞那個答案,對美鈴似乎也有歌迷立場以外的中意因素。

「好。那我有事拜托你。」

「什麼事!」

「我覺得就這樣用普通方式開溜還是會被抓,所以我們分成兩路吧。」

二條終用手比出V字提議。美鈴對分成兩路的部分「咦~~」地噘起嘴唇。二條終將手放在美鈴的肩膀,溫柔地告訴她:

「這件事隻能拜托你了。辦得到嗎?」

你會幫忙吧——如此期望的二條終凝視著美鈴。

過了一會,噘嘴鬧脾氣的美鈴才擺出滿麵笑容回答她。

隻有自己能幫忙——這個部分比什麼都能打動美鈴。

「好的!」

「好,交給你了。」

二條終摸了摸美鈴輕柔的頭發,說完「乖孩子」就拿開手了。

逼近而來的警察不會等人,她們不能繼續聊下去。二條終為了脫離現場拔腿就跑。美鈴這時候才想到自己都沒有報上姓名,便朝著跑步離去的背影大聲地自我介紹:

「我叫做美鈴!時本美鈴!」

「喔!我是二條終!」

「我知道~~!」

二條終在最後揮了揮手,因此美鈴也用力揮手回應。

盡管舍不得,美鈴還是告別了那道隻要時間容許就會一直跟隨的背影。

然後她真心相信自己可以攪亂鐵路警察的耳目,朝車站跑去。

美鈴的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驕傲。

首藤佑貴

木曾川光憑好奇心就大膽開門後的七秒間,成了那天秒針運行密度最高的時刻。開門的他和坐鎮於正麵沙發的新城雅視線相互交錯。

新城雅被無預警出現的來訪者撼動靈魂。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目標讓木曾川大受衝擊。

結果在小泉明日香連反應都還來不及做出的一秒鍾之內先振作的是木曾川。他在手離開門的同時一直線衝向新城雅。從直奔的狠勁看出對方來頭的新城雅一腳從底下將桌子踹翻。坐在她對麵的小泉明日香嚇得仰身往後差點翻了跟鬥,木曾川則從旁跨過沙發靠背。

新城雅彎身溜進被自己踹翻倒向一邊的桌子後麵,將手提包整個倒出來,然後一把抓住從化妝品當中滾出來的手槍,做好無論從桌子上探頭或繞過兩側都能隨時開槍的準備。

但是木曾川順勢將桌麵直接踹飛。用肩膀靠著桌子的新城雅態勢大亂,眼前天旋地轉。一瞬間看不清狀況的她背後冒出冷汗。新城雅在錯失木曾川的動向以後,順著直覺從桌子扭身向左閃躲。不知道那是否算幸運,新城雅成功讓木曾川瞄準脖子砍來的短刀失準落在她的右手臂。免於當場斃命的她,右上臂深深中了一刀。雖然肉已經被割下大半,新城雅仍在地上打滾勉強躲過第二刀。背部重重撞到右側牆壁的她盡管血淚直流,還是咬著牙起身,同時不忘用手槍措向木曾川。隻不過緊握手槍的是右臂,因此無法瞄準,要立刻扣下扳機也使不上力。

木曾川舉著刀提防新城雅的槍,無法趁勢追擊。

到此為止是五秒內發生的事。接著新城雅被趕到牆際又過了兩秒。

那七秒鍾之間,佑貴隻能在走廊上當個旁觀者。

血從傷口流個不停的新城雅盡管臉色發青,還是揚起右半邊嘴唇。

沒能一刀將她收拾的木曾川神情苦澀。

「看來,這是你的本行呢。身手不簡單。」

新城雅用左手用力壓迫傷口抑止出血,並且藉此將彷佛隨時會無力垂下的右臂扶成水平角度。木曾川從她沒有馬上開槍這一點,判斷她開不了。但是,木曾川也考慮到其他可能性:新城雅會不會裝成無法開槍,打算等他更靠近再一舉狙殺?基於工作性質,木曾川遭遇足以左右性命的耍詐伎倆次數非常人可比,他時時都會設想最惡劣的情況。而且在工作時除非有必要,否則平常饒舌的嘴都不會張開。

當木曾川和新城雅陷入極短暫的膠著時,滾落沙發跌到地上的小泉明日香察覺到背後投來的視線而轉頭。

首藤佑貴的眼簾泛上白光。承受她的目光,讓他緊張得一鬆懈就可能被光吞沒而失神。

小泉明日香的表情沒有變化。既沒有顯露訝異,也沒有眨眼,更沒有眯起眼睛。她望著佑貴,完全沒有湧上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

她是否和自己一樣,毫無心理準備就碰麵了?

不——佑貴在退縮之間想通。

不是的——佑貴發覺了。小泉明日香並沒有任情緒驅使,而是淡然地采取行動。她一直盯著首藤佑貴,絕不看漏,絕不讓人逃走。為了不讓眼睛轉開任何一瞬而被對方溜掉,小泉明日香省略了表情這種無謂的臉部動作。

小泉明日香對佑貴表現出的憎恨,比驚訝或其他情緒更強烈。

那股異樣氣息讓應該專注視線的木曾川和新城雅也不自覺地分神了。

令事態更糟的是木曾川的手機響了。身為手機主人的他最受驚嚇,渾身緊縮。新城雅沒放過那瞬間的破綻,一溜煙朝事務所的入口逃。晚了一步的木曾川振臂想將飛刀射向那道背影,卻看到首藤佑貴杵在門口,手臂的動作因而放慢,結果就讓新城雅逃了。

木曾川靜靜放下短刀,沒有去追新城雅。

然後,他露出無力的笑容接起來電。

「……喂?」

『今天不能跟你吃飯喔。我想我不會上大街。』

「……那真可惜。」

木曾川難得主動掛了電話,然後靠向窗邊,為了換氣而開窗。他朝外頭探出身子一看,就發現在樓下有個中年人和一下子跑過人行道的新城雅擦身並且驚呼:「啊——!」難以判斷那個中年人是被新城雅的傷勢嚇到,或是對她本身起了反應。隻朝對方看了一眼的新城雅沒什麼反應,隻管越跑越遠。木曾川早就不打算追上去了。

在消失於轉角的前一刻,新城雅回頭看了住高大樓。她和身子探出窗口的木曾川對上眼。木曾川揮了揮手,新城雅則對他豎起中指回應。

「傷腦筋,本來覺得這機會千載難逢……之後,她絕對會來報仇喔。」

沒能收拾目標造成狀況複雜化,讓木曾川露出失意眼神。

根本來說,殺人是最單純的一項手段。正因簡潔明快才不容易防範,又能藉此處理掉萬般疑難雜症。要是讓事情變棘手,就本末倒置了。這次的工作可說砸了鍋。摘下帽子的木曾川吹著外頭的風,為此深刻反省。

「……好啦。」

反省結束的木曾川重新轉向佑貴等人。他手上還亮著滴血的短刀。

木曾川沒有理由留下目擊者。

佑貴察覺木曾川的氣息還有看過來的眼神都變了。佑貴再看到蹲在地上一動都不動的小泉明日香,嘴角不由得發顫。眼皮僵硬得足以壓爛眼球,浮出青筋的手臂擅自反覆著彎起然後伸直的動作。紊亂無比的呼吸堵住鼻孔,腦袋熱得像即將蒸熟,感覺隻要稍微開口就會讓胃液當場噴出來。

佑貴身上各個部位,正在迎接足以令他暈眩的狂潮,心也不例外。

自己是為了什麼,才將手槍拿到手的?

並不是為了傷害別人。理由應該更加單純。

那是因為,他想在小泉明日香麵前耍帥。

首藤佑貴希求的,是保護她的力量。

而且,現在就是時候。

顫抖不已的嘴唇硬是閉緊,臉頰上揚的佑貴有了動作。

他擋到小泉明日香前麵,用手槍對著木曾川。

木曾川「哦」了一聲,從容不迫地接受事態的演變。異於之前和新城雅對峙時,他連架勢都不擺。

佑貴的手臂直打哆嗦,別說扣下扳機,手槍沒掉就算勇氣可嘉了。即使一直線逼近,對木曾川也構不成威脅,要砍斷他的脖子是小事一件。就算放著不管,佑貴的手也會先累垮,要應對有的是方法。

正因如此,木曾川才故意不動,等著看佑貴怎麼出招。

他篤定自己不會中槍,便這樣戲弄對方。

另一方麵,佑貴並沒有那種餘裕。腦裏緊迫得連思考的空間都騰不出。現在的他,左腦與右腦間大概沒有界線或區別,而是用一整塊腦袋來構成思緒。

那陣思緒,名叫小泉明日香。

佑貴涕淚直流地狂喊:

「走開啦————!」

「呃,這又不是小鬼頭在吵架。你好歹裝得帥一點吧。」

徹底喪膽的佑貴彷佛隻要被人從肩膀輕輕一推,就會摔得四腳朝天。木曾川還想像,要是現在裝成發氣功的樣子,或許也可以把佑貴嚇倒。盡管他很想試試看,看在場麵嚴肅還是克製下來了。

「好啦,現在要怎麼辦呢?」

木曾川假惺惺地擺出煩惱的樣子,像是要逼佑貴跳腳。「這下你該懂了吧?」他將刀子舉到看得見的位置,用話語將佑貴定在原地。

「後麵那個女人是來委托殺手殺誰的呢?」

「我叫你,走開……!」

狗急跳牆的佑貴已經沒有心思跟木曾川多說了。歪得連臼齒都露出來的嘴邊破皮冒血。要扯爛那張嘴,或者掐碎喉嚨都可以,用刀子射爆眼球也一樣可行。木曾川腦裏陸續想到要如何對付佑貴。

他選了當中最難、最體麵的方法。

教教這家夥耍帥的方式好了。

如此嘀咕的木曾川收起刀,擺出投降的姿勢。

「也對。我可不想挨槍,放你們一馬好了。」

雖說這是佑貴要求的,他仍懷疑自己的耳朵。槍口緩緩地從木曾川麵前挪開了。

木曾川朝佑貴完全放下來的手臂看了一眼,稱讚似的淺淺笑了出來。

「啊~~那邊那個女生。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幫忙收拾這裏?」

木曾川告訴小泉明日香。盡管小泉明日香沒有轉向木曾川那邊,還是可以看見她微微收了下巴。木曾川感到滿意,便跳過剛才踹翻的桌子跟沙發。

輕靈跳躍的模樣搭上帽子,在佑貴眼裏看起來好比「魔女」。

「先走羅。」

木曾川揮了揮手離開事務所。出去以後,他又用誇張的動作指著走廊盡頭說:「麻煩羅!」接著就腳步輕快地捂著帽子走了。

真的沒有木曾川折回來的動靜。佑貴遠遠聽見電梯抵達的聲音,才終於感到解脫。發抖的雙腿彎下跪在地板。

然而對化來說,重頭戲現在才開始。

越過小山,還有高峰等在後頭。從開槍殺了人以後,佑貴彷佛就一直迷失在山嶽間不知道要何去向從。

雙腳打結的佑貴換了方向,和人在旁邊的小泉明日香麵對麵。

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聲音出不來。

自己該叩頭道歉嗎?還是趴在地上痛哭?不知如何為自己贖罪的佑貴一直被小泉明日香凝視著。從小泉明日香身上看不到佑貴那樣的迷惘和內疚。她朝佑貴手邊狠狠看了一眼。

小泉明日香伸出手。

動作自然流暢,好比在餐飲店點的東西送來就伸出手拿免洗筷那樣。

她從首藤佑貴的手裏搶走手槍,然後用槍口抵著對方的額頭。

當佑貴感受到槍有多硬,小泉明日香隨即扣了扳機。

岩穀香菜

「那種歌不合我的喜好耶。」

離開噴水廣場回到車站裏的香菜嘀咕。依然揪著她脖子的凱碧短短地附和:「我也一樣。」對香菜來說,最慘的是那陣歌聲讓她們有理由盡早離開噴水廣場,回去上班。

「哎呀,丹羽。」

當她們來到站內的綠窗口附近時,有人搭話了。香菜沒有反應,但是凱碧立刻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頭。香菜往上看著她的臉,歪頭想了想。

「丹羽……啊,那是在叫凱碧嘛。」

晚好幾拍想起的香菜這才會意過來。她隻會用綽號叫凱碧,所以都忘了本名。凱碧皺起眉頭,似乎排斥香菜在認識的人麵前那樣叫。

「你別再那樣叫我了,好不好?」

「為什麼?」

香菜回以純粹的疑問。被純真的大眼睛一望,凱碧放棄了。

她覺得照這樣看來,香菜是不會改的。

叫住凱碧的是和她穿相同製服的女性。三十幾歲的外表帶了點陰鬱感,給人一種即使臉色平靜,肩膀或腰部一帶也會透露自己很累的印象。香菜看著對方想起了小學時的老師。那差點讓她連心態都變回小學生。變回去了嗎——香菜自己也感到疑惑。

「……旁邊的是你朋友?」

對方尤其注意香菜被抓著的模樣,問話時變得客氣起來。

「姑且算。」

「她是很棒的朋友。」

「不這樣抓著她就不會往前走。」

「真不可思議耶。」

每句話都要插嘴的香菜被凱碧出掌打了腦袋瓜。上司一臉微妙,要笑不笑地客套說了:「真是好朋友呢。」凱碧羞得臉紅,香菜卻依然軟趴趴。說得好聽是放鬆,但她隻是想到接下來要工作就全身無力而已。

「這位是我的上司。」

「喔,那好偉大。」

香菜奉上掌聲。雖然她是打從心裏想稱讚對方,不過普通人從客觀角度來看隻會覺得她瞧不起對方。上司臉色垮了,看不下去的凱碧扶額低了頭。香菜感覺到氣氛不對,就停止鼓掌看著凱碧問:

「難道她並不偉大——」

「你們要快點回去工作喔。」

「對不起。」

說完離去的上司走向金鍾,而不是高島屋那邊。對此凱碧還來不及納悶,香菜就上上下下地晃了起來。她每個舉動都很孩子氣。

「為什麼要道歉呢?你又沒有做壞事。」

「一想到你這德行被人看見,我忍不住就道歉了。」

「欸,你好過分。」

凱碧忽視香菜的抗議,逕自加快腳步。

她們就這樣直接穿越車站,回到了金鍾附近。於是來到高島屋入口時,有個搭電扶梯上樓的和服女性和兩人碰個正著。

香菜先「啊」了一聲。

捧著大量紙袋與塑膠袋的姬路燈察覺到香菜,便來到她們倆麵前。她拿的袋子幾乎都印著點心鋪名稱。姬路大概是在香菜休息時光顧的,當中也能看見她打工的西點店名稱。

姬路對香菜微笑。香菜也做了個「笑咪咪」的嘴形回應。

「這不是super留級學姊嗎?」

「哦,感覺滿酷的耶!」

香菜對super的部分表示歡迎。這年頭連小學生都不會出現的反應讓凱碧寒心。

「你被瞧不起了啦。」

「那要看解讀的方式吧。」

香菜莫名自豪。姬路笑了,凱碧雖然麵無表情,但內心湧上的感想也差不多。彼此間有這樣的緣分,姬路和凱碧對上眼以後就行了禮。

「普通的學姊也好久不見了。」

「以這家夥當標準,被評為普通會讓我擔心自己有沒有問題。」

聽凱碧這麼說,被叫成「這家夥」的人開始咿咿哇哇地尖聲抗議。

姬路吃驚地想:這樣的人居然比我年長?凱碧則絕望地想:這樣的人居然和我同年?

「看來你今天也當保姆當得很辛苦。」

「就是啊。要找飼主好難找。」

你想養嗎——凱碧默默將香菜遞給姬路。

不用——姬路同樣隻靠眼神來拒絕。

「姬路你今天也要轉轉轉嗎?」

香菜穿插手拉壞的動作,問對方是不是要上陶藝班。姬路搖頭。

「我今天沒有轉轉轉,隻是來百貨地下街晃晃。」

姬路用食指在香菜的眉心繞了繞。

「學姊是在……上班嗎?好難得。」

姬路從上到下觀察香菜穿製服的模檨,悄悄地表示訝異。

「我是被逼來上班的。」

「不過剛才倒沒看見學姊。你躲起來了嗎?」

「就是嘛。姬路是不是去排了周銷商品的隊伍?雖然我沒看見你。」

香菜開始裝蒜。不過她的三腳貓演技隻會造成反效果。

「轉轉轉是什麼意思?」

跟不上話題的凱碧問姬路。

「轉轉轉就是會轉來轉去的啊。」

「我沒有問你。」

凱碧壓住香菜不安分的頭。

「那是指陶藝。我現在有上才藝班。」

「你是陶藝班學生?所以也會去看上麵的活動羅?」

「什麼活動?」

姬路微微偏頭。凱碧看她似乎不明白,便做了說明。

「今天呢,在二樓有……你看,陶藝個展就是在那邊舉辦的。」

轉身的凱碧伸了腰,用手指著斜上方。抬頭看去,正好能瞧見個展入口。活動似乎快開始了,疑似相關人員的身影正忙進忙出。

「我記得是叫綠川什麼來著的個展。」

「啊,是我們老師。」

陶藝班講師的名字出現,讓姬路露出皓齒。她眼睛發亮地望著二樓。

「原來你不知道啊。你們老師在上課時沒有宣傳嗎?」

「你喔~~真是後知後覺~~」

香菜從旁打岔。姬路不經意地把她的頭當寵物摸了摸,並朝著凱碧回答:

「因為我們老師在班上都不會宣傳那些……應該說她是完全不會多講話的人。」

「哦,果然匠人都不太講話……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能當?」

「你單純是在家裏窩太久才會連話都講不出來吧。」

凱碧輕輕戳了香菜的頭。看她們那樣,姬路冒出苦笑說:「都沒有變呢。」香菜想了一會,後來她覺得那總比「好像回到以前一樣」的評語來得像樣。

「……唔?」

香菜發現車站售票處那裏變得有點吵。她本來想探頭確認,卻因為被凱碧揪著而伸不了頭。所以,她立刻就放棄了。

「我會順便去看看。那麼,上班要加油喔。」

轉向電扶梯而不是車站出入口的姬路問候。上班的部分是她對香菜小小的挖苦,當事人卻悠哉表示:「我會加油~~」而且她隻有嘴裏說得有勁,手卻托著下巴咕噥:「唔~~」

「陶藝嗎?對我的創作靈魂或許能帶來不錯的刺激。」

「你在說什麼啊?」

「我有預感,就算現在直接把我放到陶藝班也不奇怪。」

「所以,你到底在說什麼?」

「對不起。」

偷懶理由的創作到達極限,香菜投降了。

她就這樣回到工作崗位。

渾然不覺自己無心間已將小小的火種添入局裏。

黑田雪路

黑田的工作當然不是監賞陶藝品。不過他東扯西扯編出理由跟著綠川一起前往車站的個展會場,心情上就像當了秘書或隨從。他也想過要不要毛遂自薦,不過感覺馬上會收到一句「不需要」而落選,也就僅止於想想而已。

走上車站二樓,走向個展會場入口以後,一名疑似工作人員在旁邊待命的男子看見綠川便趕了過來。「大師,等您很久了。」對於如此殷勤的問候,綠川冷冷回答:「你好。」對方似乎也已經習慣,又繼續說:「今天請您多多指教。」

接著,想來應該是負責百貨公司業務的那名男子注意到黑田了。

「這位是?」

「不用在意他。」綠川淡然回答。「喔。」盡管男子露出「別為難我啊」的困擾表情,還是點了頭。既然大師說不用在意,那我也別在意好了——黑田趁便不作聲。個展似乎才剛開始,兩人被領到會場內以後,還看不見工作人員以外的身影。黑田就在空蕩蕩的會場內探頭張望。

從入口有幾公尺是牆壁和低天花板構成的長方形通道,穿過那裏以後視野就會豁然開朗。會場中以白瓷般色調素雅的牆壁為基調,地毯則統一成藍色。裏頭分隔成前後兩個房間來展示作品。不隻牆際,中央的台座也有陳列壺藝作品,當中還插著大朵的花與枝梗。黑田望著那隻壺,想起離開咖啡廳時打來的電話內容。咋天,委托居酒屋向常客打聽壺有多少價值的答案出來了。據說「金錢上的價值不算可觀」。

此外那隻壺在相關業界似乎也沒有流出傳聞。並不是在金錢方麵有特殊意義嗎——接到消息的黑田有些失望。因為對他而言,那方麵的價值比藝術感性要來得好懂。

「比想像中小呢。」

看完後麵展示問的黑田忍不住老實說出感想,於是綠川瞪了他。當黑田承認自己失言而說「抱歉」,哼聲的綠川又回他:「地方再廣也沒有東西能陳列。」

「就是嘛。重要的是擺出來的東西的水準。」

黑田順勢諂媚一番,對方卻搖頭。

「不是那種問題。」綠川否認歸否認,卻不打算告訴黑田道理何在。她將視線落到自己陳列出來的作品上,似乎也無意解釋。

被晾在一邊的黑田試著獨力思考,但是完全想不出答案。

個展開始十五分鍾後,來了一兩個老人。對方看見綠川,滿是皺紋的臉笑得擠成一團。綠川似乎是為了掩飾不苟言笑的臉才深深鞠躬來回應。「感謝您蒞臨……先生。」她隻有開頭說得大聲,後半句歡迎詞的音量一路走弱。在旁邊聽著的黑田露出要笑不笑的臉。

老人們離開綠川身邊繞到作品前以後,綠川就發現黑田的肩膀在發顫。黑田拋來的微妙笑容,讓她感到納悶。

「怎樣?」

「我猜,你是想不起對方名字就蒙混過去了。」

綠川悶聲露出尷尬的臉色,同時也對黑田的壞心眼擺出怪罪的眼神。

「……不行嗎?」

「不會啊~~一點也不。」

在黑田耍寶時,下一組客人就來了。綠川整頓表情,又用不苟書笑的臉來應對。黑田樂得看綠川那副模樣,聽她問候時又把名字蒙混過去就笑了出來,然後才猛一回神,想起了某件事情。

「對了,我有向你報過名字嗎?」

被黑田一問,綠川敲了敲太陽穴。她似乎正試著回想。黑田等著那套反應結束後的答覆,結果綠川回答:「有沒有都無所謂。」除了「這樣啊」以外,他也想不出別的詞接腔。實際上,就連黑田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

經過一段沉默的時間以後,有個亮麗的女人進場,讓黑田的視線被吸引過去。他對那個捧著大量購物袋且穿和服的女性有印象。是在陶藝班裏最顯眼的女人——黑田立刻回想起來。就算忘記名字,那副模樣見過一次應該就沒有人會忘。綠川微微舉手對走過來的女性說「嗨」,對方則先對她行禮。

「老師,你真壞心。要辦個展可以和同學說一聲啊。」

盡管綠川對「老師」這種稱謂露出苦瓜臉,還是問對方:「我沒提過?」「沒有喔。」女性斷言以後,綠川便一如往常地用「是嗎」來收尾。感覺綠川隻是接納了事實,當中並不帶有她個人的情感。

女性又一次行禮,然後也對陪著綠川的黑田開口問候:

「我姓姬路。」

報上稱呼的女性用大眼睛朝黑田看來,處處可見她的疑慮及戒心。

看來對方也記得我——黑田立刻警覺。

「昨天你有出現在教室,對不對?」

「有啊。」

黑田順著姬路的話承認。姬路雖然對引起騷動卻毫不心虛的黑田感到困惑,眼光仍飄到了綠川那邊。綠川露骨地別開視線,一副「別問我」的態度。姬路卻無所顧忌地問:

「所以你們彼此認識?」

「不。」

綠川邊整理塞進內側的毛巾外緣邊否認。

「不過你們待在一起呢。」

「我也想問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姬路的臉色變得納悶。另一方麵,在旁邊聽著的黑田明白綠川都是實話實說,心裏在給予肯定的同時也感到有趣。

「是新收的徒弟之類嗎?」

「不需要。」

「啊,那我猜是男朋友?」

「別傻了。」

當綠川被問個不停時,在旁邊笑著的黑田忽然察覺到視線。

位於會場中央的台座上陳列著壺藝品。有個小女孩躲在那裏的死角探頭觀察著黑田等人。黑田把臉轉向旁邊,用眼角餘光捕捉其模樣。

他在想:會是綠川或姬路認識的人嗎?可是對方似乎無意過來搭話,綠川她們也沒有放在心上。那個小女孩左看右看地探視四周。比起她,參觀者當然更關心展示的水瓶或茶碗。確認過這一點的她便放下原本背著的包包,在裏麵摸索。隨後,小女孩將手抽出。

看著整段過程的黑田偏了頭,心想:那是在玩什麼遊戲?

結果小女孩迅速掏出來當手槍舉著的,是薯條杯。

一副得意模樣的她似乎也發現了自己拿來對著人的是什麼,又慌慌張張地把手縮回去。黑田對小女孩那種令人費解的行為,想出了一套解釋。

不會錯。

那是在玩諜報遊戲。小女孩腦海裏有獨創的設定在打轉,到最後,就讓她躲躲躲藏藏地把薯條杯當成槍舉著了。為什麼會拿薯條杯當代用品,這點黑田也想像不到。他還覺得:也不用在這種地方玩吧?由此串起記憶的黑田想到小學時足壘曾經大為風行,勾起了鄉愁。回想當時一張張朋友的臉孔,讓他自個兒笑了出來。

黑田的嘴形在旁人看來相當詭異,然而麵臨無法繼續張口傻笑的事態,頓時使他的視線僵住。因為小女孩收起薯條杯,略顯急躁地把手伸進背包以後,再次舉起的就是真槍了。

搞什麼鬼——黑田嚇翻了。

把薯條杯和手槍搞錯是哪招?那一點比什麼都讓黑田訝異。

假扮成小女孩來讓人疏忽的殺手倒不是沒有,但這次突襲讓黑田瞪大了眼睛。諜報遊戲和足壘等字眼至今還在腦袋裏亂竄算是原因之一。遠遠看去,他無法判斷那是不是玩具。而且,那槍口正對著綠川圓子。即使事實有異,在黑田的眼裏和角度看來,隻像是那樣。從草率的握槍和瞄準方式,黑田靠鼻尖可以感受到小女孩在眨眼過後就會扣下扳機的氣息。

怎麼辦——語意不清的問題落到黑田頭上。

有他以外的人正要向綠川索命。

而且綠川本人並沒有察覺這一點。

黑田根據狀況采取了動作。結果想都來不及想就行動的黑田拋開點心盒,在摟住綠川肩膀的同時掏槍掩護她。這是在搞什麼——黑田身為殺手的理性發出哀號。

為什麼我會采取行動保護這個女人?

疑問和困惑的漩渦一發不可收拾。視線及手臂被綠川的身子擋到的黑田連瞄也瞄不準就朝著前麵扣下扳機。

他發射的子彈打穿了台座上的壺,插著做裝飾的花四散飛落。

首藤佑貴

佑貴的腦袋變得空空如也,至少心靈已經成了蜂窩。

但肉體還健在,約莫感受得到抵在額頭前的堅硬槍口。

小泉明日香扣下扳機,結果子彈並沒有貫穿佑貴的頭顱。因為槍沒裝彈藥。大概是木曾川事先取下子彈的——佑貴推測。

不過那對現在的佑貴來說並非大問題。

比槍彈更銳利的衝擊將他貫穿了。

那就是,小泉明日香打算對他開槍的事實。

之前一直壓抑著表情變化的小泉明日香,臉孔緩緩拉曲。那種扭曲,催生出佑貴不認識的她。臉頰鼓起,右眼扭曲。紅色牙齦外露,咬得斷裂的牙齒碎塊從口中脫落。

徹底變樣的臉被流下的淚水沾濕,使情緒跟著潰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唔咿咿咿伊伊伊伊伊伊咿咿咿咿咿咿咿!」

捧著頭狂搔猛抓的小泉明日香哭叫出來。嬌小可愛的手和修圓的指甲摳破頭皮,令肉與血塞進指縫。原本被叫聲嚇倒而動彈不得的佑貴看她那樣,忍不住伸手想製止。察覺佑貴意圖的小泉明日香將他的手撥開,反過來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她直接將佑貴推倒,再度用手槍對著他的額頭扣扳機,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殺害佑貴。然而從佑貴臉上磕出的盡是淚水,始終無法呈現出小泉明日香要的畫麵。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小泉明日香甩開手槍,哭倒在地上。佑貴麵對那陣哭聲,一切的願望及樂觀都遭到抹滅。他後退一步,一步再一步,逃離小泉明日香麵前。當佑貴的背頂到牆壁,他下了決心。佑貴撿起小泉明日香掉下的槍,拔腿離去。他哭著跑出事務所,然後衝下樓梯。

自己不能待在這裏。自己不能站到小泉明日香麵前——佑貴在眼裏烙下她手指沾血的模樣時明白了這層道理。已經沒有轉圜餘地了。佑貴那種「是不是還有辦法」的淡淡期望,已經被沒裝彈的手槍擊碎。

佑貴跑出住商混合大樓,才察覺自己緊緊握著手槍。他將沒裝子彈而失去用途的手槍藏進衣服裏,並走上大街。佑貴邊走邊回頭看了住商混合大樓好幾次,在喪失氣力後完全低下頭,眼前盈滿淚水。

佑貴又明白了一項關於自己的現實。幾天後將會落下來的隕石,如今已經可以清楚看見。在人生的終點並沒有為他安排花束或戲劇性結局,結尾一片黑暗。

抱著狗的男子從車站那邊跑來了。他急得恰似能用「疾奔」一詞來形容,但是有條狗緊緊黏著就衝淡了緊張感。男子和佑貴擦身而過,直接化成微風離去的男子那一身藍衣勾動了佑貴死氣沉沉的眼睛,成為他抬頭的契機。

佑貴隻有在擦身而過時瞥了一眼,就感覺到那名男子和之前待在殺手事務所的女性很像。或許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但對於佑貴來說都無關緊要。

擦掉淚水而變得開闊的眼前,有男子剛才跑過的道路。經由大街通往車站後頭的路。大概是因為順風的關係,佑貴的腳也自然朝那裏動了起來。

漫無目的,隻顧穿過人與人之間的佑貴一路走到了車站當中。繼續走,又會到車站外頭。從外頭進來以後,又走到外頭。

自己到底打算走去哪裏?

佑貴的腳步不自然地停下。

到此,似乎就是靠著悲憤所能活動的極限。

佑貴仰望天花板,立體感受到的喧鬧聲構築成一座音塔。

從槍殺他人以後經過快整整一天。

在這段期間,有好幾次差點湧上,卻被罪惡感壓垮而無法萌芽的情緒正在噴發,使佑貴呆站著不動。一直累積在胃袋底部的那股意念猛然竄上,從肩膀及腦袋流瀉出來。一旦如此,就再也坐立難安。佑貴想搔過全身,想大吵大鬧,想不顧他人眼光哭叫。

他想回去。

他希望有歸宿。沒有歸宿,人永遠是迷失的。

佑貴在人群中從背後受到推擠,被人潮擠了出來。走到旁邊的他眼前有售票機。不知道是出於巧合或者無意識,他來到販賣回家車票的地方。

用於踏上歸途的票券。佑貴想要的東西有賣。他差點伸手,又覺得不行而縮回去。他已經不能回家了。可是,可是要繼續過逃亡生活,錢也快花光了。隻要回自己的房間就能弄到錢。佑貴想出開脫的藉口,窺探著機會伸手。

還有其他方法嗎?佑貴也可以要脅別人交出錢財,不過那是壞事。再做出更多壞事行嗎?再說那樣做會讓風聲傳開,難保不會自絕生路。那樣的話就算冒險,還是先回家一趟拿錢比較好。

沒有其他方法了——佑貴封閉思考。

晚上,等父母都入睡再回去就好。要避免被他們發現,隻將錢帶走。

自己絕對不跟父母見麵。那樣的話,肯定不要緊。

如此累積藉口的佑貴買了車票。他第一次抱著這種開腸剖腹般的心情買票。佑貴痛切地感受到,即使仿的是相同行為,也會因為心態不同而讓觀感有這麼大的差異。

當佑貴感觸深刻地在售票機旁邊盯著票時,他聽見盡是細碎腳步聲的車站裏有一陣格外響亮的步伐。佑貴朝聲音來源一看,隨時快斷線的緊張感再度高張,使他陷入緊繃。

「請問有什麼困擾嗎?」

忽然被搭話的佑貴誇張地蹦起來轉頭。結果站在他背後的是站務人員。因為佑貴長時間杵在售票處前麵,對方似乎以為他有困擾才過來攀談。這是佑貴在至今的人生中,最強烈感受到被人幫倒忙的一刻。

「沒、沒什什、沒麼麼事。」

光是想回答「沒什麼事」就讓佑貴慌成這樣,陪笑的表情也失敗了,滿身大汗的他隻會發抖,連腳底都被汗水沾得濕黏黏的下場是避不掉了。拜托你快走——佑貴求助般祈禱。

然而佑貴那種行跡可疑的態度招來了站員懷疑。「你來一下。」刻意省略了具體而言要做什麼的站員對他伸手。佑貴後退躲開,更引起對方的疑心。畢竟要是遭到盤問就完了,光被盯著臉觀察就會讓佑貴的胃抽緊。他怕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指認:「你就是當時開槍殺人的那家夥!」

佑貴光麵對站員已經無所適從,當他看見鐵路警察遠遠走來的瞬間,便撐到極限了。他轉身背對那些人逃跑。

即使站員厲聲大叫:「啊!」佑貴也不回頭,忍著腳底與鞋麵間難受的滑溜感狂跑。他用手撥開人群,硬是為自己開出一條直線的路。和小泉明日香互動帶來的悲憤沒地方發泄,變成了促使佑貴死命逃跑的原動力。

通過銀鍾旁邊時,佑貴回頭。追來的已非站員而是鐵路警察。兩人一組的警察正在確實逼近。周圍好奇的視線投向佑貴,恐懼的佑貴自然跺腳猛跑。事到如今,他不能乖乖被逮。

否則,自己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要被意中人用槍抵住額頭?

到了車站外一直線地跑,有個女性在噴水廣場中央張開雙手吊嗓。沒空理解那個亮麗女性掀起的是一波波歌聲,直接向右拐一個大彎的佑貴得做出選擇,是要穿過行人穿越道到鬧區,或者衝下通往地下道的樓梯。佑貴煩惱了一瞬,最後他看浮在藍天的太陽隱沒到雲裏,就選擇往地下鑽。佑貴賭那些警察沒有將構造複雜的地下街完全摸熟。更重要的是,佑貴覺得天候要他別追尋太陽。

衝到地下的佑貴像無頭蒼蠅般在通道猛衝。他沒地方去,也沒有地圖。反正隻要到處亂跑將警察甩掉就好。佑貴從中途就沒有餘裕在意各種視線是怎麼看待自己,上下劇烈搖晃的視野幾乎令他暈眩。

於是,在佑貴覺得持續逃了幾十分鍾之久以後,他的腳步停在有書店和咖啡應相鄰營業的地方。繞來繞去到最後,佑貴落腳於行人眾多而且眼熟的地下街。隻要從旁邊樓梯爬上去又會回到車站前。

喉嚨焦渴乾裂得幾乎有血味,呼氣仿佛會冒出燒焦的味道。沒有腳步聲從流動於地下鐵的人群中認出佑貴並追來。

操勞過度的膝蓋和小腿肚到達極限,都在抽筋。

但佑貴立刻又為了尋求更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強迫自己移動。他背對在車站輪番發生的悲喜劇,朝孤獨靠攏。

排斥人群的佑貴逃到了車站的地下停車場。照明數量稀少,通過附近的公車站也暗得像在隧道裏一樣呈現昏沉橘色,佑貴自然就選了這邊的路遊蕩並且落腳。以地點來說,從這裏上去會到車站內的大型電器行入口附近。佑貴沒發現這點,繞了一大段路來這裏。

地下停車場的格局和飯店底下常見的差不多。盡管麵積似乎大了幾倍,混凝土牆壁和天花板,以及用大型四角柱劃分區域這一點仍是共通的。佑貴走的方向和通往地上的坡道相反,他到了停車場內部,把往上可以看到灰色鐵卷門寫著「相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的樓梯當成自身歸宿。

佑貴坐到由樓梯下麵數來的第二階,然後彎起手臂擱在大腿上。向前屈身的他努力避免讓自己進入別人的視野,才總算鬆了口氣。一歇下來,之前的互動便強烈滲透到心裏。佑貴的心垂到了心髒底下,沉重得像錨一樣。

來自電車而非汽車的開動聲,不時會傳進佑貴耳裏。那宛如行駛於頭上的飄浮列車,通過之後就消失了。感受載著大量乘客的電車開過對佑貴起了代替時鍾的作用。

大街上,滿是活得與自己這種痛苦毫無瓜葛的人。

縱使有一人遇害也不會停頓的眾生,仍像血液一樣在街上流動。

佑貴感歎自己的故事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簡直渺小得離譜。

停車場有一盞燈似乎保養不良,反覆閃爍著,最後失去明亮。佑貴茫然地望著那段過程,將自己投射於變得黯淡的燈。

在地下,隻要關掉燈光就可以輕鬆入夜。

令人羨慕。

佑貴靜靜低頭,閉上眼,祈禱自己也能再迎接夜晚。

被手槍抵住額頭的感覺,好像永遠也不會消失。

綠川圓子

由於綠川被黑田摟著肩膀掩護,一開始她掌握不了情況。近距離聽見的槍聲讓耳朵錯亂,綠川想到昨天似乎也發生過這種狀況,眼前全被黑田的胸膛擋著。槍聲遠去前,綠川都待在黑田懷裏,直到參觀者如劍山般的尖叫聲令氣氛危機四伏,她才將黑田的胸膛推開,和他麵對麵。迅速藏好東西的黑田已經空著雙手,然而綠川早就目睹他拿著手槍的那一幕。他們不縮短也不拉遠彼此的距離,麵對麵相望。

黑田的視線不時會飄向台座附近,綠川也朝那裏看了一眼,卻隻發現有個小女孩目瞪口呆地蹲在地上。那個女孩是什麼人——綠川對模糊的狀況感到焦躁。

逛展覽的參觀者雖因為異變而驚嚇,仍循序找出了混亂的根源。所有人將視線投注於綠川還有與她對峙的黑田身上,尖叫聲慢慢像消失在對岸的波浪一樣靜了下來。場麵平歇,鎮定得不像發生槍擊暴力事件的現場。

眾人共有著一種宛如在降雪的天空下屏息靜氣的感覺。

或許因為個展才剛開始,參觀者稀疏,而且大多是老人家才會有這種狀況。和現場不搭調的小女孩也冷靜地望著綠川他們,不出聲哭鬧。

綠川想起在咖啡廳前發生的事情。

明白黑田當時打算從懷裏掏出的東西是什麼以後,綠川的神情多了分凝重。威脅信也是這男人寄來的嗎——她有意將事情並到一塊。態度軟化的黑田用笑容承受視線,並且再次伸手到懷裏。原本靜觀其變的參觀者頓時鼓噪起來,動搖的情緒向外擴散,還能聽見壺的碎片被踢開和踐踏的聲音。

但是,綠川不退讓。黑田對那樣毅然的她微笑。

結果黑田拿出來的是錢包。

沒什麼特別,尋常無奇的黑色錢包。黑田將錢包倒過來,在手上晃了晃。

「很不巧,我現在手頭沒現金。」

「啥?」

「之後我一定會賠償壺的費用。今天先告辭了!」

黑田爽快地舉手露出虛應的笑容,然後朝個展會場的入口猛衝。和逃出陶藝班那次一樣,他將渾身力氣都用在遁逃。掀起騷動的風迅速撤離了,宛如一下子攪亂了綠川的場子就離去的搗蛋台風。

縱使是綠川,也無法用一聲「是嗎」來接受黑田的說詞。

「老師,你沒事吧?」

在會場角落揣度事態演變的姬路來到綠川旁邊。綠川短短回答「沒事」,同時大歎一聲。接績昨天,她今天舉行的活動又被搞砸了。

在綠州眼裏,黑田這男人活像開朗的瘟神。

打算逃離會場的參觀者在入口附近堵成了一小團。之前蹲在台座旁邊的小女孩趁混亂還沒擴大,就沿著和黑田相同的路線逃到會場外麵了。由於現場盡是視線較高的大人,很容易看漏小朋友的舉動。雖然綠川靠著低頭才勉強注意到對方細微的動作,不過要收拾一枚子彈引發的風波實在令她心情鬱結。光想到之後得接受偵訊以及出麵解釋各種問題,她自己也巴不得直接逃到外頭。

綠川走到被打破的壺旁邊。原本用於插花的水從台座上僅存的壺底流了下來。綠川望著水像瀑布一樣從壺的碎片縫隙中流出,忍不住嘀咕:「好美。」

碎壺本身的棱角恰似花瓣,呈現出清泉由隨時間推移而凋零的花朵中湧現般的風情。盡管那是暴力催生出的景觀,至少對綠川來說仍美得足以讓她一瞬間忘掉狀況並給予肯定。

她認為,那男的比自己的徒弟有資質。

腳邊被槍彈開了孔,折斷處帶有焦痕的花梗散落在地。綠川撿起花梗的前端,凝望嬌豔怒放的藍色花瓣。花與綠川的清麗麵容相輔相成,猶如一幅圖畫,當事人的臉孔卻越顯嚴肅。因為望著焦痕讓她聯想到黑田與槍聲,越想心頭越氣。花梗被甩進破壺當中,浮了起來。起初悠悠漂在水麵的花與梗,都逐漸沉入壺底。

壺裏的水流盡了,留下來的花注定要枯萎。

綠川的心境也是一樣。苦心栽培出名為「個展」的花謝了,失落感像血氣一樣竄上腦袋。壺被打破,才剛開始的個展變得一團亂。耳朵作痛,肩膀僵硬。還被隻會要嘴皮子的男人糾纏,結果對方竟然帶著手槍那種危險的玩意。

不知道該從哪件事開始發火的綠川猛跺腳。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烤失敗的花瓶一樣坑坑疤疤。

岩穀香菜

「我自由了~~」

「明天也要記得來上班喔。」

「……我假釋了~~」

換掉製服、高舉雙手的香菜又委靡不振了。

在香菜設法安分工作到傍晚以後,從勞動中解脫的她暫且感到開心。就算問題堆積如山還是先克服了一關,讓她不由得沉浸在成就感裏頭。但是實際上事情一項也沒有解決,香菜原本輕快的腳步也在來到一樓附近之後就變得和平時一樣無精打采了。慢慢地,手腳動起來都顯得遲緩。

車站一樓充斥著不同於人潮的嘈雜。香菜也有感受到那一點,便想找出異狀的來源。依循氣氛可以發現似乎是金鍾那邊的電扶梯上頭發生了狀況。二樓通道上看得到警員的身影,香菜推測大概又有事件發生。光看並無法了解更多,但她也無意掌握詳情。雖然香菜有點好奇,還是直接走上了回公寓的路。

之前香菜講好下班要和狗一起找飼主,不過外頭太陽正準備下山。人影和夜晚的界線變得模糊,光分辨性別就得花工夫,更遑論找飼主。靠這樣能找到飼主嗎?變得消極的香菜從車站離開,由大街來到可以看見公寓的巷道。高樓大廈、店麵招牌和鐵塔閃爍的紅光在夜裏浮現。那些光芒看來像忘了收拾,才會被遺留在夜晚。香菜的眼睛受到光亮牽引,看見了意想不到的東西。她跑向西式外觀的咖啡廳,探頭看了貼在入口的傳單。

傳單上有隻圓滾滾、不可能隻是碰巧長得像的狗。香菜讀完上麵尋找走失犬的內容,高興得像是自己遇上好事一樣舉手歡呼:「哇噢~~」從店裏看向外頭的客人對香菜露出納悶表情,但她並沒有發現。香菜立刻想聯絡對方,盡管明目張膽地將手機號碼寫出來讓人疑惑隨便公開個人情報是否恰當,她仍當場試著打了傳單上的號碼。經過片刻,電話接通了。

『喂,請問您哪位?』

有年輕女性的嗓音傳來。明明隔著電話卻中氣十足的說話聲。

「呃,我看了那張找狗的傳單。」

雖然香菜被那陣有勁的聲音嚇住了,還是結結巴巴地說明自己打電話的用意。

『你找到它了?』

「狗現在就在我家。」

『什麼!真的假的!』

像尖叫聲的反應。音量大得讓香菜忍不住將電話拿遠。

總覺得這聲音在哪裏聽過——她隨即想起了什麼。

『是你幫忙照料的嗎?』

「差不多。」

『那真是太感謝了。那個偵探都沒幫上忙耶。它有沒有受傷?』

「啊,沒事的。它很有精神。」

『是喔。那就好,我放心了。雖然我覺得它不至於出問題,多少還是會擔心。』

對方的語氣像在找藉口,也像是害羞才會掩飾對狗的擔心。

「那麼,你現在能過來接它嗎?」

『可以可以。既然你看見傳單就和我聯絡了,離車站近嗎?』

「是啊。狗也在附近。呃,你在車站旁邊嗎?」

『我剛好在那一帶。隻要你那邊方便的話,我現在就去接。』

「好的,那就現在吧。」

『要在哪裏碰麵?到車站也可以就是了。』

「貼傳單的這間咖啡廳,你曉得在哪裏吧?裏麵有鋼琴,店名叫——」

『當然曉得啦。我明白了,那我去店前麵找你。』

「啊,好的。我會帶狗過去。」

『嗯。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岩穀香菜。你呢?」

『二條終。我這就過去!。

到最後對方似乎跑起來了,聲音在擴散以後斷得俐落。

好耶好耶——收起手機的香菜兀自叫好並加快腳步。她想盡快把好消息告訴狗。香菜跑進公寓,衝過大廳,在電梯裏原地踏步,然後回到房間。

「喂~~來高興一下吧,狗狗~~」

開門的香菜心情大好地叫了狗。那隻圓滾滾的狗已經吃完晚飯,懶洋洋地躺在地板上。仰臥而鼓得像小山一樣的肚皮強調著自身的存在。看了狗一眼的香菜差點傻眼,不過她想到凱碧看待自己時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又轉念對狗表示肯定:「準你晾肚皮!」全無攬鏡自省的念頭。

狗看起來並沒有把房間弄髒,似乎都乖乖地待在房裏。它也沒有不分地方亂方便,準儲好的便盆甚至有它規規矩矩地用過的痕跡。這隻狗不可思議地像人。香菜開始懷疑:那副外表是不是狗造型的布偶裝,其實裏麵躲著小矮人?

圓滾滾的狗翻身爬起,來到香菜腳邊。香菜抱起狗,摸了摸它的下巴並且跟它報告飼主連找都不用找了。

「我和你的飼主聯絡上了喔。」

圓滾滾的狗變了臉色,尾巴自然而然地擺個不停。坦率的反應讓香菜也跟著溜出笑容。

「她說現在就過來接你。我現在要準備出門了,稍等吧~~」

香菜將狗放到地板上,然後把包包和行李也擱到地上,順便拿了桌上的手槍。她認為在見光的情況下丟掉不太妙,就用大量麵紙把手槍包好,感覺變得像手槍版木乃伊。

換上睡衣的香菜將手槍插到腰間。在這個角度下就算手槍走火也隻會讓睡褲臀部破洞——香菜將槍調好位置以後點了點頭。接著她捧起圓滾滾的狗跑到玄關。這次的腳步才顯得輕快,魔法沒有一下子就失靈。

將狗交給飼主,再丟掉手槍。這樣問題就能解決兩項。

居然會過得這麼順利,勞動果然很棒。健康的生活出於符合常識的時間分配——香菜得意得把自己以往的生活態度全都拋諸腦後。

光是上完一天班,她就樂得徹底忘形了。

首藤佑貴

佑貴不隻搭上了電車,有得坐更讓他覺得是奇跡。

看準夜色開始籠罩街頭,離開地下的佑貴趁返家尖峰時間混進了電車。那是因為車站二樓的「開槍事件」讓警方轉移注意力的關係,但佑貴沒理由曉得。佑貴趁著那偶然的幸運,順利地離開了車站。他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盡收眼簾。寫著「UFO有愛」的謎樣招牌,一整年都懸掛電影宣傳布條的購物中心。街道、房子、人們,全部都隻是佑貴一直以來在回家路上所看到的一成不變的街景。然而那些對現在的佑貴來說,甚至讓他有種穿過廣大森林後,終於發現有人居住的土地而「獲救」的感動。

由於電車各站皆停,廣播立刻就提到這班車即將在下一站枇杷島停車。以前聽見就會讓佑貴露出苦瓜臉埋怨「怎麼還不快點到」的站名,現在感覺好比家門已近的倒數計時,讓他怦然心動。

坐佑貴旁邊的滄桑男子無視於車廂禮儀,正在講手機。深深戴著的帽子、從自然卷鬢毛底下露出的耳朵還有手機都貼在一塊。男子說:「失敗了?真的假的?真的嗎?你說真的?」越講聲音越夾雜哭腔,讓佑貴差點忘了自己的狀況替他擔心。男子在掛斷通話以後低下頭,完全沒有要抬頭的跡象。

佑貴隻想確認男子是不是死了,等看見帽子底下的眼睛仍然會眨才感到安心。

之後來臨的,是宣告下一站停車的聲音與振動。佑貴在停下的電車內扳指數了起來。再過四站,就會到他住的地方。然後,他就可以回家。

盡管佑貴也覺得不安,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一陣聲音叫做期待。無路可走的現狀讓佑貴疲憊不堪,他耳裏能聽見自己希望從中解脫的呼喊:這樣的時間到底要持續多久?懷著不安的他煩惱透頂,令答案變得模糊。

佑貴想像,換成那個叫木曾川的男人肯定會這麼說:

「當然會永遠持續下去啦」。

時本美鈴

「嗯。」

美鈴對成果用力點頭,並且自信地交抱雙臂。

美鈴眼前有一本擺在黑色台座上的筆記簿。她望著用黃色膠帶輕輕捆起的封麵上的簽名,再次點頭。回家後美鈴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將二條終的簽名展示在自己房間的書桌上。

完成以後,美鈴將用過的膠帶和剪刀甩到一邊跳上床,裝著手槍的包包也直接擺在地上。俯臥的她將臉埋進棉被,身子蹦來蹦去。高興地蹦跳好幾次揚起灰塵的她接著又「唔嘻嘻嘻」地怪笑。稍稍抬頭回望,簽名就在桌上。就算什麼都沒有還是有簽名。唔嘻呼嘻。

見了二條終本人直接要到簽名,還講了話。名字也讓她記住了。

美鈴又開始大鬧。這套過程反覆了一陣子停不下來。

等心花不再幸福得怒放,美鈴才開始回顧個展上發生的事。她想起自己差點中彈死掉,對那個西裝男氣得惱火。加上除了自己以外,接二連三地冒出其他有手槍的人,讓美鈴不禁思索是怎麼回事。難道現在的大人有槍是理所當然嗎?或者說,事情是湊巧變成那樣的?

美鈴回顧和二條終分開以後的事。

在那之後,美鈴一直線跑過車站裏頭。和美鈴擦身而過的鐵路警察根本不理她就去追二條終了,讓美鈴為此大傷腦筋。就在那時候,美鈴發現了姬路燈搭電扶梯往上的背影。

這麼說來,我出門就是為了殺她——莢鈴想起遇見二條終以後變得失焦的目的。坦白講,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可是美鈴腦裏閃過了一個對她來說絕妙的好主意。隻要射殺姬路燈就能讓現場大亂,警察便顧不得追二條終了不是嗎?這就是美鈴的想法。

自己可以幫到二條終了——美鈴興奮地搭電扶梯往上,追向姬路燈。接著她走進一處陳列著奇形怪狀壺藝品的會場,雖然手法不太靈巧讓她有些害羞,一到舉槍射擊的階段卻莫名其妙地被對方搶先開火了——發生過這樣一段事情。

被搶走先機的狀況連昨天在內已經是第二次。臉脹得鼓鼓的美鈴氣雖氣,還是懂得冷靜地將焦點放在「第二次」的部分上麵。沒錯,接連兩天發生了一般來講應該不可能出現的事件。既然巧合會連續發生兩天,美鈴便期待大概會有第三天。

美鈴覺得隻要去名古屋車站,明天又可以碰上槍擊事件的現場。或許下一次當上主角的就是自己——越想越起勁的她並沒有罪惡感。非但如此,今天美鈴被迫離開車站以後就沒有見到二條終,但明天說不定又有機會碰上。最期望能這樣的她不禁眉開眼笑。

美鈴躺著望向窗外,發現閃爍著紅光的鐵塔開始浮現於夜空。

今天的故事已經沒有更多後績。自己過了美滿的一天——美鈴做出積極正麵的總結。

天馬行空地想著明天要做什麼的美鈴躺成大字型。

發散的思緒和累積在一邊的睡意逐漸交融於她的心裏。

→接績第三天

花咲太郎

「都好啦。」

這三個字原本是用來省略「都不來、好困、真空虛」。

「……『啦』沒有對應到。」

花咲太郎的背離開長椅伸展身體。外頭正要入夜。明天以前暫時曬不到陽光,夜晚好似被時間從背後推著擴張其領域。從圖書館冒出的光,還有不時駛過的汽車車燈每次將自然公園照亮,太郎的帽子就會像綠色燈號一樣浮現。

在那之後,岩穀老先生立刻就走了。太郎意外歸意外,倒也算得上逃過一劫。

然而,太郎並沒有大意。

以往碰上那種人,從來沒有單單一次就結束的前例。往後大有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遇到岩穀老先生。真不可思議——太郎心想。

邂逅這檔事有其偏向性。透過偏向性,才會像金平糖表麵冒出的凹凹凸凸一樣,創造出朋友、情侶及各式各樣的人際關係。假如人與人邂逅的機率是平等的,為什麼會出現好幾次和相同的人邂逅的偏向性?即使那涉及生活圈或行動模式,依然隻讓人覺得是占了大半的「巧合」這項要素在惡作劇。

假如名為巧合的命運有其意誌,人們就無法左右它。

或許正因如此,人們才會珍惜邂逅這樣的概念。

要找的首藤佑貴至今仍未現身,但是太郎不離開現場。

那並非靈光一現的想法,太郎相信基於經驗培育出的直覺。既然他相信對方必定會來,就沒有理由離開這裏。所幸直到入夜都沒有下雨。

也不知道在現場持續等了多久。

太郎的耐心得到回報,是過了三十分鍾以後的事。開往車站的計程車經過人行道時,太郎並沒有看漏被車燈照出的身影。盡管穿的服裝並非學生製服,那身影就是首藤佑貴。

上身的連帽衣配底下的休閑褲,感覺像勉強湊合的搭配。按照首藤佑貴的現況來想,那些衣服或許是靠恐嚇或偷竊弄來的。他像是反過來沿著小泉明日香走過的路,往自然公園的方向過來了。雖然天色昏暗看不出神情,從踏不穩的虛浮腳步仍看得出憔悴。

太郎在離開長椅以前確認了心理準備。

一、對方是殺人犯。

二、對方大有可能還帶著手槍。

三、對方會用手槍指過來也是可以想見的事。

感覺在交涉前光多少來硬的也會被容許。太郎提著鋁合金手提箱,佯裝要走向圖書館。正麵動手太恐怖,他決定繞過去。

太郎在移動間也觀察著首藤佑貴。或許是接近家門讓首藤佑貴鬆懈了,感覺不出他對周圍有所提防。這可不行,不行啊不行啊。太郎一邊嘀咕首藤佑貴的粗心,一邊當成大好機會繞路拉近彼此距離。

太郎怕遭受反擊,所以決定先鏟除首藤佑貴的抵抗心再來談事情。好在對方的殺人犯身分可以輕鬆當成對其施暴的免死金牌。太郎一邊想起自己以前曾用全力痛毆初次見麵的木曾川,一邊將鋁合金手提箱橫拿。

太郎悄悄試揮手提箱,然後大步踏到對方背後。

趕在首藤佑貴回頭之前,太郎將腰扭到極限。接著他沒有將首藤佑貴納入眼簾,就直接解放身體的扭力猛揮鋁合金手提箱。結果使出渾身氣力的重擊,命中了首藤佑貴的側腹。力道強得彷佛能將腰部以上打斷的這一揮,讓首藤佑貴整個人彎成U字型飛了出去。希望有人能稱讚自己讓對方倒在自然公園而不是馬路上的用心——差點因為反作用力而跌倒的太郎打趣地說了。

對偷襲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首藤佑貴兩眼發直,痛得死去活來。他大概是嚇壞了,額頭還貼在地麵就想屈膝站直卻站不起來,成了膝蓋在地上磨,小腿以下空費力氣亂晃的怪摸樣。

太郎的手腕也有點痛,但他不動聲色地迅速蹲到首藤佑貴旁邊,將對方的雙手扳到背後,並且從上麵壓住交疊在一起的兩手手腕。首藤佑貴原本發直的眼珠子這才滿布血絲地將太郎看進眼底。太郎俯視他咬緊的牙齒,還有似乎隨時會咬破流血的嘴角。

「你是首藤佑貴小弟吧。嗯,還好沒有認錯人。」

太郎假惺惺地說。這是為了告訴對方:我知道你的名字和底細。首藤佑貴也冒出了反應,不過隻是將嘴巴張張闔闔、沒出聲音,似乎還沒有餘裕講話。

「我有件事想問才會在這裏等你。隻要你肯回答,呃——」

太郎根本沒想過之後要怎麼處置首藤佑貴。直接把人交給警方比較好嗎——他憂慮起來。殺人犯是壞人沒錯,但是首藤佑貴和他毫無瓜葛。基本上太郎也放著自己和殺手扯不清的交友關係不管,因此來到這一步會有難以下決策的噯昧心理。

首藤佑貴似乎在太郎猶豫的空檔稍微恢複過來了,眼裏冒出的淚與血絲正逐漸消退。太郎判斷是時候談事情了,就將自己的問題暫擱一邊先問對方:

「你怎麼弄到手槍的?總不會是撿來的吧?」

即使問句裏含有否定之意,太郎心裏仍希望對方能肯定。因為那樣事情就好處理了。然而首藤佑貴聽了問題並沒有收下顎,隻靠著動嘴型回答:「不是。」

「這樣啊……」

失望歸失望,太郎認定對方沒騙他。因為眼前沒理由要為這種事說謊。

既然如此,就沒有事情要找首藤佑貴了。雖然要直接放人也行,太郎卻陷入糾結,並認為還是將手槍沒收比較好。人一旦扣過扳機,極有可能還會有下次。太郎打算接收手槍,再拿去扔掉。

正當太郎想提出主意時,似乎已經撐過疼痛的首藤佑貴有了動作。他向後彎身,用一直虛晃的腿踹中太郎的後腦杓。「好痛!」太郎向前屈身使帽子從頭上脫落。於是首藤佑貴算準太郎會撿帽子,又趁機采取行動。他完全忽略對手肘和肩膀的傷害,硬是扭身掙脫太郎的鎖製。盡管首藤佑貴痛得叫出聲音,還是靠著打滾和太郎拉開距離並且舉起手槍。太郎見狀,頓時無視於對象、情況還有危險,不顧一叨地出腳猛踹。他的腿搶先於任何部分先動了。太郎踹開首藤佑貴的手腕,讓槍飛了出去。捂著手腕的首藤佑貴像肚子痛似的彎下腰,手槍也不撿就一溜煙地逃了。他似乎打算折回車站而不是逃向家裏。

太郎沒追逃掉的首藤佑貴。那是警察的差事——他認明自身立場,用這當成怠惰的藉口。被對方周手槍指著的冷汗還流個不停,原本坐著看對方離去的太郎卻怱然發覺不對勁。

「啊!」太郎大驚失色。以為東西掉在地上的他四處找尋,也還是找不到。

太郎在撿回手槍以後又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後朝首藤佑貴逃逸的方向投以怨恨的視線。

「錢包被扒走了。傷腦筋,是那家夥幹的嗎?」

擺在長褲後麵口袋的錢包被偷了。原來那家夥不隻是殺人犯,還是竊盜犯啊——太郎咕噥。接著,他又在奇怪的部分給予肯定:沒想到對方怕成那樣也還挺有膽識。

雖然錢包裏放的頂多隻有現金、名片和各種集點卡,光是如此損失就夠大了。相對的,太郎搶來的則是真槍而非模型槍。

開了槍,子彈就會飛,那在昨天已經當著他眼前證明過了。

「就當成我花掉手頭上所有錢買了這個……不行不行。」

依然坐在地上的太郎把玩起手槍。能摸到槍的機會可不多。碰了扳機再從各個角度觀察過以後,他發現裏麵沒裝子彈。

這樣的槍隻能當鈍器。難道首藤佑貴將子彈射完了?那樣應該會出更多新聞才對——太郎否定本身的想法,卻做不出結論。

剩下的,隻有錢包被偷的失落感。

「真有一手。」

太郎一邊將沒子彈的槍拋著玩,一邊重新戴好帽子。

決定將錢包裏的金額算進調查必要經費的他,接住了手槍。

→接續第三天

首藤佑貴

佑貴設法要笑,但是側腹部光呼口氣就痛得打斷了他的念頭。被手提箱砸到的骨頭大概出了狀況,光呼吸就會影響到患部。佑貴逃到位於車站對麵的City

Tower後頭,跪著將額頭頂在地上,並且忍耐那股疼痛。

在旁人看來,那就像是醉鬼縮著身體。或許多虧如此才沒人靠近關心,讓佑貴省下了不少麻煩。他可以放膽呻吟,等疼痛消退。不隻側腹,動得太勉強的手肘和腰也在叫苦。肌肉作痛的感覺由裏到外久久不退,將佑貴折磨透了,他甚至覺得身體沒被拆得七零八落還比較難受。

車站過剩的亮光在眼角隨淚水暈開,看來有如累積成山的光芒死屍。

用地麵磨額頭的佑貴好幾次側躺下來將身體縮成一團,不過仍撐過了疼痛的高峰站起來。從昨天就陸續遭到大人教訓,讓他對受傷稍微習慣了一點。即使如此,死的時候應該更痛吧——佑貴想像以後差點膽寒。

為了將退縮的念頭逼退,佑貴緊握手上的錢包。

雖然沒能撿回手槍,但他趁亂從那個男子的後口袋成功扒走錢包了。沒裝子彈的手槍也多少有用,不過現金在當前更派得上用場。在攤開那個錢包確認裏頭以前,佑貴低著頭問自己的內心:

自己想活下去嗎?

殺了人以後,別人巴不得他死。光是走在外頭就怕得心髒扭曲,當自己對白天的先明和夜晚的黑暗一律恐懼的同時,就算隻能到處逃還是想盡可能活下去嗎?

佑貴在電車上搖搖晃晃時也不停自問。然而每次問到就變得支吾其詞的他並非有所猶豫,隻是覺得將答案說出口的罪孽太深重才心存顧忌。一旦佑貴對自己老實,方才的行動已經表露了他的答案。

佑貴想活下去。他萬萬不願就此結束。無論那願望有多麼自私,都是出於佑貴的真心,正因為想活,他才會索求金錢。金錢體現了人活著的希望。那會顯得肮髒或崇高,端看當事人懷的是什麼希望。金錢無罪,價值依個人價值觀決定。至少,佑貴從偷來的錢包感受到強烈生機。

隕石還沒有落到自己頭上。既然無法看著隕石落下來,就要掙紮到那一刻為止。

當眼前仿佛被失意和疲倦的濃霧籠罩,佑貴仍不放開活下去的意誌和意欲。

佑貴闖了無可挽救的禍。他不能再追求自己以往想要的特別。如果自己現在要的是逃亡,他決定照辦。

佑貴將錢包倒過來確認裏頭的金額。共計三千七百圓。

用手槍換來這點錢,太廉價了點。既然是社會人士就多帶點錢啦——佑貴氣得毫無道理。錢包中另外還放了名片和整疊超市一類的集點卡。集點卡不重要,不過佑貴本著好奇心拿起了名片。他想知道襲擊自己的是什麼人。佑貴一麵祈禱不要是警察一麵凝神看名片。可是,看不見。

在暗處什麼都看不清,佑貴隻好動身尋求亮光。有光的地方,就是人聚集的場所。盡管心裏排斥,佑貴似乎仍受到側腹部的劇痛鼓舞,提起了沉重的步伐向前邁進。

不可思議的是那種痛在佑貴有意退縮時才發作,隻要積極前進就會平歇。疼痛有那種規律大概僅止於巧合,以結果而言卻成了推動佑貴的力量。或許那是具體存在的勇氣,也或許是一道不讓他逃避的詛咒。

有光在夜裏蠢動。光芒群集。佑貴站在城市熱絡而生生不息的場所。

他抱著自己的意誌,挺身認為自己有資格待在那裏。

於是向著亮光舉起的名片,在掃去夜晚的昏暗後浮現出字樣。

名片上胡鬧似的印著「偵探花咲太郎」。

→接續第三天

綠川圓子

綠川的感覺是:什麼跟什麼啊?

在那之後,個展立即中止。綠川被警察扣留偵訊到半夜,現在才總算解脫並開著小貨車。她坐在駕駛座,旁邊沒有徒弟的身影。那之後徒弟又傳了簡訊表示:「請你先回去吧。」

長時間與警方對答,又受到事情眼花撩亂的演變擺弄,綠川的眼簾已經快要讓疲倦蒙蔽。似乎是因為困了,感覺眼皮沉重,臉色顯得不悅。

明天以後的個展行程全部勾銷了,壺也被打破,在參觀者和企畫負責人之間的風評更因而受損。

簡直一團糟。綠川斷定,那個叫黑田的男人絕對是瘟神。

會擁有手槍就不是什麼正派人物。即使綠川涉世不深也看得出,黑田豈會是便衣警察。開槍事件被懷疑和昨天的槍殺案有關,使警方對她一再質疑。「我們也懷疑對方是挾怨報複,你有沒有頭緒?」綠川還被這樣問到。可是她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牽涉其中。綠川反倒處在有許多疑問想請教的立場,能回答的人卻從身邊走光了。

光靠一發子彈就讓展覽天翻地覆,即使用一隻壺的價錢當賠償也不合算。綠川想起黑田那張愛耍嘴皮的笑臉,內心嚐到了苦楚滋味。

「那個臭家夥。」

綠川用腕掌敲了方向盤邊邊兩下。假如下次遇到該拿他怎麼辦?

想到這裏,綠川又覺得大概沒機會再跟黑田碰麵。畢竟,她沒有事情要下山進城裏辦了。那比什麼都讓她氣餒。好不容易才在車站辦了個展——諸如此類的念頭怎麼悔恨也悔恨不完。盡管綠川還在開車,卻沮喪得想將額頭貼上方向盤。

山路兩側長滿樹木。路右側的樹長得還有間隔能窺見枝幹,靠深山的左側則是黃黃綠綠的整片蒼鬱。話雖如此,兩邊在晚上行經時的景色差別不大。小貨車車燈搖曳,照出低頭行禮的草木。

明天以後要怎麼辦?既然個展中止了就得盡快撤收。綠川從以前最討厭的就是花時間收拾東西,打掃也是她活到現在一直逃避的事。綠川家裏是在徒弟來了以後才顯得相對整齊,之前從裏到外都跟荒廢的破屋相去無幾。

可是個展並沒有別人會幫忙收拾,綠川隻得自己動手。收完以後,又要開始過成天捏陶土的日子。受委托製作的陶藝品還有幾件要先動工,空閑時再來挑戰幫自己做一個飯碗……規劃這些讓綠川的心情逐漸開朗,似乎連感覺浮腫沉重的眼皮都收縮了。

或許,綠川的本質於好於壞都屬於樂天派。

當她想著那些而稍微感到放鬆時。

從左邊的樹林怱然蹦出了一道人影。

「哇!」

綠川難免大驚失色地踩了刹車。

這種碰撞事故並非沒發生過,但過去的對象都是山猴、野豬或者鹿一類。這種深山裏幾乎不會有人,平時都交由徒弟開車讓綠川有所鬆懈也是一項因素。不過緊急刹車奏效了,綠川千鈞一發地在撞飛人影前讓車子停了下來。她摸了摸被安全帶勒痛的脖子,並為了確認對方是否平安而下車。

結果,車燈照到的人影是個彎著腰的老人。他似乎將鐵鍬的前端當成木樁插在地麵,成功地防止自己跌倒。在踉艙問設法站穩的老人注意到綠川。穿著民族服飾的老人對她微笑。

搖晃的背包;前端翹起的頭巾。每個動作都會揚起塵土。

綠川從那個老人身上聞到粉粉的味道,她感受到和自己相同的泥土味。

而且對方走在山上的目的,以某種角度來看和她是類似的。

「嗨,小姐。你要不要也來挖洞?」

岩穀老先生一邊露出別無用心的笑容,一邊舉起沾滿泥土的鐵鍬。

我常挖——綠川煩惱了一會該不該如此回答。

→接續第三天

黑田雪路

黑田的感覺是:什麼跟什麼啊?

在街上到處逃竄的黑田評估風頭已過,趁夜回到了事務所,卻發現有不認識的高中女生規規矩矩地坐在裏頭。他不禁離開事務所確認有沒有搞錯房間,不過認清隔壁是企劃公司,再過去則有畫商大叔以後,隻好停止逃避現實。

呼了口氣、揉過眼睛的黑田又進去事務所。看來那個高中女生果真不是幻覺或靈魂,而是實際存在的人。身體狀況不對勁的她帶著一副隻有鼻頭及耳朵呈通紅的鐵青臉色,人依舊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凝望黑田。疑似哭腫的臉顯得腫脹,臉頰留著好幾道淚痕。咦?什麼狀況?什麼狀況——黑田純粹感到恐懼。

更讓黑田納悶的是,事務所裏桌子和沙發的位置都出現大幅變動。沙發方向歪了一邊:原本備齊的全套雜貨用品被收到桌子一角,流露出有人在大鬧過後重新整理的氣息。而且地板看來有擦過,卻明顯浮現著血跡。沒有任何一處能與早上時的景象相容,事務所光是經過白天而非一晝夜就嚴重變樣,讓黑田感到愕然。

話說秘書去哪裏了——黑田環顧室內也看不到其他人。

最後令他在意的,則是房間裏擺了陌生的壺藝品。

「請問你是殺手嗎?」

脫了鞋子端坐的高中女生問黑田。黑田瞬間厘清原本全亂成一團的思緒,宛如在腦海裏將停滯的水麵置換成清澄冷冽不容任何人靠近的湖底。

知道自己底細的人是敵是友?黑田必須明確做出判斷。是敵人?或者不是?他沒有同伴,也沒有意思找伴。黑田坐到高中女生對麵的沙發,目光犀利地望著對方。就算他故作輕浮地表示肯定,眼神依舊銳利。

「哎,我就是吃這一行飯的。不說這個,我有事想問你。」

「請你殺了這家夥。」

完全沒意願聽黑田講話的高中女生將照片放到桌上。對方無意交談讓黑田麵有難色,不過看到照片使他在抱怨之前先起了好奇心。

「殺這家夥?」

雖然不知道姓名,但黑田也見過照片上那張臉。是引發槍擊事件的那個高中生,而且黑田還曾經騎到對方身上飽以亂拳。於是他發現其中的關聯。

在黑田眼前的,就是槍擊事件發生時也在現場的高中女生。由於臉色差得太多,才沒有認出來。而且從談話的前後內容,黑田察覺她就是秘書在電話中提到的委托者。

「是的。佑貴。首藤。yuuki。殺了人的,就是這家夥。」

高中女生眼裏盈上淚水。

「啊。那個我知道,當時現場——」

「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對我做那種事?他明明不是那樣的人。明明不是那種人為什麼要下手?為什麼要殺人?既然殺了人,就去死嘛。」

高中女生緊晈的嘴唇冒出血絲,食指扭曲得像是抽筋。

「嗯,我明白了,那麼——」

「我殺不掉他我殺不掉他我殺不掉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射出來?為什麼?」

「我明白了。好啦,我明白了。拜托你讓我問問題。」

黑田起身蹲到了高中女生的麵前,然後將手搭在她的肩膀,試著安撫她。話講到一半就被打斷的黑田一邊安慰忽然哭哭啼啼的高中女生一邊想:真是麻煩。放聲大哭的高中女生在他看來不算女人而是小孩,做這些充其量隻能算是帶小孩。這可不是我的工作——黑田想如此找人訴苦。

過了一會,高中女生在哭到足以招來外界誤會以後才終於平靜下來。

「……呃,我還有事情希望你說明。」

「……好的。」

首先,黑田得知吸了鼻水的高中文生名叫小泉明日香。接著,小泉明日香對黑田大概說明了事務所發生的襲擊事件。黑田原本一臉嚴肅地聽著她講,不過中途說明到「像魔女的帽子」,他的眼睛就有了反應,眼皮微微地跳個不停。

「那家夥搞什麼啊?」

會戴著那種玩意大鬧的男人,黑田隻想得到一個。

那家夥到底有沒有意思慶賀自己開業?黑田回頭看了擺在門口的花,然後閉眼呼氣。責怪朋友惡作劇的心情似乎大於憤怒。

黑田交抱雙臂,打算之後再寄大量蛇的圖片給木曾川。目前該麵對的問題有幾項?他開始整理情報。首先,殺害綠川圓子的行動失敗了。雖然事出突然,可是自己反而出手救了她。要好好反省。綠川因而認得黑田是擁有手槍的男人,這樣一來要在靠近時不引起對方戒心就困難了。

接著則是秘書逃掉的問題。那女人恐怕不會回來了。連一天班都沒上完就不見人影,押寶押錯到這種地步遠遠超出了黑田的預料。無論對方有什麼因素,在黑田看來那樣的事實依舊不變。連整盒布丁掉在個展會場這件事算在內,他隻好歎息。

「……我幹的事還真惡劣。」

黑田懊悔自己打破了壺,還將個展搞砸。他沒有從任何角度檢討「奪人性命」這種「更加惡劣的事」以未遂作結,心裏滿懷歉意。對黑田來說,他很想請綠川吃頓飯並且低頭謝罪,但是八成沒那種機會了。

「……請問……」

小泉明日香用有如掠過低空的陰沉聲音叫黑田。沉浸於思考及反省的黑田間隔一次眨眼才看向小泉明日香。對喔,還有她這邊要處理——黑田將綠川的事情暫時保留。

「好啊,我幹。不過該拿的錢還是要拿。你付得起嗎?」

「……請問要多少費用?」

「依執行的必要經費或多或少有差異,不過差不多是這個價。」

黑田從桌子底下抽出自製的價目表。看來桌子本身曾經被掀翻,價目表滿是摺痕。黑田撫平摺痕以後再遞給小泉明日香。他看著小泉明日香怯生生地接下,又問:

「這裏是你幫忙打掃的嗎?」

「是的。」

「那我要向你道謝。那個秘書散散漫漫的。」

黑田托著腮幫子,然後閉上眼睛。不過他立刻就睜開眼,將視線湊到旁邊。

「被殺的,是你男朋友?」

臉依然朝下的小泉明日香低頭。

「是的。」

「那麼,這個要被殺的少年呢?」

黑田拿著照片問。小泉明日香抬起臉,並且停頓半晌。

被寂寞包裹的眼神以及臉孔,最初條夜晚湖畔一樣平靜無波,接著便逐漸露出銳利獠牙。麵容變得如狼似虎的小泉明日香彷佛有怨氣不吐不快,對照片上的少年置評:

「他不可以活下來。」

小泉明日香那種朝主觀一麵倒的委托理由,讓黑田滿意地點了頭。

「我喜歡簡單分明的動機。雖然有神秘氣息也很有趣。」

在黑田兀自認同的空檔,過目完價目表的小泉明日香臉上出現陰霾。

「我的存款,好像稍微不夠……」

她將存摺和價目表疊在一起遞給黑田。黑田收下來確認過存款金額,忍不住對小泉明日香口中有點厚臉皮的「稍微」一詞笑了。於是他覺得倒也無所謂。

「我會算你便宜,當作開幕的折扣。」

收下存摺的黑田表示願意接案,小泉明日香臉上便少去了一部分陰影。

別對殺人的契約露出開朗表情啦。

如此令人欲殺之而後快的首藤佑貴雖讓黑田感到些微同情,卻也讓他覺得先收拾這個案子比較好而排出了優先順序。因為目標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捕。

開張兩天就接到兩項委托。這麼快的接案步調,讓黑田自嘲真是生意興隆。

「……要是這次也失手,我就改行當日式糕點師吧。」

黑田一邊嘀咕,一邊望向事務所牆壁。

他瞪著牆,並且對不在現場的目標說:選吧。

要被警察抓,還是死在我手下。選擇你要的了結方式吧。

→接續第三天

岩穀香菜

「……那個,用不著我抱著你走吧?」

圓滾滾的狗後腿搖搖擺擺,肚子也晃來晃去,滿臉不當一回事地露出「抱著我又沒關係」的悠哉態度。「唔~~」盡管香菜心裏難以接受,還是抱著狗進了電梯。

指定要到一樓並且關起門以後,香菜才因為沒被任何人看到而鬆了一口氣。

「你肯定都過得很舒服~~」

香菜捏著狗的肚皮說了。她順便將另一隻手繞到下麵,捧著狗的下半身。後腿藉此穩住的狗大概是不想讓香菜捏肚皮,就自己轉過身和她麵對麵。香菜一邊摸著它鬆鬆軟軟的背一邊問:

「你沒想過要瘦下來嗎?」

口齒不清地咕噥著的狗彷佛是說:「我會檢討。」看來是沒有——香菜用了自己應付凱碧的態度當引證才會如此解讀。

「不過一下子就找到,真是太好了耶。對你和飼主小姐都是好事。」

香菜的意見讓狗狗「對呀對呀」似的點了兩次頭。

「……我看啊,你絕對聽得懂我們人類在講什麼。真不可思議。」

對香菜來說,要離別讓人有點舍不得。不過飼主八成也在擔心,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和狗混在一起,大概會被凱碧教訓「照顧狗還不如照顧好你自己」,所以香菜覺得就這樣送走比較好。

電梯抵達一樓。香菜探頭確認大廳的狀況。確定過沒有住戶出入的身影,她才說「趁現在」並碎步跑過大廳。一口氣跑到門口,停下來的香菜就開始喘了。

「我想,你還是再瘦一點,會比較好喔。」

從狗的立場似乎會反駁:「是你體力太弱了啦。」香菜大概也有感受到狗的意思,才把話擺明了說:「反正人家是嬌弱的女生。」她就這樣離開公寓,站到人行道及夜空之間。能看見晚霞的餘暉在高樓大廈後頭展翅,切開了雲朵。

從那雙翅膀底下生出的淡紫色光彩,打動了香菜的心。

美得讓她入迷。

當香菜陶醉地仰望著夜空和暮色的境界時,狗的眼睛有意識地看向了香菜後麵。香菜才對它挪動的視線感到疑惑,隨即就被一句壓低聲音的「別動」貫穿後腦杓。隨後,有堅硬物體抵在她的背部。

香菜感到喉嚨一緊,眼睛急速變得幹澀。

事情茌她踏出公寓一步就發生了。

「好啦~~停下來。要是你亂動亂鬧,我就開槍喔!」

年輕女性出聲製止香菜。口氣異於頭一句,這次聽起來頗為開朗。聽從指示杵著不動的香菜轉過脖子。狗狗也越過她的肩膀探出眼睛,確認後頭是什麼人。

結果對方是高中女生。由於袖子太長,頭發又蓬得像棉花,看起來有些土氣,個子比香菜高了半個頭。對香菜來說她是陌生人,想不到彼此有什麼可以互開玩笑的關係。表示這不是說認真的?

「你知道背後是什麼頂著吧?」

「……跟性騷擾有關的東西嗎?」

「想清楚性別再說話吧,小妹妹。哎呀,還是你分不出男女?」

香菜想反駁:你才要想清楚年紀再講話啦。不過她難免還是閉嘴了。

抱在懷裏的狗應該會感受到吧,香菜的心跳正在慢慢加速。因為從抵在背後的金屬觸感,她心裏可以想到那是什麼。

換成以前,香菜會覺得在這種大街上怎麼可能有那玩意而一笑置之。不過既然香菜無心間也能撿到,「手槍」就不是笑話了。

「呃……你有什麼事?像你看到的,要錢的話我可沒有喔。」

香菜希望對方看看自己腳上的破鞋。

「嗯。看來是沒有。還有,你好快就換上睡衣了。」

香菜得到略帶同情調調的回應。有那麼糟嗎——忘掉狀況的香菜稍微冒出了危機意識。接著因為背部一動,堅硬的東西又用力頂上來讓她想起。

目前,自己的處境相當危險。

圓滾滾的狗露出和悠哉臉孔不搭調的尖牙,打算威嚇高中女生。察覺到的香菜說:「笨蛋,別這樣。」並且壓住它的頭。高中女生看見香菜弓著背脊將狗遮起來保護,就短短地「哦」了一聲露出佩服似的反應。

「原來你喜歡狗。那我們合得來嘛。」

「啊~~不然,要不要當朋友?」

「可以啊。看在是朋友的分上,你要乖乖跟我來。之後的事情,我再對你下命令。」

誘拐。香菜腦裏浮現這兩個字,然後又轉念:綁架會不會比較貼切?

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了——如此對自己發脾氣的意見占少數派,而且聲音很小。

「一小時左右就能結束嗎?」

「誰曉得。要看你跟其他人。」

「我講好接下來要跟這隻狗的飼主見麵耶。也不行去嗎?」

「哪有可能讓你跟別人見麵。」

「你要連狗一起誘拐?」

高中女生的視線飄到旁邊,並且穿插思索的舉勤。

「也對,就那樣。」

答案似乎立刻就出來了。接著,她說著「好熱」把頭發摘掉了。像球藻或棉花的那顆頭似乎是假發,從底下冒出大量黑發,長度足以遮莊麵前。她用單手將那些頭發從臉孔前麵撥到耳朵後麵。

如此揭露出的長相很是清麗,將之前的土氣一掃而空。宛如開光過的眼睛澄澈得讓人印象大改,呈現出一副好似靜觀著周遭的傭懶麵容。無法回頭的香菜並沒能發現,對方的舉止以及粗魯言行與外貌並不相襯。

香菜想從插在腰上的手槍尋求機會。回過頭,然後舉槍。設想過自己能不能爭取到對等的立場以後,認為辦不到的她幹脆地放棄了。抱著一隻狗都會喘的人不可能有那種身手,而且香菜自己也沒有信心能將手槍用得上手。

當她覺得用不好才打算扔掉的時候,就碰上這種狀況了。

說不定,這場災難也是起因於她撿了手槍。

香菜頂多隻能想到這些頭緒。

為了避免圓滾滾的狗亂動,香菜把它抱緊。狗也朝著公寓正對麵所見的景色及行人穿越道,發出落寞的啼聲。它明明再過一陣子就能和飼主重逢——連自己的處境都忘了的香菜隻顧同情狗。不可思議的是,驚嚇消退後隻剩下薄弱的恐懼感。難道是因為內心千瘡百孔,才會讓情緒漏出來嗎?香菜客觀地想著這些。

「好啦,跟我來。腳步放慢,別讓我看出你想逃。」

「……嗯。」

香菜短短地應聲點頭,照著對方指示的做。

這樣一來,明天似乎沒辦法到點心鋪當店員了。

自己受了神秘女性威脅,沒空上班。

香菜玩味著這個用來避免被人數落自己沒定性的藉口,並且蹙著眉頭想:

真不知道凱碧會不會相信。

→接續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