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卷 第2章 第二天(2 / 3)

基於工作因素,太郎也有接過尋找離家者的案子。有的人是計劃好才離家,也有人怱然就衝出家門不再回來,情況可說有百百種,不過首藤佑貴較接近後者。而且毫無計劃就到街頭流浪的少年少女中,尤其是少年就算放著不管也會立刻回家。大多數都是因為事發突然而缺乏在外生活的資金。若是少女用完了錢還有辦法找地方過夜,不過對男性來說是條困難的路。如此一來,他們多會選擇寄宿朋友家,離家者家裏就會跟該名朋友聯絡。反過來的情況也多有所聞。

無計劃型的人行蹤好找,因此對偵探來說會比較省事。

況且這一次,關於首藤佑貴離家出走有太多額外要素。問題不在朋友方麵,他本人應該會拒絕到認識的人家中寄宿。這麼一來,首藤佑貴隻剩露宿的選項。太郎判斷在走投無路的狀態下撐一晚大概就是極限。當事人麵臨極限以後會到哪裏也可想而知,於是太郎決定前往首藤佑貴住的社區。

「……哎,隻要沒人亂幹預的話啦。」

太郎到目前為止的想像,是在首藤佑貴沒錢也沒地方住的前提下成直。反過來說,有那些他就不可能回家。很難想像是哪種家夥會幫助殺人犯,不過誰知道世上有什麼樣的怪胎。

太郎確認了昨天抄下的地址和社區門牌號碼。從平地用仰望的姿勢認出位置以後,他滿意地說:「很好很好。」由於不可能上門拜訪,他決定趁八成正在巡視或站崗的警察盯上自己以前先離開。太郎不打算守在附近堵人。畢竟那樣子難保不會比首藤佑貴先遭到逮捕,還可能順藤摸瓜地讓內容違法的委托都被抖出來。他來這裏確認隻是為了避免「事有萬一」。萬一種種要素重疊後演變成和首藤佑貴的追逐戰,要是對路不熟就可能讓他溜掉。即使覺得不會出這種事,內心有聲音悄悄預警時就要提防。

實際上,試著回顧太郎的人生就能發現理應「不會出現」的狀況頻頻在發生。被牽連進殺人事件,和殺人魔認識並且變成朋友,以機率來說不隻是微乎其微,卻成了現實的一部分。假如人與人之間的邂逅都設有公平機率,而其餘部分全憑運氣,那自己到底抽中了多少支簽王啊——太郎如此喟歎。

結果太郎看到了在槍擊事件現場見過的少女,而且對方是從首藤佑貴的住處隔壁出現。星期六學生應該放假,她卻穿著製服。太郎一瞬間想到大概是要參加社團活動,不過又覺得她在相當於熟人或男友的人喪命隔天應該不可能那樣,就改換了想法.

是參加葬禮的穿著吧——太郎想到了。那名少女——小泉明日香一度從他的視野內消失。在小泉明日香下樓以前,太郎為了佯裝不抱興趣就和她保持距離。他沒事把玩著手機,在另一棟社區的腳踏車停車場裝成打發時間的模樣。接著等小泉明日香一現身,太郎便用眼角餘光確認,然後保持充足的距離開始跟蹤她。

太郎對少女本身沒興趣,但他認為可以藉此推斷首藤佑貴從車站回家的路線。首藤佑貴應該會走小泉明日香也熟悉的同一條路。如此抱著期待的太郎展開追蹤,近距離看到的背影和肩膀四周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有異狀,使他產生困惑。

小泉明日香的姿勢扭曲,彷佛背負著沉重物體。她好像不在乎旁人視線,垂著右邊肩膀。大概沒有打理過的頭發淩亂而醒目,看得出憔悴。不過最引人注意的是製服側邊留有紅色血跡這一點。雖然有擦拭過的痕跡,但似乎沒能完全去除。太郎理解到那些血應該是來自當時中槍的高中生。

看到旁邊有那流線型的痕跡,感覺很美。但胸口會有股悸動,讓人擔心在一天將結束的前一刻是不是會發生什麼狀況。太郎由那聯想到傍晚時分染上夕色的雲彩。

還有一點奇妙的是那道背影並沒有悲愴感。或許是情緒太大無法容納,各方麵部麻痹了。對於至今不曾失去親友的太郎來說,那是想像不及的領城。

失去一項組成自我的重要成分,代表當中會出現空隙。接下來,要是放著空隙不管就會讓事物一一產生偏差,使環境分崩離析。為了防止那種結果,在空隙自然填補以前,悲觀和絕望會將人束縛,讓一了百了的行為受到抑製。

然而,假如那種悲傷已經麻痹。

假如找到了喟歎以外的發泄途徑,人會變質到什麼地步?

小泉明日香所走的路和太郎大致相同。經過圖書館和公園前麵之後,太郎就察覺她打算去哪裏了。如太郎所料,小泉明日香消失在車站,背後拖著想不開的氣息。

太郎考慮到小泉明日香和首藤佑貴會合的可能性,於是判斷應該不可能這樣而就此停住,結束對她的跟蹤。假如對方單純去參加葬禮倒無所謂,萬一離開城鎮有其他理由——太郎曉得有「殺手」這種行業存在,因此很容易就能想像接下來的事。

太郎朝車站仰望片刻以後,聽見了電車發車的聲音。

載著少女的電車去向何方?

即使太郎分出了些許心思遐想,也無從導出確切的答案。

首藤佑貴

「……我說啊,你打算跟到哪裏?」

木曾川沿著地下街走到一半,在看見六號出口之後回頭。東瞄西瞄、處處提防的首藤佑貴乍看就顯得鬼鬼祟祟,人躲在木曾川背後還被他的問題嚇到發抖。大量流出的汗水沿著鼻子流下,佑貴緊繃得連汗水都沒空擦,脖子固定成歪斜的奇怪角度,嘴唇似笑非笑地張開,而且缺乏血色和光澤。

木曾川把佑貴那副德行當成回答,歎了氟以後便轉向前,邁出腳步。

過度敏感的佑貴分不出別人有沒有將他看在眼裏,陷入了彷佛所有視線都在苛責自己的心境,同時也隻能跟在木曾川背後繼續走。

佑貴在吃過早餐以後,立刻追著木曾川離開了房間。對要去哪裏全無目標的佑貴來說,唯一有可能依靠的就是那個男人的背影。當時正在講手機的木曾川一臉困擾地看向佑貴,不過或許是因為那通電話,他才沒有翻臉棄佑貴於不顧。

離開完全陌生的公寓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見淺間紳社,佑貴藉此大約掌握了所在的位置。他們位在由車站往國際中心大樓看的方向,並沒有和名古屋車站離得太遠。認知到這一點,使佑貴原本遲鈍的感官變得過度敏感。

自己走在外頭,而且外頭有人。外頭滿滿都是和自己不一樣,可以無所畏懼地走在太陽底下的人。佑貴開始覺得那些人都在注意他。

光是和木曾川走在一起,佑貴就會陷入所有罪惡都集中過來而讓自己飽受抨擊的心情。

佑貴已經殺了人,沒辦法溶入那種一般的景象。所有人都會發現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汙穢,遭社會排除是不言自明的道理。這層想法將佑貴逼得更加緊繃。

盡管木曾川對佑貴的模樣和心境都了若指掌,卻無視於他繼續走。

他們經過國際中心大樓前麵,從櫻通七號出口走進地下街。大概是因為以女性容層為主的店一間接一間,點綴視線兩旁的光彩都用桃紅色當基調。頭頂上熱鬧到吵雜的地步,讓人靜不下心。對佑貴來說那種噪音像救贖,也像苦苦相逼的矛頭。恐懼令皮膚不停冒出雞皮疙瘩,不過都沒聲音就得感受如線頭潛伏於耳中鳴鳴作響的幻聽感,能從中獲得解放讓他欣喜。兩種極端反應使佑貴的感官錯亂,連腳踏地麵的觸感都被隔絕。理應是立體的景物難以看清輪廓,眼前景象一直在蠕動,指頭輕得好似幻夢的一部分。

當佑貴漫無目的地跟在木曾川後頭尋求依靠時,聽見的頭一句話就是剛才那句。佑貴連木曾川要去哪裏也不清楚,看起來卻大有意思跟著他到名古屋車站。隻要從地下走到上頭,那樁事件的現場就在前麵等著佑貴。

「你別跟了。會害我一起被逮捕吧。」

木曾川樂孜孜地講出辛辣意見。佑貴整張臉像沾濕的紙一樣輕易地變皺。臉孔的輪廓變腫,臉頰與額頭彷佛裏麵養了蟲似的發脹。好像隻要輕輕一戳,就會當場哭得不成人形。依舊朝著前麵的木曾川輕浮地對佑貴忠告:

「被車站的警察看見,你就玩完了。我想你在途中的出口往上離開比較好。」

佑貴的耳朵幾乎沒將話聽進去。腳趾像拒絕行走一樣失去了自由,直接就地停下。木曾川也察覺腳步聲沒有繼續跟在後頭,擺出一副「誰管你」的態度直接往前走。不過他拉了帽緣,搔了搔臉,又回頭抱怨:「哎,真是的。」

麻煩死了——木曾川邊嘀咕邊走向佑貴。明明不是萬聖節卻戴在頭上的三角帽備受注目,彷佛根本不當回事的木曾川問佑貴:

「……我說你啊,就沒有想做的事情嗎?」

留步的佑貴和木曾川隔著一段距離,但是這句話穿過了如雜訊般圍繞在旁的噪音,傳進佑貴的耳裏。

我已經沒有資格談那些了吧——差點這麼回嘴的佑貴又被木曾川鸞恿。

「好不容易得到了力量,不要殺了一個人就結束……你都沒想過要好好發揮一下嗎?你的人生已經確定會有隕石砸下來了。會在兩天後?還是三天後呢?不,搞不好是十分鍾後。人類接近滅亡時,八成會有各式各樣的反應,你不覺得一般來想,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留下遺憾嗎?」

木曾川用手指戳了戳佑貴的肩膀,佑貴光是這樣就站不穩。但是木曾川的那句話閃過耳裏,對他造成更大的衝擊。想做的事情——這句話的字音和藏在身上的手槍接觸到肌膚,冰冷得讓佑貴產生遭到四麵八方圍剿的感受。木曾川又接著說:

「為了消解後悔而去自首也是一種做法,要將看不順眼的家夥全幹掉也行,要嘛用手槍威脅就不愁沒有錢或女人也算俗氣得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方案。總之,要緊的是讓自己『接納』隕石要砸到頭上的事實。你得找出自己需要什麼來接納。」

接納比一切都重要喔——木曾川在最後要起寶。像是為了掩飾口氣類似說教所造成的害臊,他摘掉帽子又重戴回去,沒了那份沉穩。

最後木曾川戴好帽子,轉身背對佑貴。

佑貴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那道背影當成「大人」看待。

態度從容,講得出成熟話語,讓人感覺到某種說不出的堅強。

佑貴想起在昨天扣下扳機前,崇拜著這種「大人」的自己。從那之後,在此呼吸的他就像抽取出恐懼及悔恨所塑造出來的另外一個人。

盡管害怕,佑貴仍承認了目前的自己。首藤佑貴變成兩個了。

隻要追逐其中一邊的心願就行了嗎?

依舊無法打定主意的佑貴現在正追尋著木曾川的背影。他沒有地方安息,在哪裏都會有視線、有別人,隕石正瞄準著他。既然如此,跟在或許是自己唯一能講話的人背後,就是佑貴當下的心願。

佑貴鞭策快要對四周光鮮斑斕認輸的自己,抬起頭並挪動雙腳。

雖然所有動作都顯得生硬,不過那仍是通往前方的選擇。

不找回迷失的自己,會連真正想做的事都找不到。

佑貴再次邁步,打算回到原點。

——自己是為了什麼才希求手槍?

於是木曾川往前走到一半,將忘記補上的一句話藏進了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中——

然而未必想做就能做到。

岩穀香菜

香菜輕輕將指尖擱在展示櫃上,愣愣地站著。白色襯衫底下是黑窄裙,外麵圍著沙龍圍裙,頭上綁著黑色三角巾。這就是西點鋪的製服,不過當發夾別在頭上的「實習中」還是保持原樣。矮個子的香菜貼著展示櫃把臉露出來,難保不會被誤認成小朋友被點心吸引得一動都不動。實際上,跟香菜一起站賣場的中年女性就曾覺得她的背影有女童的調調。

百貨公司地下一樓有利用車站的旅客和純粹來購物的顧客交雜,看起來非常熱鬧。大群中年女性的活力跟人數尤其醒目,疑似上班族、拖著旅行箱走路的男性也很多。那種男性客人會流向南邊的熟食賣場,中年女性逛的則是北側的點心賣場,當中有容易分辨的顧客斷層。香菜在觀察以後察覺到這種現象。

總而言之,人就是多。可是那些人潮卻不會靠近香菜工作的西點鋪,連零頭都分不到。相鄰的番薯燒店也有類似狀況,兩名店員無聊似的靠著牆。香菜將眼珠子轉來轉去,嘴裏咕噥有聲。

就算午餐時間是三明治和便當賣得好的時段,點心賣場裏有生意的地方還是有人在排隊,特別是每周更換主打商品的專櫃所賣的金鍔餅更是大排長龍。香菜曾在隊伍中認出眼熟的穿和服的學妹,不過她當成沒看見,因為她討厭對方來店裏串門子。事到如今,香菜才明白凱碧的心情。

雖說如此——香菜的眼睛動個不停。她很閑。

在人多的地方靜靜杵著,背脊會發癢。自己姑且身為受雇的員工,是不是該有些作為而不要光晃來晃去比較好——香菜開始逞強。

既然當店員,賣出商品應該會比較好。如此心想的她冒出了這種舉動。

「來喔來喔~~便宜喔便宜喔!」

香菜試著拍手招攬客人。和賣西點並不相配的叫賣方式,讓經過展示櫃前麵的老夫婦嚇到了。和香菜當同事的中年女性以及隔壁賣場的人們也對她目瞪口呆。香菜立刻察覺到他們的視線,緩緩地收了手。

變得亂害羞的香菜不再逞強,躲到了展示櫃後麵。她蹲下來像順便似的瞧了展示櫃裏麵。布丁一個三百圓,對她來說很難說是便宜。覺得自己做了誇大宣傳的香菜開始反省。她決定下次把叫賣詞改成:「好吃唷~~」

在等待情緒降溫的期間,香菜擔心起公寓裏的狗,沮喪地想著上班還要上多久,最後則動了能不能用手槍讓自己變成有錢人的歪念頭。

香菜最先想到的是當強盜。用手槍抵著人說:「把錢交出來。」她試著想像從有錢的單一個人身上搶走錢,然後意氣風發地凱旋的自己。但是香菜的主意立刻就砸鍋了。她沒有膽量在搶到錢以後射殺對方,更沒有緣分認識什麼有錢人以便解手頭之急。基本上就算香菜再怎麼想像,腦海裏自然而然就會浮現威脅的對象起身,然後自己威脅要開槍,結果對方無視還將她的手腕扭了五十度左右,讓她痛得唉唉叫,槍因而被搶走,於是雙方形勢逆轉的畫麵。即使在對香菜有利得不得了的空想世界中也看不見獲勝的未來,狀況實在夠淒慘。

會在想像階段就受到挫折,香菜領悟到那不適合自己。她偏頭思索換成誰會合適,又考慮著要不要在回家以後把手槍丟到河裏。但香菜認為不可以亂丟垃圾又作罷了。要丟的話就混在其他垃圾裏麵一起倒掉比較好——她決定就這麼辦。感覺解決掉一個問題的香菜隨著心情變得輕鬆,就將雙腿伸直。她確認過剛才注意自己的客人已經走掉,隔壁的店員也朝著其他方向才安心地呼了氣。

「剛剛你在做什麼?」

女同事朝香菜靠不住的背影冷冷地開口。香菜嚇得隻轉過頭。

「我覺得自己也要有點貢獻才可以。」

「那樣沒有貢獻到啦。」

「我想也是。所以找決定稍微改一下。」

「咦?」

香菜像敲鑼玩具猴一樣伸出手預瞄。接著,她元氣十足地拍手。

「來喔來喔,好吃唷~~穀溜穀溜的香滑順口喔~~」

香菜稍微模仿了便利商店留學生店員的生硬口音,再次挑戰叫賣。女同事嘀咕:「這家夥是怎麼回事?」對於把幹勁投注在未知方向的新人感到傻眼。從香菜昨天安分又絲毫感覺不出幹勁的態度,根本無法想像這一連串奇怪舉動。臉繃得更緊的女同事又說:「這家夥怎麼搞的啊?」

實際上,香菜並沒有燃起勞動意願。假如說可以回家,她就會高高興興地回家。她隻是習慣想到什麼就說出口,然後身體力行罷了。

而且香菜的叫賣詞似乎剛好吸引到一名男子過來問:「哦,這好吃嗎?」由於對方從一開始就頭低低的,雙手撐著膝蓋看著展示櫃,香菜沒認出那是什麼人。即使如此,覺得叫賣有效的香菜滿心歡喜地收了手,原本看著展示櫃的男子也碰巧拾起頭。

於是雙方都「啊」地將嘴巴張成圓形。

要說是熟麵孔倒沒有那麼親近,要不顧彼此認識,用店員身分待客又嫌關係近了點。

毫不掩飾地露出無力臉色的,是和香菜住同一棟公寓的男子。

黑田雪路

「搞啥啊,從下午才開始嗎?」

綠川圓子的個展會場入口關著,讓黑田忍不住咂嘴。即使繞到出口偷看,結果也一樣。黑田覺得自己快步來這裏是白趕了,更決定先離開會場。他到了在二樓電扶梯附近,有玻璃地板供人踏腳且稍微突出的地方,然後將身體趴在扶手上俯望一樓的狀況。

黑田一開始覺得發昏,忍不住搗住了眼睛。對了——他想起自己有懼高症。等症狀和緩以後,他又定下心看向一樓。

聳立在眼前的金鍾今天也孤伶伶的,似乎挺寂寞。黑田有這種感覺。受殺人案影響而遭到封鎖的金鍾周圍,並沒有平時那些多到既傲人又煩人的約會身影。中槍流到地板上的血跡也變得不凝神注意就看不見。

黑田托著腮幫子,想起那個從自己手中逃走的高中生。新聞沒有報出來應該就表示他直接逃之夭夭了。就算被逮隻是遲早的事,黑田對於他會安安靜靜地劃下句點或轟轟烈烈地大鬧一番還是有興趣。

但是黑田倒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積極去幹涉,那股興趣在他用眼睛追尋著人潮的過程中逐漸沉澱了。

綠川已經到車站了嗎?還是進了會場正在預備?黑田不動聲色地尋找對方,卻找不到頭上裹著毛巾的人物。找到以後,我會不會射殺她?我會瞄準她的頭扣下扳機嗎?畢竟是工作嘛——內心溫度並末上升的黑田冷靜地認同。隨後,手機在他的口袋裏響了。

一看之下,結果是並未登錄的號碼,而且沒印象。黑田想著有可能是打錯或惡作劇,姑且接了起來。

「喂?」

『不好了,黑田。』

結果是在事務所待命的員工,也就是那個秘書的聲音。黑田不記得有告訴她號碼。

但他刻意不提這一點,隻問對方打來的用意。

「怎麼啦,什麼狀況?總不會有怪叔叔逼你買詭異的壺吧?那樣的話要斷然拒絕他。要是對方擅自把壺留下來,你就用踹的沒關係。」

『不是,茶點都沒了。』

黑田懷疑起自己的耳朵跟常識。最後,他篤定自己對於「不好了」這句話抱有正確的認知,並且判斷電話另一頭的人是大蠢蛋。

「哦~~是喔!有那麼多客人到事務所啊?哇~~」

『當然是我自己全部吃掉了啊。』

「……你給我長眼一點,還有,有常識一點。」

黑田握緊手機,手指則抵在太陽穴使勁搓揉起來。

『哈哈哈,這又不是靠常識處理的工作。我們都一樣。』

秘書搬出若有深意的說詞,覺得問題並不在這裏的黑田靜靜地感到憤怒。

『還有我急著打電話講這種事,意思你應該懂吧?』

「……除了提醒我買茶點回去補充以外,再怎麼想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腦袋真差。」

『這次麻煩買西點喔。豆沙餡我吃膩了。』

黑田冒出把豆沙餡塞到對方眼睛和鼻子裏,然後抓起頭猛晃的衝動。不過,他勉強忍住了。大概是托秘書本人不在眼前的福。他的趾尖正不耐煩地跺在玻璃地板上。

『我幫你介紹一個委托者當作回報。人應該今天就會到。』

「啥?呃,那倒是疽得感激……你說真的?」

黑田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剛開業感覺前途未卜的他,大有盡可能多接工作讓事業上軌道的心。況且基於工作的性質,他不可能到處行銷找案子來接。因此要黑田將大蠢蛋的評價翻案成能幹秘書並不難。秘書似乎被他的心境轉變逗樂了,笑著說:

『人來了以後我會幫忙談妥,你忙你的就好。』

「嗯,當然。」

『哎,對我來說,點心比工作重要就是了。』

多嘴的秘書在最後催促要點心就掛斷了。「知道啦。」黑田對掛斷的手機如此嘀咕。

假如真的會接到委托,綠川圓子這案子就必須迅速解決。

不過,在那之前要先買點心。盡管黑田感覺有哪裏怪怪的,仍舊照辦了。他搭電扶梯下去一樓,再走向隔壁高島屋的地下街。由於黑田之前準備的茶點是在鬆圾屋的地下街買的,對車站的百貨地下街並不熟。他找到了電扶梯,因此在下樓以前都一路順暢,不過像這樣來到有冷氣的地下一樓以後,就被裏頭的熱鬧活力嚇住了。每個區塊都人滿為患,甚至讓他覺得人比商品還要多。黑田想起初秋稻穗搖擺的模樣,但是稻穗如果自己走起路就隻能用恐怖形容了。人類自由走動也會讓黑田有類似的感想。

反倒是人聚集得這麼多,上麵為什麼也會擁擠成那樣就顯得不可思議。感覺就算在這裏隨便開槍,連槍聲都會遭到掩沒而成為人聲鼎沸的一部分。

燈光的配置和淡色地板,還有強到會覺得冷的空調都類似於超市的生鮮食品區,黑田一麵感到親切一麵在點心賣場繞。點心隻要甜大多會好吃——味覺粗枝大葉的黑田覺得,種類相似的點心在店麵擺了好幾樣是導致混亂的主因。雖然他覺得挑有人排隊的地方買大概不會出差錯,卻又不想花力氣排隊就回避了。點心賣場這條街的東側是日式糕點,西側則將西點的店鋪規劃在一塊。為了幫嫌棄豆沙餡的秘書服務而來到西點賣場以後,甜膩膩的香味就不停挑逗著黑田的鼻子。感覺好比誤闖糖果屋,但黑田希望是在更年幼一點時體會到這股滋味。現在的他沒辦法住糖果屋。

如此走著走著,黑田聽到稀奇的店員叫賣聲。被吸引的他停下腳步探頭看了展示櫃,接著一抬頭才發現和自己對上視線的店員是不時會在公寓遇到的少女。黑田記得早上也曾經在入口和她擦身而過。

在這之前,黑田一直把那個店員——岩穀香菜當成高中生。不過就算被逼著穿上製服的感覺很強烈,會當店員的話就表示是社會人士吧,盡管是這副德行。黑田忍不住想笑。香菜似乎也因為遇見認識的人而變得要笑不笑。

肩膀一動,被她當發飾的名牌晃了起來。

「呃~~你剛剛怎麼說的?這種布丁吃起來會穀……穀嚕穀嚕的嗎?」

盡管有點難為情,黑田仍學了香菜的叫賣詞。香菜嘀嘀咕咕地糾正:「穀溜穀溜啦。」並求救般轉向守在後麵的店員。中年同事歎氣歸歎氣,還是把香菜推開,然後來到前麵準備了寫字用的紙條。她擺出待客用的笑容等著黑田點東西。黑田用手指在展示櫃上繞著想了一陣子,又看見買四個一組有折扣的標示。感到中意的他就照上麵所寫的點了。反正每個都是甜的,也不會差多少,全部買同一種口味吧——黑田統統挑了相同的種類。

先結帳的黑田一邊付錢一邊看了香菜一眼。

他在想:雖然頭上寫著實習中,可是這家夥什麼也沒做耶。

當中年店員準備淺藍色手提盒時,黑田有話要問香菜。在他搭話以前,香菜都呆愣地朝向熟食賣場。這裏真的需要這家夥嗎?他暗自懷疑。

「從這裏上去的話,走哪邊比較近?」

黑田擺了擺手表現左右。明顯沒自信的香菜目光閃爍,含糊地微微指向黑田的左邊。但我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耶——黑田疑惑之餘仍收下盒子說:「謝謝。」然後朝香菜指的那個方向走。

黑田依照香菜的指示快步前進。結果他走到的地方隻有普通樓梯,而不是電扶梯。此時黑田就明白這裏可以通到上麵,但不是近路。事到如今要調頭折回去也嫌麻煩,所以他決定直接爬樓梯。

牆壁和地板都呈全白而樸素,暗得像逃生梯。那個店員喔——除了黑田以外沒人走的寬闊階梯越爬就繞得越遠,讓他露出苦笑。

「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嘛。」

爬完樓梯以後,黑田來到高島屋一樓的服務台。右邊角落可以看見兩個服務小姐。黑田從一樓右端往正門移動,光源忽然照到眼睛,他在眯眼之際仍抬起頭。樓層中央有一塊擺著模特兒的地方,似乎是用來照亮那裏的燈光太強。模特兒穿的是女用浴衣。胸部還真小——黑田抱著低俗的感想繞到模特兒正麵,結果就在那裏睜亮了眼睛。

因為他發現綠川圓子靠在展示台旁邊的牆壁上。

突如其來的巧遇。盡管黑田對意料外的接近感到困惑,還是迅速確認四周。離開高島屋以後立刻會通到金鍾,有人來來往往。但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運氣,昨天那起事件使得金鍾周圍被封鎖,可以從正麵看見黑田所在處的地方並沒有人群,能看見他和綠川的隻有少數電扶梯使用者和服務小姐。確認完畢後,他開始研判這算不算好機會。綠川圓子正專心看著手上的成疊紙張,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黑田。他判斷這樣應該能得手。黑田的包包裏除了手槍,還準備了短刀。但他對刀械的用法不熟,有小衝突時都盡量避免用刀。黑田在這方麵和同行的木曾川合不來。

雖然用刀形同外行,對方這麼鬆懈還是能命中要害吧——這麼想的黑田采取動作。他想將手伸進包包裏確認刀的位置,右手卻提著裝布丁的盒子騰不出空。怎麼會這樣?不對,換隻手拿布丁不就好了——黑田將布丁盒交到左手。一回神,盒子的握柄已經被手汗微微沾濕了。黑田用衣服擦了手,徐徐地朝對方繞過去。

黑田想換個位置以免讓服務小姐看見他亮出的刀子,便慎重地學起螃蟹橫著走。他頭一次用這麼蠢的方式趁人不備。這樣能得手嗎——感覺跟搞笑差不多的接近方式讓黑田心生疑惑。地方明亮而且空曠,他在這種地方殺人的經驗不多。黑田逼近綠川圓子的正麵。綠川沒有發覺,似乎根本不關心四周。

可是——

手機響了。黑田的背脊蹦也似的挺直,雙腳仍開著就停了下來。響起的手機不是他的,而是綠川的。綠川從包包裏拿出手機,然後直接抬起頭。

「喔。」

「喔喔。」

對上視線後,黑田嚇到了,但綠川更吃驚。想弓起身子的綠川一頭撞到背後的牆壁,衝擊使她眼冒金星,拿著的整疊紙也掉了。這種演變讓服務小姐用狐疑眼光朝兩人看了過來。

當黑田察覺到視線而嘻皮笑臉地想要掩飾時,綠川的眼睛複原了。

接著她連響著的手機都忘了接,隻顧朝麵前的男子嘀咕:

「昨天的怪家夥。」

她不經修飾、直截了當地形容黑田。總有其他形容方式吧——黑田倒不是沒這麼想,一下子卻也無法要求綠川用其他講法訂正。想做虧心事卻被發現的慚愧感造成了他的動搖。

「也對……是很奇怪吧。」

認栽的黑田開朗地承認。綠川笑也不笑。

殺人的一方與被殺的一方就這樣悠哉地對峙。

綠川圓子

綠川確認過響完的電話是徒弟打來的,覺得之後回電也無妨就擱到了後頭。和來電相比,眼前的這個男人才是問題。對方一開始似乎有些尷尬而退縮,現在卻眉開眼笑地彷佛樂在目前的這種情況。

男子昨天會出現在她眼前,應該是出於刻意吧。

即使是綠川也不會將那歸為巧合。

難道這個男的找我有事?既然到哪裏他都會跟來,就無法想像是什麼值得歡迎的事。當綠川提起戒心,那個男子——黑田就搭話了。

「沒事,我是因為看見你才想打聲招呼。」

我們什麼時候變成會互相打招呼的熟人了——綠川對男子自以為是的說詞感到不快。

「是嗎?」

綠川冒出的反應卻一如往常。她一時間想不出要怎麼回話。即使能想到,口拙的她舌頭也不會靈光。

這種時候,要是徒弟在的話就省事了——綠川如此埋怨。

黑田似乎中意她那種冷淡的回應,顯得更開心而且聲音來勁。

「這也算某種緣分。要不要一起去喝個茶呢,小妞?有個地方不錯,聽得到鋼琴演奏又舒適。」

在綠川看來會覺得黑田年紀比較小,被叫成小妞讓她不快。與其被當成年輕,她更喜歡讓人用合乎年齡的方式對待。那種反感是出於過去因年輕就被客戶看扁的經驗。

基本上自己為什麼非得和這種男人去喝茶?在綠川眼裏對方根本是病態分子。

「心領了。」

「咦~~」

黑田稍稍表示遺憾。感覺他在內心也認同:「唉,應該也是。」

拒絕以後他總會離開吧——如此期望的綠川等待著。但黑田完全沒有要走的跡象,頂多把拿著的淺藍色盒子從左手換到右手而已。雖然綠川習慣度過沉默的時間,卻少有被人從正麵凝望的經驗,那讓她難以忍受。

因此,綠川罕見地對沉默認輸了。

「話說回來,為什麼?」

「我不是說過嗎?這算緣分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

黑田毫不慚愧地斷言。當綠川對他的發言真偽感到頭痛時,黑田的視線飄到了其他地方。他將手指湊到太陽穴,似乎絞盡腦汁想記起什麼。

看不出對方用意的綠川陷入困惑,結果黑田就眯著眼睛開口了。

「之前我喝了蘋果汁。」

「啥?」

「那是原率就喝到一半的,保存狀況好像很糟,一喝下去就在舌頭上冒泡。因為發酵後會變得像酒一樣,嚇我一大跳,口感簡直糟透了。」

黑田用手刀敲脖子,要命似的吐了吐舌頭。

綠川連話題怎麼聊到這裏的都無法理解。

「你在說些什麼?」

「第一段趣聞。接著是第二段……」

黑田又歪頭思索。看了他苦惱的模樣,綠川總算才理解話題的走向。

看來黑田講那段完全不有趣的小故事,似乎是為了靠趣聞打圓場,或者製造好氣氛之類的目的。為什麼要扯到喝了變質蘋果汁的故事?基本上我已經拒絕你了吧——緣川傻眼歸傻眼,還是冒出了「嗬」的一聲。那種上揚的音調聽起來,或許也可以算笑聲。

於是綠川稍微使了壞心眼,催黑田繼續說下去。

「第二段呢?」

「咦?啊~~那個,等我一下,先等等,先等等……」

黑田大概沒有想到綠川會感興趣,誇張地在動搖之際揮了揮手。他彎腰伸出手說「放我一馬吧」的求饒模樣,讓綠川不自覺地有了好臉色。

這男人說起話一點都不有趣,舉動卻惹人發笑。

「我想從現在開始製造第二段趣聞。為求順利,請和我一起喝茶。」

「我明白了。」

「唔?」

綠川的回答讓黑田疑惑。她這次接受了隻能算硬拗的邀約詞,似乎讓黑田大感意外。跳舞般的蹣跚腳步清楚表現出黑田的動搖。主動邀了人卻慌成那樣可真奇怪——綠川一臉掃興地感到奇怪。

綠川的滿不在乎與漠然對她本身也有影響。因此,關於要和明顯有毛病的黑田一起走這件事,她心裏用來判斷安全或危險的基準並沒有發揮功用。

對方有什麼事的話,就趁個展開始前解決好了——綠川甚至這樣想。

「領路吧。」綠川短短地作出指示。黑田似乎還無法釋懷,走著走著仍一會歪頭一會撫弄下巴,忙個不停。綠川沒把他那德行放在心上,自顧自的打簡訊。她打了一句「我現在變忙了」來回覆剛才來電的徒弟。反正自己接了手機也隻能虛應幾句,所以差不了多少吧——擅自作主的綠川收起手機。

「那個。」

黑田看準綠川收了手機才向燭搭話。

「怎樣?」

「我還是問一下好了。你會改變主意,是因為我講的事情有趣?」

黑田這樣問顯然帶有期望的成分。假如是的話,他喝變質蘋果汁也算值得了——從他問的方式聽得出這種心態。

綠川用了稍微柔和的嘴形和口吻,將黑田的期望一刀兩段。

「反了。是因為你講的內容太無聊。」

她沒想到居然有人比自己更不懂得開玩笑。

首藤佑貴

地下明明也夠亮,來到地上卻有一種獨特的眩目感。

不隻佑貴,似乎有相同感受的木曾川也將帽緣折彎充當遮陽棚,藉此保護眼睛。走上長電扶梯及樓梯以後,來到的地下街終點位於可看見車站入口的地方,若是來往的人潮少一點也能看見車站內的金鍾。

本應眩目的燈光在佑貴心裏留下晚照。

「反正天氣熱,先到車站裏繞一繞……」

木曾川自言自語地朝車站內走去。你要到那邊啊——心中發出慘叫的佑貴雖然慢了一步,到頭來還是追著木曾川跑。木曾川鄙視地心想:「沒有自主性的家夥。」卻還是默許佑貴跟著而沒有直接責備。就這樣,佑貴再度來到事件的現場。

佑貴仰望被封鎖的金鍾,胃袋也像拉上封鎖線一樣收緊。膝蓋前後彷佛黏在一塊,差點讓他當場屈膝跪下。那裏沒有任何人,開槍者不在,中槍者也不在,更沒有小泉明日香。人們避著那裏卻還是一如往常地形成人潮,受時間催促而前進著。停滯的是佑貴,還有——

腳步慢了的佑貴麵前,有一道人影輕快走過。衣著光鮮的青年腳步迅速地一直線走過。他的肩膀上有顆狗頭。四腳朝天地被青年抱著的小狗和佑貴對上了視線。不知道那隻狗是怎麼想的,它朝著佑貴吠。

佑貴腳步畏縮,左手的指頭像是希求著什麼而反覆抓握,冒出激烈動作。

狗叫使青年轉頭過來看若佑貴。他立刻像察覺到什麼似的改變了看佑貴的眼光。就算不知對方是誰,現在的佑貴光是受旁人注目就會發抖。因為他們注意他的理由隻有一個。

那個青年朝這裏走來,讓佑貴忍不住想逃。兩腿抖得發軟。木曾川也有察覺到青年接近,湧起了性質異於佑貴的戒心。

來到旁邊的那個青年身上散發著清新得可疑的氣息。上下成套的藍西裝還有亮麗得讓人懷疑是否有假的人工金發也助長了那種可疑。和嘴巴用相同角度笑著的眼睛盡管秀氣,卻也可以感受到光用視線就能推人一把的強悍。

依然被抱著的瘦狗則乖乖地將全身交給青年。

「你很有膽量呢。」

青年佩服似的對首藤佑貴斷言。佑貴連對方話裏指的是什麼都不用思考,整個人徹底泄了勁。他無法咬合牙根,也掌握不到自己要去哪裏。眼裏當下所見的東西與腦海浮現的畫麵攪成一塊,宛如蛋糕壓爛後疊在一起的景象正天旋地轉。眼珠子骨碌碌地朝四麵八方亂轉,心緒之混亂一目了然。

「你走過來就為了聊這個嗎,老兄?」

木曾川介入其中,替佑貴答話。依然爽朗地笑著的青年則明確地否認:「不是。」當木曾川也不甘落後地擺出清新麵孔,青年便問:

「那我問個意見。你覺得如果狗要吃東西,到哪裏比較合適?」

青年一邊摸著小狗的背一邊問的問題,讓佑貴為之一愣。

什麼跟什麼啊——這是佑貴的真實心聲。話題怎麼會從找他講話的原因接到那裏?木曾川與光會困惑的佑貴不同,若無其事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出車站以後,銀鍾那邊不是有一條太閣通嗎?從那裏離開會看到噴水廣場,我想你在那附近喂狗就行了。現在這種太陽沒有直曬的時間正好。」

「原來如此,那就方便了。」對於木曾川親切的說明,青年坦率答謝。

「我帶著狗也沒辦法進咖啡廳,正為了找不到地方靜一靜而傷腦筋呢。」

青年亮出勾在手指上的提袋。袋子上印有動物醫院的名稱和小狗插圖,裏麵裝的似乎是狗食,商品的邊邊從袋子上緣冒了出來。

「這隻狗好像是餓了。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咬我。」

青年這時才放下原本裝腔作勢的態度。他閉上眼睛,露出白色牙齒。

木曾川看了那副表情,也用原本的親切麵孔給予回應。

「謝謝。那掰羅。」青年在道別以後,就照著木曾川講的方向快步離去。木曾川和他肩膀上那隻狗對上視線,便揮了揮手。

「剛才那是——」

警察?單純好奇心強烈的人?或者性質完全異於這兩者?

佑貴自然而然地向木曾川尋求解答。木曾川冷冷地回應佑貴求助的視線。

和他剛才對待狗的態度天差地遠。

「誰曉得。不過,會讓動物黏著的肯定是好人。畢竟我自己也有養,所以八九不離十。隻是那家夥穿的西裝太藍了,沒有藍得像我這麼穩重頂多算好人,當不成大好人。」

有夠自以為是的理論。佑貴想歸想卻沒有說出口,隻是客套地問了一聲:

「你養了……什麼樣的狗?」

「啥?不是狗啦,我養河豚。」

木曾川一邊回答佑貴的問題,一邊隔著帽子搔了搔頭。

「可是,藍西裝……我總覺得之前有聽過……在哪裏聽誰講的來著?」

木曾川歪頭思索著什麼,佑貴隻能默默望著他。

像這樣停下腳步以後,介意旁人目光的佑貴忐忑不安地轉頭。於是他看見了從高島屋一樓走出的一對男女,右腳頓時蹦起。哪怕佑貴對女方沒印象,對男方卻不得不怕。那是昨天騎到佑貴身上痛毆他一頓的男子。

幸好對方似乎隻顧著迷女人,講話比手畫腳的一副快活樣,似乎沒有注意到佑貴在他後方。男子跟剛才的青年一樣朝銀鍾的方向走了。讓對方察覺視線而回過頭會大感困擾的佑貴早早將臉轉開,結果這會又發生了讓他在心頭一緊後吐光體內水分的狀況。

因為佑貴看見了足以產生那種反應的景象。

胸口焦灼的他被那一幕震懾。

小泉明日香正要通過車站的驗票閘口。

黑田雪路

黑田介紹的是一間離車站不遠的咖啡廳。通過便利商店前,再穿越一條行人穿越道,地點位在公寓旁邊的店。藍色三角形屋頂搭配著西式外觀,不過外麵的牆壁有些年久褪色。黑田瞧了瞧外頭準備的黑板,結果內容是本日午餐介紹。

店裏已經坐了幾組客人好不熱鬧。在收銀台待命的店員,將黑田他們領到了遠離店裏鋼琴的靠窗座位。窗口用了鑲有蕾絲的白色窗簾裝飾,在外頭潮濕的風吹拂下輕輕搖曳著。黑田坐到窗邊的位子。綠川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吭聲。

「你常來?」

「我應該算老門道。」

哈哈哈——黑田笑得爽朗。

其實他一次也沒來過。

「是嗎?」簡矩應聲的綠川看起菜單。黑田則從正麵觀察這樣的她。

眼睛、鼻梁還有臉頰輪廓都纖細而端正。臉上的粉底豈止淡,根本看不出有化妝。大概是因為做陶藝會流汗讓粉底花掉。嘴唇乾裂和服裝或許也有影響,看上去有一絲抹滅不去的土氣。連這些都考慮進去,綠川的姿色算不上格外出眾,更非美少女,穩重的臉孔卻讓黑田在麵對麵時仍有安心的感覺。一開始他邀綠川是半開玩笑,現在倒覺得認真也無妨。

根本來說,黑田心裏並沒有湧上「邀她喝茶又能如同?」的疑問。

當黑田像這樣沒禮貌地盯著人看時,怱然抬頭的綠川讓他嚇著了。哎呀——黑田笑著擺出投降姿勢,想掩飾自己剛才厚臉皮地凝望她的行為。

另一邊的綠川不改冷淡態度,漠然開口:

「你推薦什麼?」

「咦?」

「常來的話,就會有推薦的餐點吧?」

綠川用手指敲了敲菜單問。黑田認為她說的沒錯,卻對這個問題大感頭痛。「常來」的前提沒道理成立。

「這個嘛……可是我不清楚你的喜好就實在不好推薦。」

「隻要好吃都可以。」

「是喔……唔~~這種東西說起來,還滿難篩選的……」

綠川隔著菜單看向詞窮的黑田,眯細眼睛。

「欸,點餐時你交代一句『老樣子』看看。」

「咦?」

「你不是常客嗎?」

綠川用懷疑的目光凝望黑田。她放下之前的冷漠臉孔,隱約顯露出一絲稚氣。或許扯謊算扯得有價值了——黑田這麼想了兩秒鍾,卻又在一瞬間否定自己的念頭。

「呃,這樣說當然也通。不過呢,假如不是平時的那個店員,對方會不會懂就難講了……反正凡事都要試試看嘛。不好意思!可以過來點餐嗎?」

黑田知道在心慌下明顯變得多話的自己有某種從中取樂的味道,還是將店員叫來。這隻算小事,聲音卻好像因為緊張而差點啞了。

「呃~~給這位一杯柳橙汁……至於我嘛,唔,老樣子就好。」

黑田努力用開朗的語氣點餐,隻是眼睛閃爍著不知道該看哪裏。

店員一臉不以為意地回答:「謝謝惠顧。」並替兩人寫下點餐,也沒有反問。哎呀——黑田傻住了。間隔一拍,他才對綠川露出得意的臉色表示:「如何?」

綠川似乎無法接受,眼裏不改懷疑的神色。

「柳橙汁?」

「這裏的可是一絕喔。」

完全學不乖的黑田繼續說謊,甚至還有種克服困難局麵的滿足感。

點完餐以後就有空審視店裏了。黑田在邀綠川時隻有模糊印象,不過店裏頭確實擺著鋼琴讓他鬆了口氣。樂手似乎還沒到,椅子空著。

「你有沒有學過鋼琴?」

「沒碰過,而且我隻知道DoReMi。」

「DoReMi的下一個音是Fa啦。」

「是嗎?」

綠川隨口應付掉黑田接的話。那種不領情的調調讓黑田忍不住苦笑。

黑田放鬆嘴角看向其他座位。左邊斜前方的桌子也有和黑田他們一樣男女成雙入座的客人,不過女方有著米金色頭發,長長發絲用發簪盤了起來。盡管清秀的容貌讓黑田忍不住注意她那邊,但仔細一看,坐在她對麵的青年也有吸睛之處。「這次真的和我無關啦。」青年說著將手揮向旁邊,乍看之下也像女子的長相和纖細線條,甚至得靠聲音才能清楚認出他的性別,其舉止和臉色都帶著獨特陰影。

提到比黑田他們先來的其他客人,還有一組是坐在鋼琴旁邊座位的女性和小孩。年齡差距看起來不像母女,話雖如此也不像姊妹。每當外表亮麗的女性有汁麼動作或開口,小孩就會天真地嚷嚷:「好棒好棒!」

「小孩真好。」

「哪裏好?」

綠川同樣看了那個小孩一眼,並且問黑田。

黑田隻是說說而已,被問到就傷腦筋了。

「我在想,如果能活得那麼坦率應該很快樂。」

「是嗎?」

「不過活得坦率,也許會跟上司吵架而一下子就玩完。」

黑田回顧自己隸屬於事務所的時期,立刻又收回前言。聽到這裏,綠川也發現黑田那些話隻是一時興起隨便講講。雖然她對黑田老是感到傻眼,另一方麵卻也羨慕他有張不經思考就能說個沒完的嘴。

根本不懂綠川心情的黑田換了隻腿蹺腳。

「你是陶藝老師對吧?」

「我在做陶藝,但不是老師。」

「你不是開了陶藝班?」

「我受到拜托才照辦了事……啊,還有為了生活。」

綠川老實地補充。那倒也對——說來是理所當然的道理,然而黑田發現對方和自己的這個共通點雖然小,卻還是讓他高興。黑田也為了生活在殺人。出於其他理由殺人的家夥不叫殺手,而是殺人魔。之間差異不大,可是黑田有他的堅持。

「那你呢?」

「嗯?」

「工作。上班族?」

「嗯,原本是。現在變自營業。」

黑田有些自豪地說了。然而綠川並不吃這一套。

「自營業,做什麼工作的?」

「呃,算是……清潔公司吧。類似驅除害蟲的工作。」

畢竟收拾的都是妨礙到雇主的人,這也算不折下扣的驅逐工作才對。

「是嗎?」綠川差點將話題帶過,視線卻在轉開前停了下來,又擺回黑田身上。

「你說害蟲,有包括對付蜜蜂嗎?」

「咦?啊~~對。蜜蜂應該也算。」

那樣的話——盡管綠川對黑田含糊的回答蹙眉,還是繼續說:

「蜜蜂又在庭院築巢時,說不定要麻煩你。」

「喔,包在我身上。待會我給你名片,請多指教。」

傷腦筋——這才是黑田的真心話。和三十隻蜜蜂搏鬥要比對付一個人類恐怖得多。他希望對方隻是客套,不過從綠川這個女性的為人來想,感覺她不太會跟人說笑。黑田帶著不安與期待各半的心情準備接招。

此時,不懂自己在做什麼的黑田反過來自我省思。

現在不是開開心心在咖啡廳喝茶的時候,他非得收拾這個女人才行。話雖如此,黑田目前實在沒有那種心情。覺得還可以再拖的他始終悠哉。

其實我的工作是殺人,現在預定殺你——假如這樣告訴綠川,不知道她會有什麼表情。

假如是眼前這個處事淡然的女人,說不定用一句「是嗎」就將話題帶過了。

光是想像她那種反應,黑田就差點露出笑饜。

當他們聊到一個段落時,店員正好將點的東西端來說:「讓兩位久等了。」

「喔。」黑田高興地抬頭。

「這是您的螃蟹奶油可樂餅套餐。」

「……………………………………」

盤子「叩」地擺上桌,接著飯和沙拉也擺了上來。

「……………………………………」

拿著裝柳橙汁的杯子的綠川也噤聲不語。她和說不出話的黑田不同,沉默中帶有「你看吧」的抗議之意。黑田拿了筷子將可樂餅戳得轉來轉去。

他看著沾在筷子前端的麵衣,眼裏取回鎮定。

即使麵對綠川的冷冷目光,恢複的膽量也足以讓黑田厚蓍臉皮。

「哎,這就是第二段趣聞羅。」

黑田像是在變戲法似的張開手,然後咬了一口可樂餅。

「好好吃!這是加熱過的冷凍食品嘛。」

他確定那跟家附近豬排店賣的味道一樣,並且對窘境一笑置之。

黑田的厚顏程度,讓默默望著他的綠川稍微改了臉色。馬虎又輕浮的為人可以堅持到這種程度,在她看來似乎也算一種坦蕩了。

於是,綠川又表露出一點壞心。

「第三段呢?」

「咦,這麼快?」

黑田真的哭喪著臉問,綠川便樂在其中似的啜飲柳橙汁。

那張溫和的表情讓黑田在片刻間看得入迷。打算擺回先前態度的他握拳抵著太陽穴,壓抑住差點渙散的心,慢慢變得慎重。

「果汁味道怎樣?」

「普通。甜滋滋的。」

「那不是很棒嗎?」

當他們如此對話到一半,從店裏頭出現了一個服裝明顯和這裏員工不同的女性。

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出現以後,伸手輕輕撫過鋼琴表麵。

潤澤的黑發一垂到鋼琴上,彼此就仿佛交融了。

時本美鈴

「花俏的家夥。」

二條終用手肘頂著椅背,並對鋼琴師的打扮置評。女性的浴衣上有好幾隻蝴蝶展翅飛舞,每次擺袖似乎都會讓它們的翅膀灑下鱗粉。

「就是啊。」

美鈴邊將自己點的起司蛋糕切成一口大小邊表示同意。她似乎狂熱到隻要二條終開口,就算是「你媽凸肚臍」這種壞話也會照樣附和。

二條終坐在離鋼琴不遠的座位,又沒有壓低音量,因此鋼琴師似乎聽見了她的感想。抬頭的鋼琴師回望二條終,揚起嘴角笑了。

在印象中像是用影子做妝點的臉孔怱然變得有使壞的調調,讓二條終有些吃驚。就那樣笑著的鋼琴師準備要演奏,坐上了椅子。

接著鋼琴師將手指放上鍵盤,並朝坐在遠處座位的青年看了一眼,然後又露出獨特的笑。盡管臉上在笑,原本就沉鬱的氣質似乎又多蒙上了一層陰影。青年朝鋼琴師上下揮了揮手背,像在催促她「快點彈」。

鋼琴師似乎收到了青年的訊息,便開始演奏。

琴鍵每次按下,鋼琴就像展露歌喉似的將有條不紊的琴音散播到四周。那些琴音彷佛被鋼琴師用線串在一起,轉變成音色。二條終在前頭接收到如此創造的樂音,無意識地改掉了自己的粗魯姿勢。

她放下頂著椅背的手肘,將原本翹起的腿擺正。

「土耳其進行曲啊。」

二條終咕噥。美鈴聽了曲名也沒印象,卻還是附和:「對呀。」順便也將起司蛋糕吃完了。這樣一來也沒有什麼東西好看,所以美鈴注視著鋼琴師的演奏。或許因為曲子本身急促,鋼琴師也顯得匆忙。

在琴鍵上來回不停的手指簡直讓手掌也化成了蝶群的一部分展翅飛舞。看在美鈴眼裏,那像是被樹枝勾到而鼓翅掙紮的蝴蝶。對古典樂沒興趣的她隻覺得那種指法有點意思,別無其他評價。

不過出於職業的習性,二條終似乎有所感觸地豎耳聆聽著。美鈴也察覺了她的反應所以都沒有講話,隻是望著對方等待演奏結束。在這種氣氛下要坐著裝個樣子才像大人吧——美鈴也看了其他桌客人的反應才體會到是那麼回事。

鋼琴師在彈完一曲後垂下肩膀。樂音輒止,氣氛連同客人都變得放鬆。拜倒於樂音而依舊緊繃的,隻有一個人。二條終望著鋼琴師的手指,咧嘴笑著露出白牙。

「我中意你。」

二條終直接表露對演奏的評價,然後離開座位。當美鈴偏過頭時,二條終站到了鋼琴旁邊。察覺到陰影的鋼琴師拾起頭,二條終就對她說:

「欸,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音樂?」

忽然受邀的鋼琴師呆住了。後頭的美鈴大吃一驚,其他客人也在關注是什麼狀況。隻有二條終心情大好地笑了。

鋼琴師似乎也立刻反應過來,臉上綻著挑釁的笑容。兩人之間冒出獨特的氣息,美鈴雖然不太清楚狀況,但是二條終特地提出了邀約。她摸了摸背包的表麵,心裏想著萬一鋼琴師拒絕,之後就要追上去把人幹掉。

「哎呀呀,難不成我的演奏喚出了彩虹?」

美鈴這時才第一次聽見鋼琴師的嗓音。連聲音都帶著作戲的口吻。

「你一個人不行啦。彩虹有七種顏色吧,憑你頂多隻有紫色。」

二條終從浴衣的色彩形象,把鋼琴師比作紫色。「比喻得真草率。」聽懂的鋼琴師陰沉地微笑。美鈴想到一個人一種顏色加起來也隻有兩色,不過因為是二條終的發言,她就完全不頂嘴。美鈴甚至肯定:二條終一個人就有六種顏色的價值了。

「要與本小姐做音樂,你也得亮出實力才行。」

裝模作樣地自稱「本小姐」的女性,讓美鈴的雙眼僵化。

好討厭的人——美鈴光靠口氣就認定了。更重要的是,對方模樣還跟姬路燈類似。

相對於給予低評價的美鈴,似乎變得更中意對方的二條終挽了袖子。

「那我就照你要求的露一手好了。跟我到外麵。」

結果她的邀約詞乍聽之下形同找人打架。鋼琴師按了琴鍵奏出低音。

「很遺憾,我有工作要在這裏演奏一小時左右。」

「啥?啊~~要工作的話也沒辦法。好,一小時對吧?我等。之後你再到車站前的噴水廣場找我。反正在這裏唱歌會被趕走,所以才去車站前。畢竟我聲量就是大。」

二條終幾乎是自己一個人喋喋不休地和對方講好。回到座位後她一把抓起帳單,向美鈴催促:「我們走。」美鈴聽話地回答:「是!」活蹦亂跳地離開了座位。

臨走前,二雜終回頭對鋼琴師吼了一句提醒:

「你記住,工作完就來找我!一定要喔!」

鋼琴師用手指塞住耳朵,低聲咕噥:「確實很大聲。」

二條終在結帳時也不忘拜托店家讓她張貼找尋失狗的傳單,處理完以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上人行道上。美鈴當然也跟在後頭。能聽到二條終唱歌,她沒理由不跟。二條終回過頭,挖苦似的聳了聳肩。

「沒想到有從一開始聽了就願意追隨的人。我也變得厲害了呢。」

二條終似乎想起自己出道前一直在路上唱歌的時期,臉上夾雜著自嘲的神情。

她小心地不讓美鈴這個歌迷發現自己的情緒,隨即把臉轉向前。

「好啦。不知道有幾年沒在外頭唱歌了。」

二條終像在追尋懷念事物似的將眼睛眯細。

快被眼皮蓋住的眼裏,有眩目及苦澀感同在。

岩穀香菜

簡直像家長參觀日嘛——香菜嘀咕。因為凱碧在中午過後來露臉了。

「有沒有乖乖工作?」

「真沒禮貌。對不對?」

香菜想找店員同事幫腔。同事對她的回答則是一句不乾不脆的「哎,大概」。由於評價意外低,香菜失去立場。最後她隻好用笑來敷衍。

「笑咪咪。」

「你沒溜掉就算像樣了。」

「……笑咪咪。」

第二次強調就變成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來做什麼的?」

「午休我才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休息時間?」

「有嗎?」

香菜轉向店員。或許是因為孩子氣的舉動和說詞套得正好,店員差點噗哧笑出來。香菜總會營造出讓人對她處處寬容的氣氛。

「你可以去吃午餐啊。不過吃完要立刻回來。」

「她那樣說耶。」

「啊,是喔。那我們走羅。」

凱碧不先問意願就說「走羅」,讓香菜笑了。

用強製的語氣,感覺很符合彼此調性。

香菜不經思考地離開櫃台亂走,結果被凱碧揪著脖子提醒:「這邊離電扶梯比較近。」這時香菜才明白之前被問路時她隨便講的方向錯了。

盡管香菜開始擔心下次碰麵時會不會被對方罵,不過擔心也沒用便立刻放棄了。再過三分鍾何止是放棄,她應該就完全忘記了。

離開點心賣場以後,香菜嘀嘀咕咕地像在為自己辯解。

「會覺得別人嫌我待著也幫不上忙是一種被害妄想,完~~全是我的心埋作用,我認為這是自己特有的謙虛。」

「當作那樣似乎比較好。」

經過熟食賣場的香菜要買便當,就在盡可能不用排隊、而且麵向走道外側的店迅速挑好。午餐讓她產生聯想,牽掛著公寓的狗有沒有乖乖吃飯。想回去確認又肯定會被凱碧攔住,因此香菜隻有遠遠地為狗擔心。同時她也覺得那隻狗要是愁東西不夠吃,大概會自己打電話叫外送披薩。

被凱碧這個飼主帶出來散步的香菜到了地上,然後直接從銀鍾所在的太閣通往外麵走,在位於右手邊的整片噴水廣場坐了下來。大學留級以後在戶外用餐次數屈指可數的香菜實在坐不住,像小動物似的到處轉頭轉不停。途中太陽照到眼睛讓眼裏隱隱作痛。當香菜用手遮住臉,就發現了一張她認得的麵孔。

「啊,是早上那個人。」

香菜發現在噴水池對麵坐著照顧狗的新城雅貴。凱碧順著香菜用手指的方向看去,也點頭附和:「真的耶。」坐在噴水池旁邊的新城充滿渾然天成的氣質,搭配發色看起來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妖精。他拿豎琴之類的大概很相襯——香菜如此想像。然而新城腳邊隻有一隻和奇幻世界無緣的茶褐色小狗。

新城似乎也察覺到視線而抬頭,才發覺是香菜。他抱著狗來到香菜等人麵前。態度和早上初次碰麵時不同的狗好像和新城混熟了,變得乖乖巧巧不會齜牙咧嘴。或許之前它單純是餓了才會一副凶樣。

「它有精神了耶~~樣子都變了。」

香菜對瘦狗的康複感到高興。先不管語言能不能溝通,瘦狗大概是感受到香菜的心意才會伸長脖子對她吠。那景象讓凱碧低聲置評:「兩隻狗狗。」

「你也變得跟早上都不一樣了。」

新城指著香菜的打扮微笑。香菜拉了拉店員的製服,直盯著自己瞧。她試著拉了衣角,卻無法如願看到變得不一樣的自己。新城對那樣的她大方地笑了以後,又跟狗回到原本的地方。大概是因為不快點回去會被別人占走位置吧。香菜也沒留住他,隻管掀開便當的蓋子。

在噴水廣場除了新城以外還有先來的幾個人坐著,做為約見麵的地點很是熱鬧。香菜坐的位置旁邊,也有個發型蓮蓬土土的高中女生正在玩手機。

對方在香菜坐下來時抬頭看過她一眼,不過又立刻低頭專注於手機上麵了。香菜有股衝動想戳高中女生那頭酷似球藻的頭發,但是她忍了下來。

「凱碧~~來交換便當菜色~~」

「不要。我的是親手做的,你那些是現成品。」

凱碧不通人情地拒絕。「好過分~~」香菜雖有怨言還是開始吃便當。她買的是豆腐料理專門店的便當,裏麵有當主菜的豆乳可樂餅搭配其他以蔬菜為主的菜色。香菜先從可樂餅旁邊的高麗菜絲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她的個性是先吃討厭的東西,把喜歡的留最後享用。另一邊的凱碧則習慣用平均的步調來吃每道菜。

看凱碧那樣,香菜總會覺得「從吃法就會顯露出個性耶」。

「哎呀?」

抱著狗的新城雅貴臉色驟變,從廣場離開了。急得彷佛讓狗毛和自己的頭發都翹起來的他衝過計程車招呼處,朝大街跑去。

香菜停下筷子,將那一幕從頭看到尾。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誰知道。重要的是你快點把飯吃光光。」

「唔……凱碧,我又不是你的小孩。」

香菜抗議自己受到太像小朋友的對待方式。對此凱碧擺了一張冷冷的臉色。

「我也不想要有你這樣的小孩。」

「就是嘛!」

香菜點頭稱是,然後趕緊照著吩咐吃便當。凱碧對香菜那種讓人摸不透的調調,苦笑著擺出了「拿你沒辦法」的眼光。於是嘴巴塞了太多高麗菜而變得臉頰鼓鼓的二十四歲成人,讓凱碧目瞪口呆地心想:「這家夥腦袋不要緊吧?」

凱碧就那麼望著香菜。她這個在頭上用「實習中」強調自己身分的朋友實在靠不住。手指和肩膀都纖細瘦弱,看起來到底不像是成人。心靈八成也留有稚嫩的部分,所以才讓人擔憂得無法放著不管。

等香菜鼓著的臉頰消下去以後,凱碧才開口:

「欸,香菜。」

「唔?」

嘴裏冒出高麗菜絲的香菜停下筷子。

她也覺得被凱碧叫名字算是罕事。

接著,凱碧就對朋友拋出了疑問:

「你房間裏的那把槍,真的是玩具嗎?」

高麗菜絲唏哩呼嚕地溜進香菜的嘴裏。

香菜不敢堅決地回答一聲「對啊」,隻好在嘴裏細細咀嚼高麗菜。畢竟連香菜自己都無法分辨。她想答也答不出。

而且她們倆雖然沒有發現,但是坐在香菜旁邊的高中女生反應顯得比任何人都大。

「你知道嗎?昨天車站發生過槍擊事件,有人死掉了。」

「知道是知道啦。」

香菜回答完以後,頓時睜大眼睛。

「所以說,你覺得我是犯人羅。」

「會懷疑的話我早就直接抓你去見警察了。再說如果開槍的是你,應該會當場摔一跤然後立刻被捕。」

凱碧講得毫不留情,不過香菜自己也能輕易想像出那個情景。

「扶我起來~~」

「不用重現那一幕了……你說你買了那個,也是騙我的吧?」

凱碧橫眉豎眼地逼問香菜。她那副臉色比以前香菜宣布「我要當炸蝦之王」時要來得好看,卻將人逼得無路可逃。香菜隻好認命招出來。

「其實我是撿到的。」

「我就知道是那樣。狗也撿,槍也撿,你真的就像條狗一樣。」

「汪汪,嘎喔嘎喔。」

開始模仿狗的香菜想趁機吃凱碧的便當。不過鼻頭讓凱碧彈了一下的她隻吃到閉門羹,岔題的舉動也被擋下。

「你要怎麼處理那個東西?」

「我是打算在收垃圾的日子丟掉~~」

盡管凱碧一開始對香菜的想法麵有難色,經過一陣猶豫以後也覺得「就那樣辦好了」。她似乎認為隨便讓香菜把槍送去給警察,也隻會交代得不清不楚而造成混亂而已。

「聽好,以後路上就算掉了東西也不可以撿。」

「嗯。」

「你不應該說『嗯』,要叫『汪』。」

「汪……唔?」

「握手。」

「汪汪。」

香菜對凱碧瞎鬧的花樣奉陪到底。盡管是凱碧自己起的頭,看香菜高高興興地把手擱到自己伸出的手上還是讓她深深噢息。當她們這樣玩在一起時,之前坐在旁邊的球藻頭高中女生悄悄離去了。

有去就有來,噴水廣場又出現了像鳥兒在尋找樹枝歇息的其他人。廣場中間站了個有亮眼發型和嘴唇的女性以及看似小學生的女生。女性伸展著上半身像在做柔軟體操,看起來似乎正準備做些什麼。話雖如此,香菜有她更要關注的問題。

她決定還是別等垃圾回收日,下班後就立刻拿手槍去丟。

香菜摸著凱碧的手,覺得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能再繼續瓦解。

花咲太郎

太郎從車站前折回來以後,正坐在自然公園的長椅用午餐。陰天加上長椅位置安排於大樹下,即使在室外也能消暑。午餐內容是從車站到圖書館途中發現的便當店所買來的海苔便當。由於昨天買的蛋糕有剩,被迫在早餐時將剩下那些全清掉的太郎現在不太有食欲。

太郎慢吞吞地嚼著當配菜的馬鈴薯沙拉,確認天氣似乎還不會下雨。大致來說,下雨會讓他困擾。既無法曉得在等的人會不會現身,又不能去避雨。而且停留在一個地方不去避雨也會顯得可疑。

首藤佑貴沒有從車站過來的跡象。太郎根據以往和離家者接觸的經驗,推斷今天晚上人應該會來。話雖如此,其實太郎沒意願跟對方扭打。畢竟首藤佑貴有槍。他可不想挨子彈。

對了,木曾川提過要一起吃個飯——太郎回想起來。不過他也沒說要赴約,何況那個男的要是真的想約就會一而再、再而三來催。既然沒接到催促就表示對方應該也有事才對——如此解釋的太郎決定不放在心上,和往常一樣。

不過考慮到木曾川的工作,要處理的事大多帶有血腥味。太郎在單方麵失去聯絡時就會心想:「他這次真的沒命啦?」但是那種想像總是以突兀的形式落空。比如收到河豚在水槽裏遊著的圖片,或者酒紅色廚具的廣告。每次木曾川將郵件隨附讓人想不透用意的圖片寄來強調他仍健在,太郎的臉色就會變得五味雜陳。盡管這絕對不是能稱讚的事,類似狀況發生幾次以後,太郎便認為木曾川是個優秀的殺手。

「……為什麼我會和那種家夥有交情?」

事到如今,太郎才感覺大有疑問。疑問沒得到答案,卻有了回應。

太郎眼前晃過一把鐵鍬。

……鐵鍬?

那玩意忽然出現,讓太郎在中途停下筷子愣住了。

他動眼追尋鐵鍬的行蹤,最後視線落在一個老人身上。

對方是個背著大背包,肩上還扛了鐵鍬的熟年男性。略黑的膚色不知是天生或曬出來的。纏著靛藍色頭巾,穿寬鬆的淡綠色衣服。上麵披了附大量繩子的外套,讓人聯想到沙漠民族或者冒險家。然而,太郎他們頭上是一棵大樹,周圍也有大大小小的植物點綴,自然公園的名稱當之無愧。換句話說,這個老人的衣服穿錯場合了。

你不熱嗎——太郎還沒問就能從對方滿頭大汗看出有多悶熱。

那個沒見過的老人朝太郎攀談。

「你身上有股氣息。」

「什麼?」

「旁邊可以坐嗎?」

老人姑且問了一聲,卻不等太郎回答就坐下來了。當太郎還一頭霧水時對方又把背包擺到旁邊,呼了一口氣。似乎頗有年紀的他從舉止和背脊看來倒不讓人覺得孱弱。日曬或許也讓身上暗斑變得沒那麼明顯,看起來感覺會比實際歲數年輕個十歲。這麼一個老人在擦掉額上汗水以後,就將鐵鍬當拐杖拄在地上,瞧了瞧太郎的臉。

「可以看出你做的職業挺稀奇。」

「咦?嗯,還好啦。或許是吧。」

「活久了就可以看到類似靈氣的玩意,所以我分得出來。」

嗬嗬嗬——老人露出得意臉色。

你剛剛不是才說「氣息」嗎?太郎對老人前後不一的發言感到傻眼。

這個老爺爺搞什麼啊?

「我可以從七色的靈氣來區別。順帶一提,你是綠色。」

老人用手指著告訴太郎。總不是用帽子顏色來決定的吧——太郎感到納悶。

「原來職業隻分成七種嗎……?」

老人輕鬆怱略太郎要笑不笑地說出來的挖苦詞,還把臉向他湊近。

「我和你一樣。」

「是喔。」

老人一邊撫弄下巴,一邊咧嘴露出不符年紀的青春笑容。

彷佛炫耀他唯一的寶物那樣。

「我是寶藏獵人。」

「……是喔。」

老人光明正大地聲稱自己是做小說或電影裏才能見到的職業,太郞則含糊地應聲。盡管沒禮貌,太郎仍覺得對方是不是得了老人特有的「那種」疾患。老人不理他的回答,高高興興地又說:

「人們稱我為寶藏獵人G,G代表……」

「慢著,你騙誰啊。」

「放心啦。G代表老頭而不是高姆琉斯,夠單純吧?」(注:此為SFC的電玩遊戲「TREASURE

HUNTER

G」當中的世界觀)

老人豪爽地笑了。太郎想說:所以那又怎麼樣?他空虛地笑著別開視線。

於是老人忽然停止發笑,並且擺出嚴肅的麵孔。

「其實我是羅賽塔協會派來的。」

「那就請你別來這種地方,去地下遺跡吧。」(注:此為PS2的電玩遊戲「九龍妖魔學園紀」當中的世界觀)

太郎慢慢掌握到老人的性情及調調,也開始回嘴了。對方似乎也對他適應過來的表現感到滿意,沒兩下又自顧自地進入下一個話題。

那種我行我素的部分,讓太郎聯想到當殺手的朋友。

「小夥子,你叫啥名字?」

我有理由要報上姓名嗎——太郎想歸想,卻也找不到理由不回答。

「我叫花咲太郎。」

「哦,花咲。你這名字感覺比較適合我,不是嗎?」

捏了捏臉上皺紋的老人如此打趣。的確——太郎這才認同對方開的玩笑。

明明太郎沒問,老人也接著報上姓名。

「我姓岩穀。姓氏後麵的名字叫正太郎,實質上等於姓金田。」(注:金田正太郎是動畫「鐵人28號」的男主角)

「岩穀才對吧……」

「你要不要……也來挖洞?」

岩穀老先生舉起鐵鍬。有土塊從鐵鍬前端掉下來。

「忽然邀我做什麼?」

「你有前途。要不要和我一起找寶藏?」

「……………………………………」

被怪人纏上了耶——坦白講這就是太郎的感想。盡管太郎從言行和毅然態度可以判斷對方沒有他擔憂的「那種」疾患,但如果老人那些話都出於清醒的神智,反而有另一種層麵上的棘手。難道對方真的想到處亂挖現代日本的土地來尋寶?

「我沒要求你跟我一輩子。隻是問你要不要在這次的挖寶活動中插一腳。畢竟如你所見,我隻是個老頭。光憑自己這副身子趕不上熱情。」

岩穀捶了捶肩膀強調身體僵硬。他的動作讓長袖管外掀,露出的右臂似乎靠挖洞練得結結實實,手臂比太郎粗上一圈。這樣還趕不上熱情,那我更不可能吃得消吧——太郎心想。

「話說那塊煎蛋能不能分我?」

「為什麼要分你?」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人的願望居然一個個都被打回票,唉。」

岩穀裝模作樣地咳嗽。身子一抖,泥土味就從他身上散發開來。

太郎原本默默動著筷子,但中途便遷就老人的要求把煎蛋交出去了。迅速收下煎蛋的岩穀立刻改口:「哎呀,日本的未來燦爛可期。」

假如人與人之間的邂逅由命運(中略)的話,自己這次又中簽王了。太郎暗自喟歎。

「之前還有幾個同誌肯參加這檔事,但是都比我先過世了。明明他們全比我年輕。」

岩穀感傷地低頭。然後他瞄了太郎一眼。

用苦肉計啊——太郎感到傻眼。

「時本同誌也在半年前被陰謀波及而身亡了。真令人遺憾。」

「……陰謀?」

「據說是死於他殺。凶手沒抓到,但大概是同樣想要寶藏的其他人下的手。」

老人這番話究竟到哪裏為止是認真的?對太郎來說,他希望從對方想邀他成為尋寶獵人那部分就是假話。可是,岩穀老先生又向他勸說:

「怎麼樣呢?尋寶。從中無法不感受到男人的浪漫。」

「就算挖到,假如是別人的土地,東西就會歸他吧。」

「找到寶藏然後挖出來才是目的,我沒有打算藉此發財。看看我,好一把年紀了。錢太多也用不完。」

「我喜歡錢甚於浪漫。」

「包在我身上,將寶藏巧妙盜賣以後讓你分個紅不就行了?我有人脈。」

岩穀老先生的眼睛和放暑假的小孩一樣閃亮。太郎想說:那什麼眼神啊?對方簡直像找到支持者的反應讓太郎一臉不滿。他可受不了讓人一少步地拐著參加。

「你似乎擅長找東西。這可是我長年看人的直覺。」

「哦~~」

老人給的評價雖不中亦不遠矣。姑且不提種種輕浮的言行,也許他看人培養出來的眼光是貨真價實。太郎差點佩服對方,卻又搖搖頭認為不行。

太郎也是社會人,有他的生活。世上可沒有便宜到靠浪漫就能付房租。

「說來遺憾,但是我有工作。」

「這樣啊。」

岩穀把話聽進去的樣子並沒有多沮喪。他用鐵鍬當拐杖,望著遠方。

不過,人並沒有站起來。

岩穀待在默默吃便當的太郎旁邊,一動也不動。終於有動作時卻隻是從背包裏拿了喝一半的寶特瓶潤喉。太郎內心介意歸介意,還是繼續吃飯。

吃完食不下咽的這頓飯以後,太郎將便當的垃圾收進塑膠袋。想喝茶卻不巧忘了買。旁邊的老人正在暢飲,但這種狀況下也不好跟對方要。

吃完飯後過了約五分鍾,岩穀老先生終於開口了。

「你的工作怎麼了?」

「我這樣也是在工作啦。」

「可實在看不出來啊。」

「啊~~我要打一通工作的電話。失陪一下。」

太郎抓起旁邊的鋁合金手提箱,假惺惺地離開現場。他從長椅碎步跑往圖書館的方向。拉開一段距離再回頭,發現岩穀老先生還坐在長椅。太郎看著他翻開筆記簿端詳的模樣,然後開口歎息。這麼一來就算隻做個表麵,還是打通電話會比較明智的樣子。

太郎思索片刻,決定打給木曾川說:「今天不過去了。」

講電話的對象跟事情隻想到那麼一件,讓他選了鮮少主動撥的號碼。

太郎邊想著自己就是會打這種電話才無法斷絕往來,邊等著木曾川接聽。

首藤佑貴

走出驗票閘口的小泉明日香沒有察覺以距離來說並不遠的首藤佑貴,不知道在誰的觀點來看算得上幸運。乍看下就知道背負著沉鬱情緒的小泉明日香逐漸走遠,讓佑貴盯得目不轉睛。木曾川也察覺佑貴神色有變,就循著他的視線找到了小泉明日香的背影。

「嗯?怎樣,她是你下一個要幹掉的對象?」

木曾川開玩笑地問,佑貴便用扭曲得有如異形的目光反駁他。動作像生鏽機械般僵硬的佑貴轉過頭,凝視著即將消失在人群中的小泉明日香。

假如現在碰麵,自己會麵臨什麼樣的痛斥及咒罵?就算佑貴不講自己走上岐路的原因,構成理由之一的背影仍強烈動搖他的心。佑貴到底無法裝作沒看見。但假設他追上去,繞到對方麵前,到時又要做什麼才好?

要迎接數天內隕石墜落帶來的毀滅,首藤佑貴想做的事都集中在父母或者小泉明日香身上。他自己也明白那一點。可是,卻想不到如何行動。就算再怎麼搜集被自己徹底摧毀的情誼碎片,也隻會讓碎砂般的殘渣從手裏散落。取回關係或重新開始這些積極正麵的行為對他來說都已經無望,剩下的隻有「接納」自己要停在哪裏,摸索該如何完結。

小泉明日香的背影消失後,佑貴便抬頭向前采取行動。差點被右腳絆倒的左腳及時站穩,他直接用那種像是將兩腳交叉的奇怪步伐追向小泉明日香。「哦,我懂了我懂了。」原本木曾川都杵著旁觀,不過他大概是判斷有好戲可看,這下子變成他追在佑貴背後行動。

「那個女生是你朋友?」

麵對木曾川的問題,佑貴猶豫間仍微微點頭。

「本來是朋友。」

「哦——感覺有青澀的氣息。」

哪有——佑貴對他的悠哉程度啞口無言。

小泉明日香離開車站,走在站前人行道上。「走車站裏麵明明比較涼啊。」木曾川嘀咕著仍和佑貴沿路跟去。從水麵亂反射的光吸引了木曾川注意,轉頭往噴水廣場看去就發現那隻狗和青年正在他之前說的地方用餐。木曾川試著對狗微微揮手,一心隻顧吃的狗卻連頭都不拾。「嘖。」咂嘴的木曾川笑了。

在Sofmap前麵右轉,穿越大街行人穿越道以後通過和停車場鄰接的路。途中再大幅度右轉,鑽過大樓的縫隙——小泉明日香的腳步不穩定得令人懷疑:她到底曉不曉得路?佑貴光看那種腳步就覺得自己能體會她的心情,連抬頭部感到難受。隻有木曾川在吹口哨。

不久小泉明日香在大樓外麵抬頭看了幾遍,經過確認才走進裏頭。那並非公寓,而是牆麵髒汙清晰顯眼的住商混合大樓。

「巨擘大樓……外觀沒名字取的那麼氣派,但這裏該不會是——」

木曾川對入口招牌上受到日曬雨淋的大樓名稱有種既視感。瞌管佑貴態度不乾不脆地轉頭朝木曾川看來,人還是拖泥帶水地往大樓裏麵走。擁擠的住商混合大樓一進入口就能看到樓梯和電梯,旁邊甚至還有聊勝於無的警衛室。待兩個人就會客滿的警衛室中,有中年警衛拖著腮幫子在看電視。他對佑貴還有先走過去的小泉明日香瞧都不瞧一眼。這樣倒方便。來到佑貴旁邊的木曾川從背後推著將他引導至樓梯。大概是為了避免跟搭電梯的小泉明日香碰個正著。

要追上一次跨兩階,有時甚至三階的木曾川,對於腳快抽筋的佑貴來說,費力程度可比賭命。就算精神在平常狀態,佑貴覺得自己也不可能追上捂著帽子跑起來好似遊刀有餘的木曾川。

「照我研判,她的目的地在六樓。」

木曾川在二樓樓梯的平台上做出這番預言。

你有什麼根據?又為什麼是六樓?縱使佑貴用眼神提問,木曾川也不回頭。

「哎,乖乖跟我來。」

由於木曾川就此不吭聲,佑貴也閉口乖乖爬樓梯了。

照宣言一路沒休息衝上六樓以後,佑貴手撐著膝蓋猛喘氣。另一方麵,氣定神閑的木曾川則貼在牆際窺探電梯問說:「你看。」還硬抓著佑貴脖子逼他確認。佑貴在走廊上隻露一邊眼睛,卻感受到好比從眼睛裂開到喉嚨的疼痛。小泉明日香人在那裏。

小泉明日香從電梯間直走,在狹窄走廊的盡頭附近停下。她敲了貼滿傳單的企劃公司隔壁那扇門,然後走入裏頭。

佑貴問自己:這裏還有那裏是什麼地方?他向木曾川求助。

木曾川當場沒有回答,隻顧走向小泉明日香進去的那扇門。佑貴也不經大腦地移動腳步,和他一起站到門前。煥然全新的那扇木門上什麼說明也沒有。可是,木曾川摸了摸經過加工的門板表麵就有了把握。

「巨擘大樓的六樓……不會錯。這裏是黑田的事務所。」

佑貴用眼神對木曾川的嘀咕提出疑問:你知道些什麼嗎?

木曾川用彎起的拇指比著事務所大門說明:

「這是殺手的事務所啦。全新開張?不對,有點不一樣,總之算新開的就是了。」

無端冒出的「殺手」一詞,讓佑貴失去血色。

殺手。佑貴活到現在,隻有在創作世界裏見過的行業。換成昨天以前的佑貴會一笑置之,但他現在已經體驗過可以坦然相信那些的恐怖經曆了。畢競,他自己也殺了人。而且殺了人的自己是個一臉若無其事地在街上用雙腳走路的人類。

「她為什麼會來這裏?」

「有事來殺手的事務所,就是要委托殺人吧。」

雖然木曾川的話始終輕浮,這項事實卻深深地紮在佑貴心頭。

小泉明日香恨得想殺掉的對象。

佑貴能想到的,隻有一個。

「唔~~聽不見裏麵的聲音嗎?也難怪啦。」

將耳朵貼在門前的木曾川對無法偷聽這一點咂嘴。盡管佑貴沒那種心情,然而玩起諜報或偵探遊戲的木曾川是把狀況當成別人家的事在取樂。

「不過要聽的話還是有辦法。」

「咦?」

木曾川用背靠著門並且在包包裏摸索。最初開朗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

「我記得要先這樣用,然後將兩邊湊在一起……吧?因為我平時不會用上這種玩意,摸起來不太熟……行了嗎?行了嗎行了嗎?好啦。我又不是用調頻收音機的那個世代。」

木曾川嘀咕到最後,仍然對佑貴笑了。他把從包包裏拉出來的耳機湊到耳朵,點了兩次頭,一副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滿意的臉。

「那是——」

「竊聽器啦。我事先裝在慶賀開業的花裏麵。本來想在以後來玩時用來開個玩笑,還真是會發生什麼事都說不準呢。」

慶賀開業這樣的說法,讓佑貴神情僵硬。會送那種玩意給殺手,這男人不用說也是同行,否則就是有所關聯的人。有那種人物待在身邊,使佑貴繃緊臀部的肉。肌肉大概會因此酸痛的他,整個人都快蹦起來了。

「在裏頭應對的不是黑田呢……這聲音沒錯吧?」

木曾川將耳機借給佑貴。發抖的手指差點漏接,但佑貴還是把耳機塞到耳裏。他希望不要聽見小泉明日香的聲音,現實卻早一步在耳裏構築成形。頭一個傳來的,就是小泉明日香那簡直令人懷念的聲音。

『為什麼你會知道號碼?』

盡管被問的不是自己,衝擊度仍足以壓潰佑貴的心髒。

「看來沒錯。」佑貴更沒有心情轉向從自己的反應取得根據的木曾川那邊。

『因為我收到了你在怨恨下發出的陰森念波……但我想你大概不太看漫畫吧。老實說呢,我碰巧撿到你朋友的手機。裏麵有登錄你的姓名和號碼,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

年輕女性答得坦然,和宛如漂浮在幽暗水麵上的小泉明日香截然不同。佑貴聽到『朋友的手機」,才想起自己掉的那支手機。雖然當初交換號碼時幾乎是義務性質,但裏麵也登錄了小泉明日香的號碼。

「再讓我聽……哎呀。」

打算跟佑貴討回耳機的木曾川停下動作。有個中年人從樓層內側的畫商店鋪走了出來,用看待可疑分子的眼光盯著佑貴他們。木曾川又將耳機推回給佑貴,然後悠悠起身。他一臉開朗地笑著走向畫商那邊,開始交涉起什麼。木曾川大概一眼就看出對方屬於講得通的人。

「接下來可能會有一點吵,麻煩你當成沒聽……買壺嗎?好好好,這邊的事務所會付款,讓我們和諧、低調地……」

當木曾川和畫商進行交涉時,佑貴將原本站直的腿靠向身體,畏寒似的縮成一團。從塞在耳孔的耳機裏聽見的聲音,像風一樣颼颼地挑逗著鼓膜。

『當時我在電話裏就說明過了,你有想殺的人吧?沒錯,就是射殺你男友的那個家夥。你無法原諒他吧?所以,你才會來到這裏。』

言語化成的子彈接連打中佑貴的心髒。即使他已經料到大半,小泉明日香真的是為了殺害自己才來拜托殺手的事實依然沉重,心頭彷佛被人灌了鉛。

沉默的小泉明日香大概做了什麼反應,年輕女性的聲音又繼續說下去。

『你心中的迷茫隻能靠殺人消解。但你自己沒有殺人的力量。人性並無法因為這樣就坦然放下憤懣。為了多少拯救像你那樣的心靈,這間事務所才會敞開大門。我認為能拯救你是一件好事喔。』

簡直像騙徒或神棍的推銷詞。佑貴聽了有如此的感受。目的應該在於用救贖之類的漂亮話來去除小泉明日香對於委托殺人的愧疚感。但是佑貴心裏盡想著:鬼話連篇。

殺人,哪能救得了什麼?

就算再怎麼恨,親手解決對方以後會留下的,也隻有令人發狂的不安和無助威。

木曾川和畫商交涉完以後,又回來蹲到佑貴旁邊。

「她是來委托殺人的嗎?還有,要殺的是你嗎?」

佑貴聽到木曾川開口確認,隻是微微地收起下巴。「哦——」木曾川反應平淡。

他或許是在想那個要接下工作的朋友。

「你要怎麼辦?黑田……事務所的主人似乎不在裏麵,但他回來以後就會欣然接下工作。那樣的話,你的命就好比風中殘燭。想保命還有自首這條路能走,不過你怎麼選都等於完了……好啦,那我再問一次:你要怎麼辦?」

木曾川探頭看了佑貴的臉。可是,佑貴始終拿不定主意。

他當然無法說服小泉明日香。要讓小泉明日香釋懷,意思等同於——

佑貴兩邊都選不了,隻能抱著雙颶發抖。好比昨晚的恐懼複蘇。

木曾川看出佑貴的眼睛已經陷入黑暗,迷失了自我。他對那種逃避現實的反應歎氣,然後低聲咕噥:「真沒辦法。」

然而,那不像牽扯上麻煩人物的口氣,反倒顯得雀躍。

「假如你決定不了,也可以參考別人的意見。」

木曾川說完之後,起身從佑貴的耳朵拔掉了耳機。收拾好東西的他將包包夾在腋下,並且跟著把佑貴拉起來。任憑擺布的佑貴站也站不穩,活像在走廊跳舞。木曾川擺出壞心眼的笑容來回應佑貴那張似乎隨時都要哭出來的臉。

「最適合問意見的人,這裏不就有嗎?」

木曾川將手擺到正麵門板上的握把,佑貴頓時睜大眼睛。

緊繃的手背浮現青筋後,被舉到麵前保護身體。

木曾川就這樣用力開了門。

綠川圓子

「剛剛那首是貝多芬,不會錯。」

「……可是你從剛才到現在,提到的都隻有貝多芬和莫劄特。」

「古典樂光靠那兩個人就能撐起來啦。」

黑田天花亂墜地胡扯。而且,綠川聽得出剛剛那首曲子是「踩到貓兒」。但就算開口糾正,眼前這輕浮男人大概也隻會怱怱悠悠像蕩秋千似的繼續扯謊,所以她隻好作罷。

演奏結束,綠川趁下一首還沒開始便離開座位。黑田抬頭看著她說:「喔?」

「時間到了。我要主持個展。」

綠川拿起帳單,連再見都不說就準瞞走。「不不不,讓我來付吧。」黑田說著也連忙起身。你為什麼要跟來——綠川困擾似的回頭。

「沒關係,反正我比你年長。」

綠川縮回拿著帳單的手。黑田繞過去想把帳單搶到手裏。

「是我邀你來的。」

「無所謂。」

「這樣不好啦。」

「少羅嗦,臭小鬼。」

在表情和語氣保持平淡下忽然冒出的臭罵讓黑田退縮了。看奇襲生效的綠川打算快步走向收銀台,但黑田還是追了上來。他拉住綠川的手腕想將人留下。有意應戰的綠川想改罵臭臭臭小鬼而回頭,才發現店裏的視線都集中到他們身上了。

在桌子之間的通道上吵鬧,會變成這樣也是難免。不隻客人,連店員、鋼琴師都在注視綠川他們,而且這些人帶著看熱鬧的好奇心態。綠川和黑田的互動在旁人眼裏看來似乎像是惰侶鬧分手或失和吵架,實際上他們隻是在賭氣罷了。黑田終於也掌握到狀況,尷尬地搔了搔額頭。

黑田牽起綠川的手,用握手來聊表友好。然後他妥協了。

「各付各的,你覺得如何?」

「隨你高興。」

綠川將黑田的手甩開,自己一個人先離開咖啡廳。

「不是要各付各的嗎?」黑田的吐槽也被她怱視了。

來到人行道的綠川自我分析說:「做了件蠢事。」剛好經過綠川眼前的落魄男子對那句自言自語有反應,朝她看了過來。男子深深戴著顏色泛褐的帽子,眼窩黑得像一晚沒睡。綠川別開視線裝蒜,付完帳的黑田就出來了。隨後,黑田的手機忽然響起。綠川斜眼看著他接聽,自己則呆站在灰茫的天空底下。太陽目前正躲在雲後頭,取代溫度升高的是濕度。好不容易到了個展第一天,真希望能有個大晴天——綠川對外頭抱怨。

「……對喔,沒必要。」

想到根本不需要等黑田講完的綠川自己手機也響了。她這邊是收到郵件。一看才發現寄件人是徒弟。好像是先前郵件的回信。

『我這邊也忙起來了。我沒辦法立刻回去,請你小心。就算被陌生人搭話也請你逃往人多的方向,別理對方。』

把我當小孩嗎——隨即讀完的綠川撂下這麼一句。講完電話的黑田聽見她那句嘀咕又迎上來問:「怎麼啦?」雖然這男的打從最初就這副德行,但是他真的太喜歡故作親昵了。

以前班上也有一個像這樣愛要嘴皮的男生呢——綠川回想起學生時期。

「徒弟寄的郵件。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走。」

「哈哈哈……咦,你是指我嗎?」

黑田在說笑問吃了一驚。以結果來說,綠川確實是跟著不熟的人來到這裏。

「是啊。為時已晚。」

綠川用她的方式打趣,熬後從手機確認過時間,在胸前微指車站的方向說:「我要走了。」黑田用掌側扶著額頭,眺遠似的看往那個方向。

「個展啊……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驅除害蟲的工作呢?」

「我現在專門對付糾纏你的害蟲……這樣說,不知道行不行?」

黑田說到一半還加上活力十足的手勢,但整體氣勢隨著綠川毫無反應就逐漸走弱了,最後變成要徵詾她的意見。被問到的綠川從頭忽視黑田到尾,連一句「誰理你」都不講。

「喂~~講點話嘛。啊,因為是害蟲才要忽視嗎?」(注.「蟲」與「忽視」日文同音)

黑田毫不猶豫地表演了地球上任誰都會想到但不會講出口的冷笑話,綠川便如其所願繼續怱視他,準篩要離開。「啊~~等一下等一下。」黑田死纏爛打地叫住綠川。

「對了,我忘記要把這交給你。」

走到綠川旁邊的黑田說著,拿出了摺好收在包包裏的毛巾。身為物主的綠川立刻認出那是什麼。是她昨天從陶藝班窗口掉下去的毛巾。

黑田把那遞給綠川。

「我幫你洗過了。」

黑田用了賣人情的口氣強調。然而,綠川收下時的臉色並不好看。原本笑著的黑田也察覺到這一點,表情漸漸冷下來。

「會帶著這個出門準備要還,表示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接近我?」

抓著毛巾的綠川難得敏銳。表麵上不顯動搖的黑田回答:「那樣說得通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

綠川重新和黑田對峙。黑田和態度咄咄逼人的她不同,反而是用柔和的笑容來麵對。但綠川已經看出,對方親切的表麵底下十分冷靜。

那種笑法,是黑田自己沒有注意到的習慣。

同時,也是他從事現在這行業還能繼續做下去的理由之一。

「要問的話也隻有一件事……」

黑田用足以蓋過其他情緒的滿麵笑容來掩飾,並將手伸進外套。當綠川對他的舉動蹙眉,黑田便迅速采取下一步。

原本會的。但是黑田忽然將臉轉向左邊,反應慌得像是用眼角餘光掃到了什麼。他立刻將手從外套中抽出,手裏卻什麼也沒拿。

「怎樣?」

「啊,沒事。我好像看見熟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