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1 / 3)

次郎,在這邊。”

聽到熟悉的聲音,次郎從帽簷下放眼看去。

在人行道邊上開放式的咖啡店的一張桌子旁,陣內章吾正坐著。次郎改變了方向,走過去坐在了同一張桌子旁。

陣內收起報紙。桌子上的意式咖啡還冒著熱氣,可見他也是剛到沒多久。

“幹嘛不進裏麵去?”

“偶爾這樣也不錯嘛,反正現在也是陰天。”

“但這也不會改變太陽已經升起的事實。”

“我拒絕。每次都附和你的話會有損健康的。”

陣內毫無動搖地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次郎深深地歎了口氣。

“時間的流逝真讓人哀傷,那個陣內章吾竟然也會有注意健康的一天。”

“因為和吸血鬼打交道而睡眠不足那是一線人員的工作。現在我可是管理人員,很了不起的哦。”

“真可悲,那個一身反骨精神的青年到哪裏去了。”

“不愧是明治時代的棟梁,也到了滿口說教的年齡了。”

打過既不聰明也不精練的招呼後,兩人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幼稚,錯開目光,同時咳嗽了一聲。

在見麵時總是這樣,兩個人其實都沒有成長。陰沉的天空下,咖啡店中流淌出複古的爵士樂。

在次郎等待咖啡的時候,陣內切入了主題。

“……新大陸的吸血鬼怎麼樣?”

“耳朵還是那麼的靈通。隻是稍稍試了試,不愧是經過長期鍛煉的。”

“‘銀刀’大人也陷入苦戰了?但幾乎都打倒了吧。”

“單獨上來的話完全不成氣候。說實在的,就算是部隊也不是什麼大的威脅,至少現在是如此。”

沒有一點兒傲慢情緒,次郎率直地說出評價。

“比這更讓人擔心的,是那樣的部隊真的在活動這個現實,而且還是在這個特區裏。”

次郎可以想像,要維持和運用吸血鬼軍隊是多麼的困難。為了保守秘密而進行的情報操作,對士兵們RouTi和精神兩麵的關注。特別對兵營來說,應該是很重的負擔。那是通常的軍隊所經曆不到的負擔。

“赤之牙”就是依靠這樣不尋常的接應才能行動的部隊。次郎對其中所包含的熱情、想法,以及

人類的思想感到恐懼。

“支撐部隊裝備和補給的人員,與軍隊和血族所在的本國的聯係。‘赤之牙’的存在給特區帶來的影響並不是僅僅由部隊的武力就能預測的。”

對於次郎的說明,陣內也“原來如此”地表示同意。昨晚基克洛和周的不安的來源,是特區現在前進的方向。“赤之牙”的吸血鬼們是那個不吉事態的象征。

“‘公司’的評價如何?鎮壓隊想必覺得他們很礙眼吧。”

“或許吧。不僅是他們,大家對‘赤之牙’的印象也並不怎麼好。”

陣內現出困擾的表情。

就擁有秘密的組織來說,“公司”內部的組織結構很堅固。至少現在是如此。

但是反過來說,這也代表了它是帶有排他性的組織,對新加入者的排斥會很厲害,更不用說是由“豪王弗瓦德”的血統組成的美軍特殊部隊,不可能這麼簡單地就能獲得友好的態度。在其中,次郎所提到的鎮壓隊的內心也不可能平靜,高層招聘“赤之牙”,正是對他們的實力不認可的結果。

“托它的福,調停部的人最近奇怪地和鎮壓隊很合得來,經常一起在背地裏說上麵的壞話,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為難。如果要反抗的話,真希望能表現出更有骨氣一點,比如做出行動。”

陣內諷刺地苦笑。可是,次郎正確地捕捉到了他的台詞的真意,開玩笑地說。

“……調停部還是老樣子,被本部孤立嗎?”

“嗯。‘赤之牙’也是一樣。現在‘公司’的方針和調停部的完全對立。雖然張部長做了很多工作,表麵上是保持了穩定……”

陣內是在香港聖戰中就活躍的人物,和聖以及凱恩有著親密的關係,對九龍王的遺灰之事也是事前就了解的。因此,被“公司”的高層認為是吸血鬼方的人而遭到冷藏,甚至一度發出調離調停部的人事命令。

特別是會長尾根崎和陣內的不和,是“公司”最大的隱患所在。如果不是張介入其間,陣內一早就在邊邊子之後被開除出“公司”了。

“‘赤之牙’的本隊到達意味著特區的體製已經變了吧。那樣的話,和聖、凱恩他們本來就緊張的關係一定會更加惡化。豪王的介入也必須要考慮,說實話,真的很頭疼。”

“調停是你的工作吧。”

“嗯,這麼說也對,可是……”

陣內現出幾分難為情的表情,勉強承認。次郎想起自己的同居人,稍稍浮現出微笑。雖然不是親父女,但時不時會奇妙地表現出一致。

“是時候求救一下如何?”

“求救?在特區裏有能幫助我這個苦惱的管理者的能人存在嗎?”

“有哦,值得期待的年輕人。在人心——不,吸血鬼心逐漸背離‘公司’的現在,承接他們的支持於一身,而且在貧窮中掙紮的……”

“……難不成是那個扁嘴的孩子?”

“沒錯,就是那個扁嘴的孩子。”

陣內皺起眉頭,恨恨地開口。

“還是那麼地沒有幽默感。”

雖然如此,但陣內在皺眉前僅有的一瞬所現出的自豪表情,和他有長年交情的次郎並沒有看漏。

“真不誠實啊。不過,向拋棄了的女兒乞求幫助,也許對於中年男性來說是很別扭的事吧。”

“等一下次郎,你這家夥剛剛說了不能說的話吧。”

“我是說老了就要聽孩子的話。”

“我沒老,也沒有孩子。”

陣內斷然說道。次郎輕輕地一語帶了過去。

“原本你就是這麼打算的吧?那時候你就已經預見了今天特區的狀況,所以硬要把邊邊子趕出‘公司’,不對嗎?”

對次郎從正麵的進攻,陣內現出不滿意的表情,一臉麻煩地小聲念道,“囉嗦。”

“這是為了邊邊子說的。被你開除趕出事務所的時候,她真的讓人看著心疼。雖然明白你的意圖,但至少也能有更好的方法吧。”

“我也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那個時候。”

陣內這麼說著把咖啡拿在手上。雖然次郎用可怕的眼光盯著他,但讓人自歎不如的,他的鐵麵皮一直保持著緊閉。終於次郎也放棄了,把手伸向自己的杯子。

此時是工作日早上的緣故,咖啡廳裏並沒有什麼客人。不時出現在眼前的,隻有空閑的學生。

背負著未來,而不是現在的責任的人們,輕鬆地,自由地,稍稍不安地——本來邊邊子也是和他們同樣年齡的人。

“……她。”

陣內小聲說道,次郎無言地把目光轉向他。

“我不想讓她和‘公司’的種種,和我還有協定血族,‘赤之牙’扯上關係。那些都由我來承擔。”

“章吾,雖然不應該由我來說,但她的實力和人望,一定能幫得上你——”

“不需要她幫助我。她的力量留著之後再用。”

“之後?”

“全部結束後,包括黑蛇的事。那個時候特區想必很順暢,邊邊子也能幹得輕鬆些。”

次郎露出驚訝的表情。那雙眸子中發出昨晚的戰鬥也看不到的,銳利的目光。

“果然,來了嗎?”

“你怎麼想?”

對於次郎的提問,陣內反問道,兩人其實都知道答案。

然後,針對“順暢”的話——

“現在的‘公司’無法對抗卡莎的襲擊?”

“我不知道。”

“說得太露骨了吧。”

“……事實上還有其它讓人困擾的狀況。”

“真不想聽。”

“那麼我更要說了。這幾天,和神父的聯絡中斷了。”

次郎稍稍瞪大眼。神父是他們都認識的人的昵稱。在聖戰中指揮香港的民眾與“九龍的血統”戰鬥的,兩人的戰友。

可是,與身為吸血鬼從黑暗中站出來參戰的次郎,建立人和吸血鬼友好關係的背後的功勞者陣內不同,神父是作為人類自己的旗幟,站在人們的前方戰鬥。因此,在聖戰終結後,以“香港聖戰最大的英雄”而成為世界著名的VIP。另一方麵,也是讚同尾根崎“人與吸血鬼共存的都市”這一特區構想,盡心盡力建立起鎮壓隊的人物。

“可是,他不是還在美國嗎?現在不是被招去做美軍對吸血鬼部隊的特別教官嗎?”

“在那邊失蹤了,美軍也在搜索他。鈴介正在調查,但在特區也不能得到什麼具體的情況吧。雖然如此,現在讓他去美國也難以行動。”

“……難道和‘赤之牙’有關?”

“不知道。神父也是個神出鬼沒的家夥。希望這次也是像以前那樣因為‘聽到了神的聲音’而走開。”

陣內的口氣很沉重。也難怪,現在他所背負的無數懸疑事件都是隻能他能處理,而且隻有他能支撐的東西。尾根崎和張,聖和凱恩,他們之中無論失去誰都無法保持特區這個特殊的都市,而在他們之間拚命維係著的,就是陣內。所以,他的立場其實比任何人都要艱難。

次郎也很焦急。如果要說真實的想法,現在的次郎應該為陣內行動,而不是為在野的邊邊子。就算不能成為政治策略,但如果是陣內的話,一定比他靠自己的思考而行動更有效地,活用“銀刀”望月次郎。事實上,在十一年前的香港,次郎就是作為陣內的劍,而取得被後來盛傳的戰果。

可是,陣內把次郎和邊邊子組合在了一起。所以次郎也不會說“用我吧”的話,就算這麼想也不會說出口。而且陣內恐怕也是在知道次郎心中所想的情況下,作出不提出要求的決定的。

“……‘赤之牙’的本隊什麼時候到達?”

“明天。”

“明天?這麼快就到了?”

“完全按照日程表。不過沒有遲到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啊。”

陣內這麼評價美軍的計劃。不管印象如何,該承認的地方就誠實承認,這是他的做法。畢竟是自己一相情願地認為他們是對手。

“等一會兒也不得不帶‘赤之牙’的戰術顧問參觀特區。而且還是和鎮壓隊的巴特力克一起。”

“那還真是……辛苦了。”

“嗬,最了解現場的,是調停部和鎮壓隊嘛。是對方點名要求的也不好說什麼……可還是覺得盡給我些麻煩的工作。”

“這不是你日常的工作嘛。”

“真是任性的話。我是管理人員啊,很偉大的啊。”

陣內的眉間現出不高興的神情,看了看手表,站了起來,“啊,糟了。”

“到時間了。啊,這餐我來請,反正是從‘公司’的經費裏出。”

“那就謝謝了。第一次感覺到你是這麼的偉大,章吾。”

陣內聳聳肩,次郎也微微笑了。

“再見,次郎。向失業的小姐問好——還是不要說的好。偶爾也讓她吃些好吃的東西哦,沒誌氣的先生。”

“你也是,來試一下邊邊子的手製料理吧,會很好地意識到自己重視的東西是什麼哦。”

陣內滑稽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擺擺手,離開了桌子。次郎沉默地目送著他的背影離去。

雖然自己宣稱是管理人員,但還是離不開現場。真像他的風格,次郎如此想著。收回目光,一邊品味著已經冷卻的咖啡,一邊自語。

“……邊邊子也一定會變成那樣的吧。”

“……這可不一定哦。”

“咕”地,次郎的椅子發出高鳴。

剛才還是陣內坐著的對麵的椅子上,戴著壓低了的鴨嘴帽的少女正坐在那裏。少女取下帽子,出現在眼前的是緊緊盯著次郎的眸子和嘟起的扁嘴。

“哇——邊邊子……真是奇,奇遇啊。”

“身為吸血鬼竟沒有注意到,真是鬆懈啊,次郎。”

“真丟臉,但畢竟是白天。”

次郎勉強拉起討好的笑容。討好的笑容下,是極端的狼狽。邊邊子繼續緊緊地盯著吸血鬼的笑臉。

突然,眼光變得尖銳。

“……背叛者。”

“不,不會吧。”

“……奸細。”

“那是誤會。”

“什麼誤會?剛剛坐在這裏,和你談笑風生的,不是單方麵把毫無依靠的未成年人解雇的大企業的部長嗎?”

“不,其實也不是什麼談笑風生……”

“就因為一點兒的頂嘴,而且是非常正確的頂嘴,就把長期跟隨的部下解雇並收回住所的冷血男子,剛剛沒有和你坐在一起?”

“嗯,有是有,可是……”

“這餐的收據是部長拿去了吧,也就是說由他請的客對吧,次郎?由把你的收入斷絕的本人。”

在說話的同時,身體向前傾的邊邊子的臉越過桌子向次郎靠近。SanJiao的眼睛加上扁平的嘴,次郎舉起雙手全麵投降。笨拙的借口隻會招來更嚴重的事態,這應該是很聰明的判斷。

“真是非常的抱歉。對你隱瞞這事我表示道歉,事實上——”

“——很久之前就開始不時見麵交換情報了吧?這些我都知道的哦。”

次郎震驚地眨著眼。

邊邊子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看上去她應該是在去購物的途中,拿著小小的手提包,罩衫上套著大衣,下麵是斜紋粗棉布的裙子,帽子也是同款的,一看就是出門的打扮。

“你其實都知道的?”

“那是。看到幾次腿腳懶的次郎起來後就偷偷的,而且還是在日落之前出去就猜到了。”

“小看你了……可是,為什麼你不生氣——”

“生氣?生什麼氣?你和把我的生活搞得翻天覆地之後還悠閑地在茶館喝咖啡之流的人,和和氣氣地——”

“哈,是我失言了。不,真是的,你生氣是應該的,邊邊子。”

麵對瞬間將眼角吊起的邊邊子,次郎一臉微妙表情地低下頭。不管是陣內還是邊邊子,都是不誠實的人啊。當然,這是不會說出口的。

邊邊子雙手抱在xiong前,故意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兩個大男人湊在一起,關係好的讓人羨慕。”

“隻是在一起喝喝咖啡而已。”

“哦,真是這樣嗎?我可是在難得的休息時間出來買東西,而且因為沒錢隻能一個人去買哦。啊——還是回去睡覺算了。”

“請放過我吧,邊邊子。”

次郎露出掉到河裏的被棄小狗似的表情。邊邊子做出聽柴犬反省的暹羅貓似的表情,最終還差點兒笑了出來。

“然後呢?部長說了什麼?”

“哈,說了很多。”

“什麼啊,該不會是什麼男人間的秘密吧?”

“哼”地,邊邊子半睜著眼看向他,不過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哎呀,兄弟湊在一起,說著對我保密的事什麼的,邊邊子可是也見過的哦。”

“哦,難道小太郎有什麼疏忽了?”

“也並不是什麼疏忽……可是,你不覺得那孩子最近有些奇怪?今天也是,我起來的時候好像已經到哪兒玩去了。昨天晚上也是——”

不小心說漏嘴的邊邊子在看到次郎雙眼浮出關心後,不禁閉上了嘴。不應該那麼說,她露出了檢討的表情。

“嗯——”地深深懊惱後,“呐,次郎。”

“在。”

“小太郎啊。”

“嗯。”

“有喜歡的人嗎?”

“……什麼?”

現出真可以配得上是傻瓜的表情,次郎反問道。邊邊子不禁笑了起來,拿起手提包,站起來擺POSE似地把食指放在臉上。

“還是算了。那麼,我現在準備繼續去買東西了。”

“請等,等一下,邊邊子。剛剛你說了什麼,小太郎怎麼了?”

“沒什麼——比起那個,次郎,接下來有沒有什麼事?有空的話陪我吧。”

“誒?現在?現在太陽還很高——”

“什麼嘛,不是要請我吃什麼好吃的東西嗎,你這個沒誌氣的?”

“你聽,聽到了?”

“反正從部長那裏拿了賄賂的吧?那種肮髒的錢,就讓我這個勤勞少女漂亮地花了吧。”

“我沒有收什麼賄賂啊。”

雖然次郎控訴著自己的清白,但邊邊子還是吐著舌頭說“不行。”

“要給背叛者懲罰。好了,要走了,次郎。”

“……明白。”

次郎放棄了抗爭從椅子上站起。不過,其實也不是像說的那麼不情願。最近邊邊子工作很勤奮,休息的時間出來走走的話,陪陪她也不錯。不知道是否看穿了次郎的內心,邊邊子也是一臉好心情。

邊邊子把手提包輕快地前後搖擺著走出了咖啡廳。有其師必有其弟子嗎——這麼想著暗自苦笑的次郎雙手插在口袋裏,乖乖地跟在她的後麵。

2.

去找第十一地區。

主人的命令,對獨自找到他的沙由香來說,也並非容易。那是“公司”情報部至今都還未能掌握任何線索,特區這十一年裏作為公開的秘密而存在的地方。對沒有後盾的一個女性來說,是負擔很重的難題。

可是,至少現在這個時候,沙由香的腳步是輕快的。

陰天下的大型購物中心裏,沙由香抱著巨大的購物袋,獨自一人在鋪設好的道路上行走。她沒有穿著從前的套裝,而是換上了男女皆宜的襯衫和短褲,腳上是輕便運動鞋的休閑打扮。就算如此,她高雅的美貌也沒有減少分毫。動作因雙手拚命地抱著滿滿的購物袋而失調,交錯的行人的目光也不禁溫和起來。

與邊邊子被趕出古老樓房差不多的時候,沙由香自己的日常生活也被顛覆。知道傑裏曼的失蹤後,她舍棄了原有的生活,追尋主人的行蹤。到現在也沒有固定的住所,而是持續著在各個旅館間輾轉的生活。

可是那也即將結束了,從現在開始她不再是一個人。一想到歸所裏有正在等待的主人,沙由香的雙唇就充滿了幸福的微笑。那確實,是焦急等待和戀人相見的心情愉悅的女性的表情。

——今天要離開那個旅館了。雖然那裏也不錯,但有點兒小了。要找一個和傑裏曼大人相襯的地方才行。

“公司”的搜索仍在繼續。雖然傑裏曼應該不會留下痕跡,但考慮到現在特區的情勢,還是要避免所在地被人知道。從今以後要過的就不再是搜索,而是逃亡的日子了。

那麼購物也會成為障礙。雖然沙由香也很清楚這個……但還是在意著一些東西,在鬆口氣後就無法自製。

這半年來的每一天都是灰色的。從早到晚都奔波在情報收集的路上,回到住所後則倒下就睡。雖然潛伏於各種各樣的地方,毫不挑擇地吃各種東西,但在哪裏睡的吃了什麼全都不記得了。不要說笑容,有時甚至連表情都忘記了。總之,白峰沙由香的活動全都是以傑裏曼為中心的。他不在的時間是多麼地空虛而恐懼,沙由香全身心投入搜索其實也是為了從失去他的恐怖中逃離。

正因為如此,僅僅是傑裏曼在身邊這個事實,就足以拯救她。買下兩個人都吃不完的新鮮食材,也不知道會不會使用的餐具和換洗衣服,多得都拿不動的商品,也是她愉快的證據吧。

——做出這麼傻的事,會不會被傑裏曼笑話呢。

那樣的話正如所願。如果能讓傑裏曼開心哪怕一小會兒的話,自己將很樂意扮演小醜……

這麼想著,沙由香的瞳孔浮上了陰翳。幸福的笑容也轉變為了帶著少少悲哀和JiMo的微笑。

她想起了披著肮髒的毛巾,坐在海邊的主人的樣子。半年裏的沉默,輕易就能看出是逃亡的潛伏,是什麼讓傑裏曼做出如此的行動?沙由香無法想像。

傑裏曼·克洛克被聖打敗,這個她知道。可是,無法想像傑裏曼是因為敗北的打擊而失蹤的。龍王聖的力量,他的“偉大”是傑裏曼也認可的。在發出挑戰的時候,他的腦中所想的,應該不是自己的勝利,而是什麼其它更重要的東西,更不同的價值觀吧。

然後,再次活動的時候,他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去找第十一地區”。

那是主人的命令,沙由香不可能拒絕。可是,主人尋找第十一地區的理由,卻讓她的愛戀和忠誠苦惱。

——那裏有真銀。傑裏曼大人是這麼說的……

真銀是什麼,被埋葬的劍到底是?可是在那裏有九龍王的遺灰,不是其它,而是由聖親手封印的墓地。在特區裏應該沒有比那更不吉利的地方了吧。為什麼傑裏曼要找那種地方……

——傑裏曼大人在尋求“死亡”……

那是在傑裏曼挑戰聖之前,尋訪他的“人行者”說的話,是侵蝕著沙由香的夢想和希望,心中所描繪的幸福的話語。

吸血鬼不會變老的同時,他們的精神也成長得很慢。這是不變的RouTi給精神所帶來的影響。不會丟失純真感動的反麵,也難以克服YuWang和絕望。獲得成熟人格的困難,不管是吸血鬼還是人類都是一樣的。

而且,吸血鬼在不老的同時也是不死的存在。雖然受到傷害也會導致死亡,但隻要持續吸食人類的血液,就能近乎永遠地生存,不得不生存。對於大多數未成熟的精神來說,永遠的生存並不一定是幸福的。

生存了長久時間的吸血鬼最終會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厭倦,變得無法忍耐將來還不得不永遠生存的事實。然後,有意識地,又或是無意識地變得向往死亡。

傑裏曼既是生活了八百年時間的古血,也是繼承“鬥將阿斯拉”的最後一人。被指出尋求死亡的時候,他並沒有否認。

那樣的傑裏曼在尋求第十一地區。

——我……

在知道主人心中抱著對死亡的欲求時,沙由香曾經覺得自己應該要做些什麼。她不想高傲的主人的“人生”在失意中結束。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聽從主人的命令或許會把主人的死亡提前,可是,如果拒絕搜索第十一地區,傑裏曼會拋棄沙由香,自己去找的吧。就算想請求他重新考慮這個決定,可沙由香連傑裏曼尋找第十一地區的理由也不知道。況且,她也並不知道傑裏曼現在究竟期盼著什麼。在這樣的狀態下,能為他做著什麼呢?

——不行哦,不能放棄,不是已經決定了,不到最後不放棄的嗎。

已經相見了,隻是那樣,自己就應該感到恩惠。再見麵的時候,沙由香對傑裏曼祈求讓她呆在身邊,傑裏曼也應許了。在他的身邊一起感受,一起思考然後摸索最佳的道路,並為此竭盡全力。這才是白峰沙由香成為傑裏曼·克洛克仆人的意義。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腳步停了下來。沙由香搖搖頭,勉強拉出笑容。

晃動身體,將就要失去平衡的物品重新拿好,可同時,右手拿著的手提袋又眼看要掉落,她慌忙將身體拉回來。

那是表麵塗了乙烯樹脂,很結實的紙袋,上麵印有著名時尚品牌的LOGO。裏麵裝的是男裝的運動衫和編織帽,沙由香最迫切希望購買的,傑裏曼的服裝。

沙由香的表情緩和下來,指尖握緊了紙袋的提手。

“……果然,還是希望傑裏曼大人能打扮得好一點。”

散漫而冷酷,玩世不恭而又敏銳,那就是傑裏曼·克洛克。雖然準備了臨時的服裝,但讓他一直穿著那些不相配的服裝就是仆人,而不是主人的人品問題了。

“回去吧。”

回到有主人等待的房間。從現在起一點點兒地開始就行了。沙由香再次麵向前方,輕輕點著頭走出去。

可是,過於注意紙袋的那一邊而疏忽了另一邊的物品,在沙由香邁出步子的同時,從裝著蔥和花莖甘藍等之外的袋子口中,一個蘋果掉了出來。

“啊”地慌忙停下腳步的時候,紅紅的蘋果在道上滾了開去。

沙由香苦笑。過多的物品已經塞滿了雙手,就算要追也追不上了。想著還是放棄吧的時候,蘋果正好碰到行人的腳而停了下來。

沙由香鬆了口氣,可一看到蘋果前站著的人,她的臉就顫抖了一下。那是一個小孩子,而且還是金發碧眼,有著天使般可愛容貌的少年。

“‘銀刀’的弟弟——”

說實話,那是比起“公司”,更不想遇到的人。而且現在的自己是這種打扮,真是糟糕的時間。

可是,沙由香不滿意的表情很快變成了懷疑。他——小太郎的性格她是知道的,說得好聽是純真,說得不好聽就是遲鈍。最糟糕的是他還是個孩子,和誰都自然熟,看到沙由香也會馬上就跑過來搭話。

然而,小太郎連蘋果滾到腳邊這件事也沒有立即反應過來,就像是做著白日夢般呆滯地望著前方。直到蘋果碰到腳,才慢慢地低下頭,順著蘋果滾動的路線看到沙由香。

兩人的眼光交彙。

沙由香全身一震。

看到他眼睛的瞬間,就像被獨自扔進了暗夜中的大海裏一般,隻是呆在那裏,就會被一個自己看不到的巨大的什麼吞噬,那樣的一種感覺。這是看著傑裏曼時也沒有的感覺。

那是一秒也不到的事。在沙由香對自己感覺到的異樣做出反應前,眼前的小吸血鬼突然變回了她熟識的少年。

“啊,沙由香!”

“……”

“哇,很久沒見了。在做什麼呢——哇,那些東西是什麼啊!都是沙由香買的嗎?好厲害啊,小邊邊在超市的低價日或者百貨商店打折的時候,也會像這樣買一大堆東西哦。讓我在外麵等著,幫助搬東西什麼的。啊,這個蘋果,是沙由香的吧?”

拾起掉落的蘋果,快步跑近的小太郎已經和平常沒有兩樣了。剛才那種奇怪的氛圍已經哪裏也找不到了。

——看,看錯了嗎?

並沒有注意到沙由香的疑惑,小太郎天真地笑著把蘋果遞了過去。

“給。不過你能拿得動嗎?不如我幫你拿一半吧?”

“……謝,謝謝。不過沒關係,幫我把它放到袋子裏就行……”

“唔—對不起,我手夠不到。沙由香能蹲下嗎?啊,不行嗎,那……這個手提袋看上去很空的樣子——”

“不行。不要碰那個。”

“誒——是,是這樣嗎,手很認真地洗過的哦?嗯,那麼……對了,我把它扔進去吧,不要讓那個袋子動哦,來了。”

“痛!”

“哎呀,對不起,我扔偏了。”

被蘋果打到的鼻尖紅了起來,沙由香用淚水打轉的眼睛盯著他,小太郎“啊哈哈”地抓著頭發,笑著請求原諒。

剛才的果然是錯覺。小太郎還是那個她所知道的,自然熟又不會禮儀的孩子。沙由香其實並不討厭小孩,隻有這個少年,因為總是被他打亂步調而感到討厭。

“……好了,那個蘋果就給你吃吧。”

“真的?可以嗎?那我拿走了,謝謝。”

“那再見了。”

留下雙眼發光的小太郎,沙由香盡可能保持平靜地邁出腳步。

可還是太天真了。隻靠這些並不能打發小太郎的好奇心。

“啊,等一下啊,沙由香。這麼久了難得見到一麵。”

“……望月小太郎,抱歉我現在很忙,請不要跟過來。”

沙由香無情地說道,可這對小太郎並不起作用。趁著她抱著東西無法走得快,小太郎理所當然般地走在她旁邊。

“說起來傑裏曼呢?沙由香不是一直在找嗎?已經找到了?”

“……不,還沒——”

“啊,對了,因為已經找到了,所以買這麼多東西吧?難道今天開慶祝會?那麼說,傑裏曼沒事,真是太好了!雖然聽說他和聖吵架的時候吃了一驚,不過已經回複精神了啊。”

在沙由香說出掩飾的話前,小太郎就已經自己決定,而且還猜對了。說起來他就是平時很糊塗,但偶爾第六感很靈的,讓人討厭的孩子。

——啊,真是的。“銀刀”也是,這個血統為什麼總是增加我的煩惱的呢。

事到如今再掩飾也就不自然了,真是讓人憎恨。

幸好,沙由香在逃亡生活中,好幾次和邊邊子有接觸,知道現在的邊邊子已經離開了“公司”——甚至站在和“公司”高層對立的位置。雖然和調停部可能還有聯係,但那個調停部在“公司”內部應該也被孤立著,傑裏曼的情報會傳過去的可能性很低吧。不管如何,一會兒和邊邊子取得聯係,讓她不要說出去就好了。沙由香快速地計算著對策,總算是收起了憤懣。

可是,聽到小太郎接下來的話語,她的柳眉瞬間吊了起來。

“那麼沙由香,我也要去傑裏曼那裏!這麼久了我想見見傑裏曼,而且也想讓他和聖重歸於好。我和他們兩個都是好朋友,所以我想我能說服他們的——”

“不要開玩笑了!”

“誒?”

突然大聲的說話,讓小太郎的眼睛睜得大圓。不僅是他,周圍的人也把目光投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沙由香的臉變得通紅,很艱難地咳嗽起來。這個血統是被詛咒的,真不知道和他們一起住的邊邊子是什麼感覺。

“傑,傑裏曼大人不會和任何人見麵。好了你快到那邊去吧。”

“怎麼會這樣——讓我也見一下有什麼關係,我會幫你拿一半的東西哦。不要看我這樣力氣可是很大的。”

“不需要,請收回你的關心。”

“誒!”

小太郎想都沒想地鼓起臉叫道,可沙由香堅決不退讓。

不管怎麼說都是在逃亡中。更不要說,帶這種孩子回去,會讓緊張的傑裏曼變得混亂,這是沙由香無論如何也不能忍耐的。帶他一起回去是絕對不可能的選擇。

但是沙由香的運氣好像和蘋果一起滾掉,很快就遇到了使她不得不重新考慮的困境。

“哎呀,那不是小邊邊的——”

“——!”

購物中心外的廣場上,一輛吉普車停放著。頂篷打開,坐在後座上的是“公司”調停部部長,陣內章吾。在司機座上握著方向盤的,是鎮壓隊的隊長代理,巴特力克·傑利巴。

——為什麼會在這裏?

沙由香不由自主地驚呆了的時候,一個男子向吉普車走近。那是她並沒有見過的男性,年齡大概是三十來歲,身上的深色西服隨便得不像樣。他向吉普車中的兩人舉起手,在交談的同時徑直打開後座的車門。

——咕!

不管深色西服的男子,剩下的兩人都認識沙由香的樣子,不能在這裏和他們碰麵。和吉普車還有一段距離,就趁現在。沙由香想著轉變了方向。

可是。

“沒錯,那確實是陣內先生!和兄長從前就認識的哦。啊,前座上的那個人,是鎮壓隊的人吧。難不成大家都在玩開車嗎?真好啊,不知道能不能也讓我一起玩。”

這麼說著,小太郎迅速揮著手向吉普車走去。“等一下。”沙由香反射性地叫住了他,也不得不叫住他。

“——誒?”

“請等一下,小太郎。現在,那個……”

“什麼?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