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花明蕊帶著三人穿過後院的幾間柴房,又走了許久,久得仿佛已經出了花家地界,可是他們腳邊那一大塊兒整齊幹淨的草坪卻是相連的。最終,他們走到了養驢子的圈裏。
說來奇怪,這花家的驢子和馬屁都是有傭人照料的,更何況驢子是給下人騎的,花先生根本沒有理由到這裏來。最後,卻是在這裏遭遇了萬裏挑一的附詰襲擊,於須臾間喪命,黃泉都不得進入。
花先生在生前是個粗人,也是個精明的商人,雖然為人刻薄,卻也曾數次在災年冬天接濟過不景氣的同鄉。他才不到四十歲,上頭已經失了父母。下頭的三個子嗣都還沒來得及去了解花先生的靈魂究竟是怎樣的,還沒聽他講過自己一生的故事,以後也再沒處去問了。
花明蕊大抵也是很不解的。她和父親算不上親近,也不覺得父親是個多好的人,因此並沒有很悲傷,隻是不太明白。她這個年紀,還不太懂什麼叫活著,但已經懂了什麼是死。
生死一瞬,萬事皆空。
“我父親脾氣不好,我脾氣也特別不好……他有時候會打我,還喜歡一邊打我、一邊誇我,誇我有骨氣。”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自顧自著呢喃著,聲音很小,其他人也許聽不見。
這個小小的孩子,很脆弱,又很勇敢。
莊蘭溪又忍不住往前邁了一步。
蒼淼帶頭走進了驢圈,單芸緊隨其後,單暉則在門口捂著鼻子徘徊了一會兒才進去。三人均手握一個空心玻璃球,裏麵裝著一種如礦石磨成粉般晶瑩剔透的翠綠色碎末。這便是先前莊蘭溪從南中學院順來不少的裝備之一,被單島人民喚做“露結”。這種碎末撞的晶體是數千年來島民們的經驗教訓,凡是附詰體所到之處,便常常會留下些許這樣的露結,晶體之間互相吸引,因此也可以用於辨別哪裏曾有附詰出沒。
花明蕊好奇地看著他們三人手中的玻璃球,問道:“那是什麼啊?”
“是‘不融雪’。”蒼淼低頭道,“附詰身上會掉落這種‘不融雪’,這便是它們存在的證據。之所以叫不融雪,是因為看起來質地似雪花,且觸感極寒。”
孟既安轉了轉眼睛,回憶著課本上看過的內容:“啊,對的,’露結‘是萬靈主宰莊婷給取的名字,那時候應該還不這麼叫,‘不融雪’便是自古民間對其的俗稱。”
畫幕中,單暉不屑道:“和一個小孩兒講這麼多,她聽得懂嗎?”
花明蕊仰起頭:“怎麼聽不懂?我還有一個問題,我父親已經被移開兩周多了,你們現在來,該不是有些晚?”
“不融雪與世上大多物質不同,性質極穩,幾乎難以動搖,唯一使其融化之法便是融於火山熔岩。”單芸解釋道,“因此,即使再過三月才來,也一樣能找到我們想找到。”
她正俯身將裝著露結的玻璃球在牆壁上滾動,忽然一頓,驚喜地叫,“找到了!”
蒼淼和單暉從兩處飛奔而來,同時跑到單芸麵前,差點撞在一起。
單芸手握玻璃球,照亮了黏在牆縫中的一小團不融雪。宛若白沙,細碎纖纖,凝芷光華,銷霜沉月。一條細細的幾不可見的白線,猶如燦爛宇宙中逐漸暗淡的星雲伸出一隻漸無的觸角,將牆縫裏的不融雪與單芸手中的相牽連,直至霜花凝結玻璃球表麵,若行星逆光的半麵影。
單芸道:“阿淼,來幫我拿著。”
她將玻璃球交給蒼淼,又從包裏拿出一隻新的玻璃球,將其從中間擰開成兩個半圓小碗。
單暉在一旁喊道,“姐姐我來幫你拿!”蒼淼於是將玻璃球交於單暉手中。單暉捧在它,近乎虔誠地注視著單芸將新發現的不融雪引入球內,像個晶瑩剔透的小掛飾。
單芸將兩個玻璃球都收了回去:“這可不是玩的。”
在門邊上靜靜看著一切的花明蕊道:“你們回去之後,要做什麼?”
單芸站直身,走向花明蕊,道:“帶回南中,交給專家看一看。”
“就沒了?”
“嗯……”單芸猶豫道,“我不能保證任何事,但我希望有一天,我們理解了靈魂體的習性與弱點,那時候……”
“哦。“小花明蕊冷漠極了,”我懂了。”
蒼淼問:“你懂什麼了?”
“空承諾,大人最擅長了。”
蒼淼才想反駁她,單芸卻搶先一步道:“對不起。”
小花明蕊沒有說話。
單芸抿唇道:“我們走吧。”
此時遙遙傳來一陣怒罵,隻見羅女士急吼吼地出現在草地地平線上,大喊著:“花——明——蕊——”
畫幕中的小花明蕊,還有畫幕外的謝塵與孟既安兩人,全都被嚇得一跳。
謝塵大驚:“她、她她——這小孩兒是水產街花總帥?”
孟既安大聲吸了一口氣。
花明蕊的母親羅氏牽著兩條牧羊犬,氣勢衝衝地走上前來:“丫頭,誰讓你出來的?對不起啊,幾位,這是我女兒,平時疏於管教。走啊,快跟我回去!”她抓住花明蕊的一隻胳膊,猛地使勁兒拖拽,可是花明蕊倔強地用盡渾身力氣把自己釘在原地,不肯走。羅女士正欲揚起手掌,卻想起此時還有外人在場,不便做什麼,便一直這樣僵持著。
莊蘭溪向她們走去了。
她一步邁進入畫框裏,踩著那至少二十年前的北野的草地,鞋底柔軟的嫩草那樣真實,實在不像是一場夢境。她一刻未停,徑直走到羅女士和小花明蕊之間,插了進去。
孟既安一麵維持著催化夢境,一麵看得呆住了,這才想起來製止:“喂,你不要——”
不要做什麼呢?她忽然哽住了。夢境很安穩,不覺有異。畫幕沒有後移。完全沒覺有任何異常。
莊蘭溪絲毫不理會她。她用一隻手搭在羅女士的肩膀上,向後用力一推,沉聲道:“滾!”
那一聲喝得不高,卻飽含著那麼重的憤怒與哀怨,令所有人聽了俱是一驚,仿佛背後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在發顫,很不舒服。羅女士像個提線木偶一般向後倒了下去。後麵的蒼淼三人亦變得神情麻木空洞,仿佛靜止在了莊蘭溪忽然闖入之前,徹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