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路樹腳下還有一點積雪,但是已被一起上學的小學生玩得沾上泥土、快要融化殆盡。位在大河家大樓入口大廳的樹叢下方,也由大到小,排著很難用“漂亮”來形容的雪球。龍兒看著那顆小雪球,嘴角浮現一抹笑容——不過本人是想噗哧一笑。那顆小雪球與其說是雪球,其實隻有蠶豆大小。
是昨夜下過雪的關係嗎?今天早晨的冰冷空氣感覺比平常更潔淨。
小孩子夠不著的屋頂與紅綠燈上方,仍然戴著雪白帽子,不過在晴天太陽的照射下,看樣子也撐不了多久。那些雪從邊緣開始融化,落下大顆水滴,在柏油路麵化成水灘。
龍兒避開水灘,大步走在嗶木林蔭道下,終於在十字路口角落看見對自己揮手的人影。
「高——須——同——學。早、歐斯曼——」
「三光。(注:歐斯曼三光,Ousmane
Youla
Sankhon
出身肯亞,在日本活躍的藝人)」
龍兒輕輕舉手正經回答,感覺背後的國中女生說聲:「好冷!」隻見她超越龍兒、看向龍兒的臉之後,便以同手同腳的動作加快速度離去。實乃梨一如往常站在十字路口,一如往常因為寒冷而凍紅臉頰。她圍著格子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肩上掛著運動背包。
「……大河果然沒來嗎?我還以為在這裏等她,或許她就會和往常一樣出現。」
實乃梨下巴附近的頭發被風吹散,耀眼到讓龍兒眯起眼睛。
「她沒回去嗎?」
「沒有。我也有些期待,所以等到三點還沒睡……隻是希望落空了。」
也是。實乃梨呼出一口白色氣息。
「我相信她會來學校……否則就麻煩了。」
「是啊。對了,你到三點為止都在幹什麼?」
「整理房間、清理廚房排水溝、把鍋子刷亮。」
「喔喔……這是怎麼……」
「然後吃飯。本來想吃大河給的巧克力,不過還是放棄了。」
「啊,我也放棄了。牙齒好像會斷。」
「我最後是用牛奶融化,做成熱可可喝掉。」
「喔!真是個好主意!我也來試試!用牛奶嗎?能融開嗎?」
「撈掉浮起的一層不可思議的油,接著我就失去意識……」
「……大河到底給我們吃什麼?」
兩人有默契地看著綠燈變成紅燈。等到下一個綠燈,什麼都沒說的兩人一起邁步向前。
真冷啊,不過天氣好好。在幾公尺的距離隻是出聲閑聊,然後——
「……確定要逃嗎?」
「確定。」
「要去哪裏?亞美家的別墅?不會兩個人一起消失吧?」
「說那什麼話,居然擔心這種事?我那麼不值得信賴嗎?」
兩個人四目相對,實乃梨有些慌張地激動揮手大喊:
「不是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我擔心嘛——!」
「……明明就是。」
實乃梨還在擔心龍兒與大河私奔的結果。「我雖然相信高須同學,還是不安到看了好幾遍《風與木之詩》(注:《風與木の詩》,竹宮患子的少女漫晝作品)!」——龍兒也認為實乃梨的擔心是理所當然。倘若自己站在她的立場,也許會比實乃梨更雞婆、更加不安,甚至忍不住插手吧。雖然他沒看過《風與木之詩》。
「既然你沒看過,我也不再多說。不過很慘喔!不然那個『高校教師』(注:日本連續劇,劇本為野島伸司)也行,試著回想一下!我昨天整晚睡不著,真的胡思亂想了很多事情。想起亞美說的話、北村說的話、大河說的話、我自己說的話。想了很多很多……」
「我說的話呢?」
「太冷所以忘記了……話說回來,那是什麼?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我又想起來了。連亞美都哭了。」
仿佛背著沉重行李,彎腰的實乃梨以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真的態度,將嘴巴噘成へ字型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睛稍微上抬,不發一語思考。
龍兒稍微猶豫了一下,從她背後——
「喔,『小實』。」
用力以書包角落撞擊實乃梨的背。書包晃得比想像中厲害,發出沉重的聲音撞向大衣。
「唔喔……!」
或許是不甘心自己因此腳步不穩,身高較矮的實乃梨轉身露出仿佛被怨念火焰熔化的蠟燭一般可怕的臉。在多年前十二月的下雪日子裏,遭到斬殺的吉良上野介也是以這張表情呻吟吧。
(注:吉良上野介,日本傳統戲劇「忠臣藏」裏赤穗浪人討伐的對象)
「你的臉超恐怖的……」
龍兒忍不住說出真心話。實乃梨轉身大叫:「怎麼樣!?」
「不過你和我約好會繼續勇往直前,我也保證會繼續相信你。所以你會勇往直前吧,小實……櫛枝。」
「……大概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停下來思考,向前走吧。走向下一個階段,往前走這件事永遠叫人害怕,但是一旦決定前進,就別反悔。這是你教我的。」
「做好決定了嗎?你也是嗎?」
「我決定了。決定逃走,然後回來。」
「……大河呢?」
「大河也一樣。她一定會回來這裏,回到這個我和你還有大家都在的地方。為此我們必須逃走。」
龍兒的手指畫了一個大圓之後指著兩人腳下。實乃梨像貓一樣,腦袋跟著手指繞了一圈,嘴裏說句:「這樣啊。」接著她抬起頭,總算露出今天第一個耀眼笑容。在早晨強烈的光線下,睜大的眼睛比太陽更加強烈、更要閃亮發光。她用力伸展軀體,仿佛是在暖身。
「好,快遲到了!用跑的!」
「喔!?等、等我一下!」
實乃梨以跳躍的步伐大步跑在平常上學的路上。龍兒也連忙追上。一下子突然全速奔跑,對於睡眠不足的龍兒來說有些痛苦,不過氣喘籲籲吸進肺裏的冰冷空氣,反倒讓他覺得很舒暢。
「啊——櫛枝學姊!早!」身穿同樣製服的少女對實乃梨露出笑容。「早!」實乃梨舉起右手簡短回應。「你們真有精神啊。」騎著腳踏車經過的同學笑著說道。「很好!」「很好!」兩人一起模仿大河昨天說過、超越流行成為固定用法的語氣回答。
「喂——高須!太快了,稍微等一下,太快了!」
大力揮手跑近的人是能登。喲!龍兒稍微放慢速度,與能登並肩。
「老虎呢!?今天沒有一起來!?」
「大河有事沒能一起來。可能已經先到了。」
「太、太好了……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能登一手按住眼鏡避免滑落,一邊和龍兒並肩奔跑,同時有些結巴,一點也不可愛。
「……高須有沒有從大師那裏聽到什麼?」
「什麼?」
「……有沒有聽他說昨天收到巧克力之類的?」
「誰給的?」
「……算、算了!哼(真的不可愛)!」
「抱歉抱歉,我是開玩笑的。其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龍兒追上氣呼呼跑開的朋友,兩人正好來到校門——
「啊!發現叛徒!」
「嗯~~~?還在想是哪裏來的小兵,原來是小登登、小高高和櫛枝~~早~~~啊~!」
春田一如往常的蠢蛋打扮,硬是把灰色連帽上衣的帽子塞在立領學生服裏,冬天的空氣讓他的長發幹澀。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擺出芭蕾的阿拉貝斯克舞姿(注:身體往前挺,一隻腳往後擺,雙手前後平伸的動作。但是能登雙手抱胸、雙腿並攏跳到旁邊代表「拒絕」之意,以扭曲的個性發出低聲呻吟:「叛~~徒~~!」
「咦~~!別那樣說嘛!我又沒有特別隱瞞~~!」
「啐!可惡的淫蕩貴族!你就和頭發中分的女朋友一起建立赤裸欲望原形畢露的黏膜巴別塔吧!總有一天神之鐵鎚會製裁你……!」
「小登登—!等一下~~!相信我—我可是清白的—!還沒有赤裸欲望原形畢露~~我們目前什麼事都沒發生~~!」
春田以悲慘的模樣追著能登,然而——
「春田同學有女朋友!?真的假的!?等等!快把詳情告訴老爹!」
春田身後因為八卦而眼睛發亮的實乃梨,也開始追趕春田。
「對方是個姊係美女喔!我怎能忍受這種事……!」
。
能登代替春田回答實乃梨:
「明明可以早點告訴我們!突然兩人一起出現在我麵前,當下我真的超級震驚!感覺被拋下了!感覺遭到背叛!你懂嗎!?」
所有人吵吵鬧鬧奔向鞋櫃,龍兒從能登身後輕拍他的肩膀:
「能登,既然如此我也先跟你說一聲。其實——」
「呀啊啊啊啊啊啊!」
朋友踏了兩步躍向空中。「夠了,我不想聽那些!」——然後飛快逃走。龍兒本來打算告訴他:我向大河求婚,而且她也同意了。如果能登聽到,八成會當場憤慨而死。他衝上樓梯,衝進校舍的玄關。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別在耳邊亂喊!?原來是你啊,能登!?」
真是出乎意料的狀況。能登不斷猛力回轉,鞋底差點沒冒煙。「吵死了!」在他麵前冷冷豎起眉毛的人,正是木原麻耶。她用力一撥垂在胸口之下的滑順直發、嘟起塗上唇蜜的水亮雙唇,尖下巴埋在怎麼看都有些太過華麗、不太適合她的金蔥紫色圍巾裏。
「我、我有什麼不對!?可惡,你還不是圍著美輪明宏(注:日本知名女裝男藝人)風格的圍巾!」
「啥!?不會吧!?人家一點也不像美輪吧!?」
抵達鞋櫃的龍兒多少明白能登想說什麼,於是假裝噎到,想辦法忍住不笑出來。
「恩——這個嘛,恩——」
在一旁用長指甲玩弄柔軟長卷發的香椎奈奈子麵對拚命尋求同意的麻耶,隻能以曖昧的
動作搖頭。「咦咦咦,什麼意思?」麻耶大睜有著美麗雙眼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