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是高須龍兒……大河,站得起來嗎?」
龍兒抓住點頭的大河,兩人一起緩緩站起。身穿西裝說不出話的男人是所謂「大叔」世代,龍兒不知道該說什麼。剛才聽說他在住家附近有問辦公室,在那裏從事稅務士的工作。
「……她是逢阪大河,因為某些因素,今天陪我一起來。」
龍兒一時之間隻能指著大河這麼說。大河也是曖昧地低下頭,光是這個動作就必須用上全力。
「這個。這孩子拿來的。是泰子沒錯吧?」
泰子的母親把龍兒帶來的手表和那張「耶—抓奶」照片交給大叔——泰子的父親。泰子的父親不知所措地站在玄關,茫然看著兩樣東西。他真的看了很久,總算抬起頭來,夫婦兩人無言以對。
龍兒接著從口袋裏拿出那張通訊行的便條紙條遞到兩人麵前。上麵有泰子的筆跡,寫著這裏的地址和電話。
「這個難看的圓體字……一定是泰子,對吧?」
「……是泰子……打從出生就住在這裏,卻老是把地址的字寫錯……沒錯,這是泰子寫的。那麼這孩子真的是、泰子的、那個……」
龍兒遞出寫有「高須龍兒」的學生證,現在能夠拿來證明身份的正式文件隻有這個。這樣一來,事實顯得更加明確。
「泰子她——媽媽昨天離家出走!她拋棄了我!」
夫婦兩人手上的照片、紙條、學生證一起掉落。「安全上壘……」隻有手表在千鈞一發之際,被大河奇跡似地接住。
「我不接受她的做法,所以來到這裏!媽媽已經是大人了,不能繼續當蹺家少女,必須要回家才行。必須回到這裏、這個家。因為我的存在,害得泰子無法回這個家。這一點……我無法原諒害得泰子不能回家見父母的自己。我好恨,甚至認為如果沒生下我就好,我曾有過這種想法。可是、可是——」
龍兒不曉得他們懂不懂,總之他試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他想要正確表達前來這個家的意義與覺悟。
「……如今,活下來的我有了喜歡的人,也有人喜歡我。能夠生下來、活在現在,我真的……很開心。」
龍兒以顫抖的手抓住大河的手。大河也牢牢握住龍兒的手指。龍兒並非孤伶伶一個人站在泰子逃家的玄關。
「所以……我突然出現、突然說出……這些話,兩位可能覺得我是笨蛋……是莫名其妙的家夥,但是!但是我為了自豪的『現在』,不想再當泰子的負擔!同時也是為了旁邊這位喜歡我的人……大河,為了喜歡我的大河、為了所有朋友,也為了母親,希望為了自己此刻能夠存在世上感到喜悅!我不希望再有愛我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付出代價!我希望能夠認同這一切是美好的!不再做出任何犧牲!我希望自己相信,一切都按照原來的樣子存在最好!所以我來到這裏……為了指引泰子回家的路,所以來到這裏!」
「我們不是奇怪的宗教團體。」
在亂喊一通的龍兒身旁,大河也開口說道:
「他說的這些話,全部都是真心的。他或許是有點危險的家夥,不過……可是沒辦法,因為他是泰泰的兒子。真的——」
心中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充滿愛——大河明白龍兒的痛苦,落下一滴眼淚。如果沒有大河、如果大河沒有胡亂撞飛龍兒、引導龍兒、走在龍兒身邊,龍兒不可能來到這裏。
「……你願意告訴泰子回到這裏的路嗎?」
泰子的母親看著龍兒製服胸口的紐扣,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龍兒點頭回應。
「泰子一心要把你生下來,她想見你。可是卻遭到反對的我們斥責,哭了無數次……最後便消失無蹤。這次你能幫我們帶泰子回來嗎?」
在點頭的龍兒身旁,響起規律的滴答聲,大河握在手中的手表秒針今天也依然不停刻劃時間。泰子帶著它離開這個家,龍兒又帶著它回來,這個手表從來不曾停歇。
這個家的時間一定也能回到正軌。受到飛踢一般的衝擊之後,大家一定能夠一口氣回到真正的時間。隻要再一下、再一下。龍兒的肺部吸滿空氣,以銳利的雙眼直直俯視期望的世界,撥開烏雲。
***
送出去的簡訊是選擇2。
「會不會遭天譴啊?」
泰子的母親此刻仍在擔心歎息,稱呼外婆實際太對不起她。有張娃娃臉的高須園子55歲,正在廚房裏慢慢走來走去。同樣不適合用外公來稱呼的高須清兒57歲——似乎是龍兒名字的由來——也隨意坐在不銹鋼廚房流理台旁邊。
「隻能等待了。冷靜一點,簡訊已經傳出去,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了。」
「……如果有天譴也應該是我受罰。畢竟傳簡訊的人是我。」
大河真不愧是厚臉皮,毫不客氣挑了高須家暖桌正中間、電視正前方的最佳位置,把自己深深埋在裏麵。她手上拿著手機準備隨時能夠回應,像貓科動物一樣把下巴擺在桌上。
「如果說了就會實現,那麼有危險的人是我吧。」
龍兒以仿佛家臣或經紀人的動作端正跪坐在大河背後,準備隨時應付突發狀況。想出這些選項的人也是龍兒自己,所以他該負起所有責任。簡訊送出去才不過一個小時,每個人卻不由自主豎起耳朵注意玄關的狀況。
『龍兒發生意外受了重傷,快點過來。』
大河用自己的手機傳了這封應該受到天譴的假簡訊給泰子。選項l比較溫和:『那個地址已經沒有房子。』選項3是:『我在警察局。你不來接我,我就出不去。』選項l立刻遭到否決,選項3也因為園子表示:「這樣一來就要去警察局。」而否決。在已經想不出其他選項的情況下,最後采用有點激烈的選項2。不過——
「……這根本是詐欺。一般人都會懷疑吧?」
「我有留下電話,我想她會相信。」
「她會問遍附近的醫院吧?」
「……啊……或許會。」
連自己都覺得整個計劃十分拙劣,可是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再說在場兩位監護人也讚成——雖然他們現在似乎有點後悔。
四人份的沉默降臨沒開電視的安靜客廳。龍兒起身有些尷尬地掀開手機:
「那個、這是上禮拜的泰……媽媽。內髒火鍋……」
園子和清兒戰戰兢兢伸長脖子,看向龍兒手中的手機,好一陣子沒有開口,隻是盯著泰子的照片。
龍兒手機螢幕上的泰子,頂著一張沒有化妝的圓臉、頭發綁成衝天炮、沒有眉毛、身穿UNIQLO的家居服,在內髒火鍋的熱氣中很有精神地用雙手比出V字手勢。這張照片可能太蠢了。正當龍兒這麼想時——
「泰子……都沒變呢……」
「真的,完全沒變呢……」
兩個人似乎有感而發,同時把臉靠近手機的小螢幕想要看個仔細。
「還有其他更好的。」
龍兒翻著沒有整理的資料夾,想找幾張看來比較聰明的照片。在強得有如純白光芒的強烈夏日下散步這張看起來不錯,龍兒將照片放大到全螢幕。龍兒已經不確定為什麼會拍下這張照片。照片上的泰子單手拎著冰桶,正要和昆沙門天國的小姐一起前往河邊烤肉。泰子頭戴大草帽,身穿T恤與牛仔褲,笑得十分開心。走在泰子前麵一點、身穿連身洋裝的大河裙子翻飛,同樣露出笑容。歪斜的照片很模糊,恐怕是拍照的龍兒也在笑。
「啊啊,看來很有精神、很開心的樣子。」
園子一麵自言自語,臉上首次浮現淡淡的微笑:
「如果她這麼有精神……這麼有精神,就好了。對吧,爸爸?」
「哪裏好了?」
「有什麼不好?我覺得很好。我一直很擔心她,也想了很多,畢竟已經過了十八年……鄰居曾經告訴我看到泰子。」
她笑著眯起眼睛,指尖輕輕擦拭眼角:
「聽說在那邊、前麵那座公園看到的。說是看到泰子帶著一個小男孩一直站在那裏,還說泰子變得好瘦、好可憐。」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龍兒低聲念念有詞,不過似乎誰也沒有聽見。
「或許是看錯還是什麼的……不管怎樣,我很氣鄰居為什麼沒有叫住她!事實上都怪我。我每天都在等待泰子回來,剛好就是那天外出不在家,好像是去銀行辦些沒什麼大不了的瑣事,平常總是在家的我,偏偏挑那天出門。我後悔、後悔、後悔、後悔的不得了……我想像泰子遭遇到很慘的事,已經死了或是被殺……做夢都會夢到這些。媽媽,救我,你為什麼不在——我夢見抱著小男孩的泰子被人追殺,拚死逃到自家附近的公園哭泣……啊,不要再說了。看到她這麼有精神的模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園子張開雙手,撐著年輕的身體站起,對埋在隔壁客廳暖桌裏的大河說道:「要吃點東西嗎?去過洗手間了吧?」身穿製服的大河爬出暖桌來到廚房,跟在園子身邊東張西望:
「我想吃東西……飯之類的……」
龍兒抓住她的袖子一拉:
「你這家夥的厚臉皮程度,真是筆墨也難以形容……!」
「人家肚子餓了嘛。我們又沒吃午餐。再說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我都因為胃不舒服所以幾乎沒吃。可是我想你應該也是吧?昨晚在飯店裏我一直在想,此刻的龍兒一定煩惱到什麼也吃不下吧……你的胃一定也很不舒服吧……沒錯吧,畢竟我們兩人一條心。」
「我吃了!被泰子拋棄之後,我一個人待在家裏,把昨天剩下的東西挖出來好好吃了一頓!還吃了你送的巧克力!」
「騙人!?你這個無情的家夥!」
「今天早上我也吃了!為了今天的行動,當然必須補足營養!有問題的人是你,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竟然沒吃東西,連尿都忍不住,相較之下你比較無情吧!」
「竟然這麼說……!」
「你的孫子說出這種話喔。這才是孫子的本性。」大河故意在園子耳邊耳語。「弄點東西給她吃吧。」清兒語畢便站了起來。園子笑著看往冰箱裏頭。
「啊啊、有有有,有冷凍白飯,還有雞蛋、火腿、洋蔥……」
「也有酸菜!龍兒,你會做酸菜炒飯吧!」
跟在園子身後的大河開心地回頭。確認別人家裏冰箱的庫存還這麼高興,會不會太快跟人家打成一片了?反而是龍兒紅著臉低下頭。介紹她是女朋友、帶她過來的人是龍兒,所以龍兒應該負責。
「你這家夥……!幹嘛突然就一副和人家很熟的樣子……你不懂什麼叫客氣嗎!?」
「因為他們是泰泰的爸媽,也是龍兒的外公外婆嘛。明年我嫁給你之後,他們也是我的外公外婆喔!」
大河的嘴巴笑成三角形,同時雙手高舉。看到大河的舉動,園子也微微笑了:
「……想吃炒飯嗎?我來做吧?」
「太好了!」
然後大河以機動戰艦一般的速度,在龍兒眨眼的下一秒坐到餐桌前。真是受不了!龍兒忍不住遮著臉:
「我來幫忙……請讓我幫忙。不然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龍兒來到站在普遍係統廚房前的園子身邊。園子一拉動繩子,昏暗流理台上的日光燈便耀眼亮起。
「龍兒非~常擅長做菜喔!」
「我看一下。」
在大河得意的聲音催促下,園子看向龍兒切洋蔥的動作,不禁「哇!」驚訝睜大眼睛:
「真想不到你是泰子的兒子。泰子非常笨手笨腳,也記不住步驟,實在無可救藥。不過其實隻要肯花時間,就能做出好吃的東西……」
「我知道。」
龍兒一麵拿著菜刀在砧板上以流暢的速度切洋蔥,一麵回答:
「我是吃泰子煮的飯長大。等到我會煮之後才交給我負責,不過之前一直都是兩個人一起做。」
「這樣啊,原來如此。」
……龍兒擔心園子是不是在哭,有些擔心地看著她。隻見園子的視線突然望向遠方,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思考什麼。
「那孩子真的很笨。」
她望著夕陽西下的窗外。龍兒無法確認她的意思是指「少了爸爸的母子兩人一起做菜,真的很笨」?或者是指在思考她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結果卻是這樣。當初選擇離家出走真的很笨」。
就在龍兒和大河兩人大口吃炒飯的廚房餐桌上——
「……可以看喔。」
「咚咚咚!」跑上二樓的清兒拿來泰子的相簿。從嬰兒時期到幼稚園、小學、國中,第一次看到娃娃臉母親的成長過程。龍兒與大河忍不住看到忘我,沒注意到外麵已經天黑。
「唔喔喔……書包……!唔喔喔……直笛……!」
「喂,龍兒。」
「話說回來,臉還是跟現在一樣……!」
在對麵看照片的大河用食指戳戳龍兒放在相簿上的手背。她沒有把手收回暖桌裏,而是指向一直從客廳窗戶往外看的高須夫婦。
園子和清兒靜不下來,兩人隻是沉默望著昏暗到什麼也看不見的院子,等待泰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