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次。
每次站在這扇門前,龍兒都不是一個人。
第一次。
當時的龍兒還在一片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在溫柔的心髒聲環繞下,還不懂思考的自己,隻是悠閑地飄著,也不可能有印象。這是十八年前夏天結束、秋天開始那天的淩晨兩點。那是最黑暗的時間。龍兒當時隻是個生命,還沒有名字,身體是隻有幾公分的細胞組織,而從這扇門逃向深夜世界的泰子,也是年僅十六歲的孩子。
第二次。
沒有通過這道門。站在稍遠的公園裏,泰子和龍兒望著這扇門好久。龍兒蕩秋千蕩膩了,也等倦了,所以喊聲「媽媽」想拉住那隻白色的手。泰子的視線這才緩緩離開門。
然後現在是第三次。
龍兒身邊有大河。
「……沒錯吧。」
「……沒錯吧。」
兩人同時屏息。
他們多繞了點路才抵達車站。預料老師會追上來,於是特別避開大車站,選擇麻煩的轉乘路線,或是很普通地搭錯電車(都怪大河隨便跑上開進月台的電車),或是搭乘特快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結果花了比想像中還長的時間才到達。
龍兒打從一開始就不準備仰賴模糊的記憶,而是照著地址走,看來這個選擇完全正確。環視與記憶中相去甚遠的現實,龍兒暗自品味仿佛異世界地牢迷途旅人的不安。
原本當成地標的公園附近,如今已經變成高樓大廈。在成排都是獨棟房屋的住宅區裏,難以分辨的單線車道有如棋盤一樣縱橫交錯。寫在電線杆上的地址號碼也不連貫。他們在白石外牆與深綠色樹籬迷宮之間來回,冬天短暫的日照逐漸傾斜,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兩人總算到了這裏。
「沒錯吧?應該是這裏沒錯吧……這裏寫著高須。」
由圍籬內側伸展出來的樹葉遮住半個門牌。大河畏畏縮縮地看著,然後回過頭。龍兒不是從父姓——麵對如此單純的事實,龍兒反而沉默。因為連他自己也受到意外的衝擊。
隱隱約約……不,或許自己早就想到了,原來泰子告訴龍兒的故事,龍兒的父親和泰泰彼此深愛對方,有如命中注定在一起,可是他卻死了,真是遺憾!」並非事實。倘若屬實,龍兒自然應該從父姓。泰子既然是離家出走,沒理由特地報上高須的姓,也不可能因為丈夫去世恢複舊姓。總之有可能是離婚,或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結婚。原來期待龍兒出生、等待幸福降臨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雖然早就想到,果然還是——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沒什麼……隻是一下子許多事有如走馬燈……」
「現在哪是走馬燈的時候!?」
龍兒容易悲觀思考的想像力——
「馬不是用來走的,是用來吃的。」
被大河幹脆的點頭用力拉回現實。「是、是啊。」龍兒不由得跟著讚成……真的是嗎?他再度偏著頭。
「先別管馬肉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你想和泰泰重修舊好吧?想接起切斷的羈絆吧?所以才會到這裏來吧?你和泰泰吵架之後沒有解決就想逃避,這樣的你……」
站在陌生街角,大河停頓了一會兒——
「……不,是我。我無法原諒。」
她一邊仰望龍兒的臉,一邊以有力的聲音低聲說道。龍兒自己也明白,和大河一起站在這扇門前的覺悟不是假的。
「按門鈴吧。」
「我知道……我正要按……正準備要按。」
隻是果然還是沒出息,太緊張了。龍兒知道泰子要自己過來這裏的決心也絕非虛假,也理解她決心不回來這裏,那種累積十八年的覺悟有多沉重。
龍兒原本想伸手去按門牌下方的門鈴,但是忍不住作罷,連稍微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他屏住呼吸,重複同樣的舉動幾次之後——
「唉,也對,的確需要心理準備。」
大河露出大佛一般的笑容對著龍兒點頭,同時仰望龍兒那張緊張到像被詛咒的嗜虐般若臉孔。她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握住龍兒緊張而汗濕的手。
「大河……」
任誰也想不到大河經曆許多事之後,變得如此圓融。這個時候坦率展露的體貼,叫人莫名感動。龍兒有些想哭地回握大河的手,沒想到——
「……哼!」
「嗚喔喔喔喔!?」
啪嘰!開心的左手傳出毀滅的聲音。
「暖身運動夠了吧,垃圾!來吧,快點按鈴!」
大河的太陽穴爆出青筋,兩人突然變成在空中比賽腕力。大河使盡全力企圖把龍兒的手,拉去按高須家門鈴。龍兒也緊咬牙根,雙方都顯得非常可怕,握在一起的手互相推擠硬拉,兩人的手指、手肘都發出喀喀的關節聲響。
「別勉強我!我、我有我的時機啊!」
「我的時機就是現在!」
「我的還——沒!」
「我是你的未、未、未婚妻,所以應該攜手同心!」
「哇啊啊!住手!大笨蛋!」
龍兒奇跡似地擋住大河有如蛇一般從旁伸出的另一隻手。雙手緊緊交纏,並用全身體重將大河推開。
「站在這裏想東想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啊!?」
不適合這個寧靜住宅區的聲音響起。
「話是沒錯!可是我有很多事要思考!」
「站在這邊一直想,就能解決嗎!?」
「不能!但是讓我再稍微整理一下。」
啊啊啊——大河的嘴唇快速開闔。「咦!?」那個啊啊啊!「我不懂什麼意思啊!?」我、啊啊啊——!
「說話啊!」
「……我!想借!廁所——!」
按下!聽到真心的生理需求,龍兒的左手頓時失去力氣,拳頭的骨頭在千鈞一發之際正好壓到門鈴旁邊的水泥牆。
「咿!痛啊啊……!」
「……啊——喔……」
呻吟的人不隻龍兒。大河不知為何突然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緊繃雙頰放開手,呈現奇妙的半蹲姿勢。雙手像個人偶朝斜前方伸直,輕飄飄的身體上下搖動,似乎說出口後讓感覺更加鮮明。大河露出突破極限的冷笑說道:
「……我此刻最希望的,就是脫離眼前尿急的狀態……」
「你、你……該不會已經……!?」
「……這個嘛……」
大河的聲音愈來愈小。永別了我在社會上的生命,過去這些日子感謝你的支持——見到大河逐漸脫離現實,「夠了,怎樣都好!」龍兒隻好以近乎自暴自棄的動作,以食指用力按下門鈴。該說什麼?該怎麼自我介紹才好?泰子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想做的事情真的能夠達成嗎?話說回來他們會相信我嗎?再說,這個「高須」真的是泰子的娘家嗎?一切想法在腦中急速運轉,還有無數不順利的情況也浮現腦海。到了這個地步,手指緊張到逐漸變冷。或許借由「想借廁所」的力量按下門鈴,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然而——
「喔、喔喔喔、不會吧……怎麼搞的……」
「假的吧……」
他們又按了兩、三次門鈴,仍舊沒人回應。假的吧!假的吧!大河像念咒語般說個不停。感覺裏麵不像有人,龍兒不禁俯視大河的臉。咒語不知幾時變成「湖邊吧」了(注:「湖邊」與「假的」日文發音類似)可是大河自己也沒有發現,繼續念個不停,。湖邊,湖邊,湖鱉……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是平日下午三點,隻要是有工作的人,這個時間應該都在工作職場。我們為什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怎麼辦?好像沒人在。」
「哇——」
大河從湖邊歸來。
「怎、怎怎、怎麼辦……我說真的,喂、你有什麼打算!?」
「唉喲,請您別碰我。」
大河的人格變了。
「呼哈哈,碰到會忍不住、碰到會忍不住啦,哈哈哈。」
「我們回頭吧,回湖邊……不對,回車站!不,半路有便利商店,我們快點回頭!」
「不不不不能走了。」
「我背你!全家就在那邊!別放棄!」
「啊——哈哈,請您別碰我,啊哈哈——」
在寒冬斜陽照射下,兩條人影在寂靜的住宅區詭異伸長。精神錯亂、邊笑邊輕巧亂竄的連帽短大衣少女,還有追著她的學生服嗜虐般若——世人想必避之唯恐不及。
「……」
「啊、抱歉……」
一名女士刻意繞過兩人,走近高須家門。龍兒反射性地向她低頭鞠躬。
她斜眼瞄了兩人一眼,不難想像在質疑的視線裏帶有膽怯。沒辦法,龍兒和大河實在太奇怪了。龍兒很有自覺,把「湖邊呼哈哈」狀態的大河推到路邊。他早有悲壯的覺悟,如果大河出事,隻有自己支持大河、自己是與她攜手同心的未婚夫。不過——
「……喔!」
「……邊!」
兩人不約而同發出叫聲。女士嚇了一跳,害怕地抖著肩膀,慌忙逃進打開的高須家門,正打算把門鎖上。
「請——請等一下!請問!」
龍兒突然出聲大叫。他瞬間看向大河的臉,大河也同時仰望龍兒的臉。對,就是她。
滿街可見的深灰色羊毛長褲搭配慢跑鞋,身穿膚色的羽絨外套,手上拎著藥妝店的塑膠袋。尼龍包包也是到處有賣的普通貨色,隻有服裝打扮感覺像是四、五十歲的「歐巴桑」。短發和格外細致的緊實肌膚,嘴唇也和年輕少女一樣水嫩,臉頰充滿彈性,有點嬰兒肥——「遺傳」兩字突然浮現龍兒腦中。
這個人絕對是泰子的母親。在想到的瞬間,兩人的臉交疊在一起。眼型、兩眼之間有些開的感覺,超乎巧合地意外相似。果然不出所料。
先開口的龍兒反而僵在原地,對方看著他的臉,原本打算逃走的腳步瞬間停住。我必須說點什麼才行——龍兒吸了口氣:
「能不能跟您借一下洗手間?」
「他是泰泰的兒子!咦!?現在提那個嗎!?」
「咦咦……!?你剛剛不是……!」
兩人分別喊出不同的事,忍不住麵麵相覷。可是在這個場合之下,快要忍不住的人是大河,於是龍兒再次堅定地問道:
「這麼突然實在很抱歉!能不能借她洗手間?」
龍兒用力踩穩感覺快要發抖的雙腳:
「我、我是、是……!」
龍兒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大河用小手拍著他的背為他打氣。感覺到大河小手的溫度,龍兒再一次把氣全部吐出,然後用力吸氣:
「……我是!高須、龍兒!是高須泰子的兒子!」
他從口袋拿出手表和照片。用顫抖到有點可笑的手,將那些東西遞給門後的女士。神啊……這個時候特別想對某個人祈禱。
神啊,情況會順利嗎?願望能夠傳達嗎?
那位女士先看過手表,接著看向照片,確認照片裏大肚子的泰子,與擺出「耶—抓奶」動作,流氓打扮的龍兒父親,然後做出電視劇裏時常出現的動作,采購的東西從鬆開的手指掉落腳邊。龍兒知道她的手失去力氣。
「你……」
龍兒看見她發出悲痛聲音的嘴唇正在顫抖。
「你從哪裏、怎麼……來的……」
「……這家夥是我的……女朋友!因為某些原因一起過來,那個……」
「泰——泰子在哪裏!?」
龍兒把快要突破極限的大河,推到發出哀號的女士一—前:
「我有很多話想說!很多,真的很多……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借她洗手間嗎?」
『那是騙子!別讓他們進門!什麼?已經進來了!?笨蛋!』在電話那頭大吼到連龍兒都聽見的人,就是高須家的戶長——泰子的父親,也是龍兒的外公。等到他返家之時,大河正好帶著鬆了一口氣與萬分歉意的微妙表情從廁所出來,前後不過五分鍾。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從哪裏把這個東西……啊啊!?」
「喔……」
「唔咕……」
以幾乎把門踹倒的氣勢衝進來的男人,打開門時正好同時打中不好意思進入屋裏、因而站在玄關的龍兒與大河後腦勺。用力的一擊讓兩個人一起按著頭,真不愧是攜手同心的兩人,他們一邊呻吟,一邊跪倒在玄關地磚。
「……親愛的,那個、這兩個孩子……該怎麼說……」
「哪、哪個該怎麼說!?」
「……男生據說是泰子的兒子……」
「什、什、什、什——」
這是間相當普通的獨棟房屋。
玄關的櫃子、牆壁、地板都是亮係的木質。鞋拔用黑色的繩子掛起。看來這裏昨天也下過雪,兩把雨傘擺在外麵。牆上裝飾著幹燥花,月曆下用回紋針固定幾張明信片之類的東西。走廊盡頭掛著深藍色門簾,可以看見從後頭客廳流泄而出的陽光——真是個普通的家庭。龍兒甚至覺得可以看到泰子長相的水手服少女,踩著拖鞋吵鬧穿過走廊盡頭的門簾跑出來
這裏住著母親、父親、女兒,早晨、中午、晚上——時間普通地流動。這個普通,早已是過去式,龍兒也同時明白眼前的現實有多麼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