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裏水漲沸騰,楊阿姨往裏頭下了一屜皮薄餡大的餛飩,重新蓋上鍋蓋,這才冒出頭笑吟吟打趣著說:“小姑娘長得可是招人稀罕喔!就是啊瘦了些。”
“小姑娘可不是稀罕嘛?他老喬家小杉杉就招人喜歡,小時候還常來,現在城裏讀書就見得少了!”
楚家本家人口簡單,楚辭上頭一個大伯,下頭尚未成家的三叔。楚奶奶生了仨兒子,好容易老大得一個閨女還被訓成了兵,後來老二喜添千金,大些往城裏上學後頭又遠飛太平洋留學,又遇上老二媳婦的事情,小孫女更不愛回家了!楚奶奶能不稀罕女娃嘛?
“誰這麼招人喜歡?”
正說著,不成家的老三回來了,這下好了,話趕話,楚奶奶家連廢話的心思都沒了!
“媽,今天吃餛飩吧?我這叫趕早不如趕巧了!”楚奉生大袋小袋兩手滿當跨進內院。
“大畫家回來了。”楚奶奶陰陽怪調一句回了廚房。
楚奉生還身著灰衫長袍,鼻梁上一副考究的金框圓眼鏡,不曉得哪裏跑出來的複古扮相。
楚老爺子不說話,翻著棋譜喝了口茶。
在場唯有楚辭鬆了一口氣,看他便問:“您是又去哪個劇組跑龍套了?”
楚奉生把東西丟侄子懷裏,“什麼叫跑龍套?你三叔我那叫友情出演!你個臭小子懂什麼!”
楚辭挑眉不反駁,提著東西走向老爺子,“爺爺,您棋譜拿反了。”
楚老爺子瞪向小孫子,警告寓意明顯。
楚辭笑笑,如今二老生氣也就為一件事,三叔這個老男人婚事沒著落不說,還自詡丁克一族,老人家總歸還是刻板印象,接受不了這新潮的思想,鬧了好幾回都是不歡而散。
“出去出去!別跟我說你沒有心儀中意的,你侄子都有喜歡的姑娘了!你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廚房裏傳來楚奶奶的聲音,楚奉生被趕了出來。
楚老爺子歎口氣背手進了廳堂,院裏一時隻剩下叔侄二人。
楚奉生倒是神色坦然,叔侄二人過一道大門,到院外坐著聊會。
“你為什麼喜歡蕭念?”
隻是楚辭沒想到,楚奉生一開口就是小輩的感情事。
楚家院外種了老爺子喜歡的四季常青的竹子,這麵灰牆和這片青竹是楚辭小時候長大的地方。
“說不出為什麼,好像她站那就隻能看見她。”
這裏晌午的天空一碧如洗,這裏是景洲,九月的景洲古水風裏有桂花香,秋桐落葉也都是極具溫柔的寫意畫,這話是溫嵐日記本裏寫的。
對於從小長大的故土,楚辭其實談不上多麼熱忱,他並不能感受母親當時所歎,去了半陌生的雨城亦是,他並沒有感受到對母親故土的情懷,直到遇見蕭念。
第一次感覺到景洲煙火的絢爛綺麗。
第一次意識到雨城的街頭並不單調。
這樣新鮮的認知有跡可循,北城的酒吧街頭、洛川籃球場、kfc宵夜檔………
是的,蕭念足夠漂亮,然後呢?是一見鍾情了她的顏值,還是並非萍水相逢的少時故人,導致他內心倒戈得如此幹脆,他開始喜歡她。
楚辭也常常回想思考,然而等到再看見她時,這些問題通通沒了影,好像她站在那裏他就已經滿心歡喜。
楚奉生隻是低頭笑了笑。
這話說得對,也不對。
沉眠山的神明由衷愛著闖進自己地盤的小姑娘,她的舉手投足、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切一切。
沉眠山眾生靈臣服於無形無色的神明,因此也萬分擁護懵懂純淨的山神主。
“你跑一趟,把副駕放的畫送給蕭念。”楚奉生把車鑰匙給楚辭。
楚辭接過來,“你不見見她?”
“等她成了我侄兒媳婦再見不遲。”楚奉生起身回看一眼內院,接著看向坐門檻上的少年,他說:“知道你想問什麼,快去快回,你炒兩個小菜,咱們慢慢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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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念從北淼手裏收到這份厚禮時正和蕭橙坐在廊下曬太陽。
小葉紫檀木所製的畫筒裏有一副卷軸畫,由內而外的工藝無大散發著精巧雅致。
她不懂木材,但受龍翔浸染,略知一二,小葉紫檀木亦是收藏品,何況贈予者楚奉生名頭在外,這份禮物,價值不可估量。
那副畫裏正陽高照,沉眠山林鬱鬱蔥蔥,清風徐來鳥語花香,死水湖波光粼粼霎時澄淨見底,天上的雲彩成團又散開,墨色勁裝的男子倚靠老樹下小憩,懷中蜷著團雪白,總之歲月靜好。
“貓?”
蕭念不覺呢喃,眉間卻是蹙起。
那團雪白曳著長長的尾巴,耳朵似狐,頸上長了金色鬃毛,一時竟無法分辨究竟是貓還是狸。
她指尖輕撫過畫布,指腹不經意間落到男子額角,不曾覺察天邊頓時雲卷雲舒,風和日麗。
與小築胡同一牆之隔的翰庭園內,遍野的金色桂林,枝葉隨風簌簌撲動,大片金桂於風中搖曳飄零,濃鬱香氣四散。
楚奉生在牆根底下挖出一壇酒來,拍了拍上頭的泥沙,頭頂落了幾許金桂,他半隻腳踏著鋤頭,臉上欣然帶笑看向幾步外的小廚房,圓窗裏可見少年圍著圍裙遊刃有餘地掌勺,風頭正好,嫋嫋炊煙,實乃人間煙火是也。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酒不在貴,盡興足矣。”楚奉生兀自念叨。
楚辭在這頭蓋上鍋蓋悶煮紅燒肉,一米八幾的大高個不時蹲下抽一下柴火,邊上已有幾道賣相上乘的菜肴。
蕭念有一瞬間恍惚,方才指腹仿佛有股莫名的癢意,目光終於落在忽視已久的人像上。
說是畫像,實則不盡然,頭不曾仰靠,雖是倚靠的姿勢反而有幾分脊背不屈的將氣,想來是上好的皮囊,不過沒了眼眸的靈韻。
蕭念有些遺憾地順著他眉間輕撫,那裏有道淺淺褶子,她想作畫的人倒是講究細節,反之她又想,這樣好的天氣,為何皺眉?
隻是當餘光觸及自己包紮的腕子,動作頓住,有些自嘲笑笑。
古說美人多舛。
世風尚且如此,何況畫中人。
景洲九月屬梧桐開得最好,街道景區隨處可見金燦燦秋葉,晌午階段,遊人兩三從梧桐道上走過,也有人在長椅上小憩,陽光慵懶,入眼皆是秋色,最是愜意。
雅利大學鍾鼓樓鍾聲莫名敲響,校內學生紛紛駐足仰頭側目,不太明白這時間點鍾聲怎的鳴響?
林丞夏今兒回雅利談事情,身側是校董先生,鍾聲鳴響,渾厚回蕩於校園每個角落,久久未曾停歇。
莫名的,有些許蒼涼和沉悶……
“怎麼回事?每年都有檢修。”校董先生也倍感奇怪,心裏正預備待會讓人再仔細查一查。
“這是迎秋來了。”林丞夏卻笑歎。
校董先生聽不懂其中緣由,這鍾鼓樓不僅僅是雅利招牌,更是景洲每年數不勝數的旅遊盛景,可不能給人落下話柄,這罪名他可擔不起,急吼吼告別,急匆匆找檢修去了。
林丞夏自己散步到鍾鼓樓前,前方已經聚了一堆人,都表示稀罕。
他笑而不語,這世上再沒什麼比羈絆來得更加深沉。
“今天什麼大日子嗎?微博熱搜第一,青玉路梧桐一朝回春了!”
突然間從人堆中爆出一道聲音。
林丞夏口袋裏的手機悶聲震動,他劃開接起,那頭是管家電話,聲音驚奇又愕然,讓他快回去看看,大門口迎賓的兩排青桐早晨還在掉葉子,如今突然全成了鬱鬱蔥蔥的綠葉兒。
“我去!時代廣場櫻花全開了!”
“不止不止,論壇炸了,碧波湖畔的櫻花也開了!”
“走啊!去看看!”
“對對!扛上攝像機,咱學校這回味能趕上新聞前線!”
“誒誒,我待會還有課!你們誰幫我拍張寫實啊!”
“走走走。”
手機那頭管家的聲音尤在,四周鍾聲漸漸歸於平緩,清風徐徐繞過林丞夏發梢,天空雲卷雲舒,風和日麗。
小山神主誕生於九月,也殤隕在九月。
從南江一路北遊,最後還是回到了出生地。
故人歸矣,神明不甚歡喜,陌上花來迎故人。
蕭念最後把畫卷小心收起,將其置於床上,以免掛門後遭磨損。
並不知景洲究竟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