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家留不得,一個子都不行。
人人都說帶她回家,可她的家早沒有了,就連關雎園那棟別墅都是座活死人牢籠,了無生趣,裏麵隻有那十年的甜膩,還有她這兩年的苦和腥。
光已經陷落,跌入無人之境的淵獄,她要讓那些人都給她陪葬,那些因果報應都讓她帶走,她願祭上永生永世與惡靈糾纏不休。
“把我放在前邊的岔路口就好,我想走走。”蕭念最後在時代廣場西南角下的車。
解開安全帶時,蕭念對他說:“知道我身邊跟了多少人嗎?加上你們警方,不少於二十人。”
勞師動眾的保護,密不透風的人型牢籠。
“為你的安全著想。”
喬在欽很坦然,蕭念顯然是那人的目標,那人不懼警,更不畏權勢,她是他們唯一的籌碼。
“那你們派去盯守司家的人有多少?不足十人,一旦出事他們想要逃,景洲天地水三路給足了他們投機取巧的空間。”蕭念有些諷刺地笑笑,然後下車離去。
喬在欽車子離開不久,蕭念在廣場大屏下的台階坐下,她拿出巧克力,剝開糖紙含在嘴裏,杏仁黑巧,味偏苦,很長時間後舌苔才會慢慢回甜。
不是節假日,也不是周末,廣場人不算多,偶爾有路人舉著手機和相機在拍盛放的櫻花。
她回來這些日子聽過最大的新聞熱議就是景洲九月百花齊放,梧桐樹溯回青蔥,今天終於得以見識,櫻花爭相鬥豔,白櫻像雪,粉櫻不甘落後,風經過熙熙攘攘落滿地。
不過說來奇怪,初見那年九月,孤兒院的櫻花也開得特別旺盛,特別美,他笑一笑就住進了她心裏。
“顏西月。”她輕飄飄喊了一句,顏西月就出現在她身後。
蕭念起身拍了拍衣角,“你去車裏拿相機,幫我拍一張照片吧。”
顏西月雖疑惑但完全服從。
時代廣場後邊有家花店,剛走到店門就聞見鮮花的馥鬱芬芳,“麻煩給我包一束純白的梔子花。”
店員笑著問:“是送給男朋友嗎?”
現在十幾歲的少年少女都浪漫,他們有充分的儀式感,寧願少吃一頓飯都要花錢給對方買一束像樣的花。
蕭念解鎖手機的指尖一頓,界麵感應指紋,屏幕漾開光圈,然而指紋錯誤。
店員手腳麻利,很快包紮好一熟漂亮精致的梔子花,蕭念雙手接過花,她說:“不是給男朋友,花是送給哥哥的,他很喜歡梔子花。”
店員愣了一下,笑了笑才接話,“那你哥哥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很少有男孩子喜歡梔子花。”
蕭念點頭也笑了笑,“嗯。哥哥很好。”
十點四十五分,蕭念在櫻花樹前的長椅坐下,另一側放了一束梔子花,她脫了風衣外套,過膝的黑色紗裙簡簡單單,她坐姿慵懶卻端正,看著鏡頭露出笑容,雙眸澄澈平靜。
哥哥是溫柔的哥哥,也是櫻花樹下一笑醉人的哥哥。
顏西月按下快門的時候,也有人拍下這一幕,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街拍攝影師。
這年景洲九月,風卷花飄零,櫻花落白頭。
千裏之外的雨城尋人計劃還在火急火燎進行,蕭念很少這麼著急,隔著電話都讓人感同身受。
席勒找了事事通歐陽,也聯係了付樂,許恩在認識不少尤浩校外朋友,尤浩這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還摳,但朋友挺廣,什麼健身房認識的、酒吧網吧認識的、修車房理發店認識的……總之應有盡有。
“知道知道,早前有人來找過了,我也給人姑娘回過電話,找到人立馬聯係她。”成宥這大早上就忙著接電話回微信了,這邊剛回了許恩在,又有一通視頻電話打進來。
成宥皺眉看著鏡頭拉進,大早上澡堂裏頭赤裸裸的哥們猛然被拍背招呼,一臉懵逼回頭,渾身一/絲/不掛的出現在屏幕上,隻聽視頻那頭連忙道歉,“哥這身腱子肉真結實嘿,哈哈,這不認錯人麼!哈哈……”
沒空聽他胡咧咧,直接掛掉,成宥心好累,擱那沙發一躺,有伴過來問,“怎麼著還沒找著呢?你說說這浩子不聲不響居然有女朋友哈?沒想到啊沒想到!”
“我可沒這麼說,你別造謠。”成宥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嗤笑。
那人腿搭在茶幾上,神色頗為興奮,“不是還能是誰?你見他交過女朋友還是近過女人身,嘖嘖,這回倒好,玩了出大的,搞失蹤?你瞧瞧把人姑娘急成啥樣?”
成宥嫌他吵吵,伸腿踢人,“滾滾滾,別賴這,不幹活還糟踐東西!”
那人被他拖鞋抱枕奇上陣驅趕,耳邊終於是清淨了。
成宥卻閉著眼眯了一會,迷迷瞪瞪的節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睜開眼起身抓手機打電話,“喂,許恩在啊,我想起來他前兩天說要去景洲玩一趟,能不能是去景洲了?”
尤浩的確說過他要去景洲,認識他這麼些年也沒見他去過別地,就景洲去得頻繁,成宥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人倒是精神不少,“那你和那姑娘說一聲兒,我就不打擾了,有事再聯係!”
這頭許恩在聽完消息給群聊發了消息,各個冒頭的頓時安靜一瞬。
席勒在班上悄悄摸摸回消息:去他大爺,偷偷去景洲找蕭念!?不講武德!
然而也就這一條了,許恩在這邊課間,他意外地收到龍翔電話。
龍翔最近都在辦公室,此時此刻他對麵坐著連靳。
“不用找他,許恩義給他下發了任務,他和蕭念都很好。”他說完這句就掛了電話。
連靳若有所思看著他不語。
龍翔說:“了因果,忘往事,丟掉哀怨恨懟,她能好好活這一世。”
許恩義斟酌再三,又給許恩義打電話確認過以後,還是原模原樣吧消息送達群聊和蕭念,哥和龍翔沒說瞞著蕭念,她現在得安心。
群聊就這樣在一個短暫的早上成立又解散。
十一點半的午飯,蕭念是在時代廣場東邊的小吃街解決的,點了一道鬆鼠魚,一碗奶黃圓子,還有一盤雞絲涼麵,要了一杯橙汁和蘇打水。
酸甜苦辣裏,蕭恒偏好甜,鬆鼠魚要加糖,奶黃圓子連湯都是甜的,把蘇打水和圓子一起推到放著梔子花的那頭,蕭念又夾了一筷魚肉,同樣放在空無一人的對麵的盤子裏。
“魚涼了腥氣重,快吃。”
顏西月不由得抬眼張望一眼,確認那邊的蕭念在自言自語,她皺眉又權當隱形人。
魚肚肉最嫩,蕭念接連幾筷子下去送到無人享用的盤子裏,“我又把龍翔的魚池子炸了,誰讓他一聲不吭把我送回景洲來?這是代價。”
“他陪我一天,自己回雨城去了,我還病著,他也真放心把我留在古水。”
“還有,他送我的戒指是紫水晶的,我不喜歡。”
這話落時,顏西月再次看向蕭念,眼裏不甘一閃而過。
蕭念還在顧自說著,“我喜歡他的手串,他很小氣,半點不讓碰……他撥了人專門照顧我,他以為他是舊社會的大老爺嗎?封建思想真可怕。”
最後一塊魚肚送到高高堆起的盤子裏時,蕭念終於舍得放下筷子,她喝了口橙汁,然後眉心蹙起,“他們家的橙汁和以前一樣,還是這麼酸。”
接下來蕭念不再說話,安靜享用雞絲涼麵。
雞絲涼麵是甜辣口,酸甜苦辣裏,蕭念其實更喜歡帶辣味的食物。
喬在欽收到消息也在吃飯,不過他吃的是盒飯,守在蕭念的探子說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在吃飯,就差沒把“蕭念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掛嘴上了。
張祺這兩天和他一塊的時間居多,“她想蕭恒了。”
蕭恒的死因算樁大案,他死於槍殺,然而上頭一壓再壓,直到上頭開會,司家被繳,當然這事兒還是這兩天張祺死乞白賴跟領導後頭自己琢磨出來的,她去查了蕭恒生平卷宗,此時聽蕭念在那裏,並不意外。
兩年前張祺是刑警大隊長,兩年後的今天依然是。
喬在欽在省廳幹了好幾年隊長,這段時間特意回景洲左右轉也並不是巧合,他對司家的確有執念,蕭恒的死因和他母親很像,如果蕭恒活下來了,他也不能因此懷疑些什麼。
宋居安當年掀開司家一層皮,他窺見真相,也明白,這層皮肉底下定然有更多血淋淋的惡骨。然後他遇見蕭念,相比宋居安而言,蕭念無疑是家破人亡,所以她義無反顧紮進深淵,哪怕自傷八百也要把司家拉下馬。
時間流轉,幾家歡喜幾家愁,景洲城西一處公寓樓鬧劇也悄然拉開帷幕。
張肆最慘的那年十二月,被學校裏的人誣陷偷拍女生裙底,還盜竊班級公款,領養家庭是對教書的老夫妻,覺得實在有礙顏麵,丟了他們夫妻的臉遂將他退養。
從頭至尾無人信他,甚至沒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那些人主觀認為孤兒院出身的孩子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成為禍害社會的敗類。
三年的朝夕相處,成了最好笑的鬧劇。
那年他十六歲,沒有再踏進孤兒院半步,他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什麼賺錢做什麼,沒人知道他可笑的過去。
也是那個冬天,在酒吧做酒保的他誤入包廂,發現一群迷醉的人聚在一塊lan 交,很多男人,一個女人……他成了替罪羔羊,和那個製服破碎、渾身青紫奄奄一息的女人。
腕間手銬比冬雪更冰涼,臨上警車之際,他遇到了她,雪花紛飛飄零,她的眼睛就像那對老夫妻家裏的翡翠琉璃珠,在冰天雪地中那樣的剔透玲瓏。
她說:“給點甜頭就忘了這身皮子的職責,雨城可真是好地方。”她用那雙眼睛瞥他一眼,舉起手機,“試試嗎?是我的網快,還是你們的車程快。”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機就已經被酒吧經理搶了過去,而酒吧露台上的少東家正晃著紅酒杯,好整以暇等著這場鬧劇落幕。
“她妨礙公務,還不把她帶回局裏!”經理握著手機示意警方馬上把人帶走。
他想:看呐,這世上就是有這麼多的不公平,有錢就是資本。
然而這場鬧劇並沒有按照劇本往下走,因為她褪下自己的腕表,看著自己說:“準備好了嗎?”他不解,可下一秒他知道了,腕表落地濃煙四起,有雙手扯住自己的手掌奮力奔跑。
暮色靄靄,雪花片在霓虹燈下翻卷紛飛,應該也有不少落進眼裏,最後化成水打濕眼睛。
那年嚴寒冬雪,江北大橋底下的橋洞中,她和他說:“去景洲吧,那裏很少下雪,四季有花,人和人之間還算和善。”
她好大的本事用耳釘撬開手銬,又從口袋裏取出一條鏈表,“作為酬勞,幫我一個忙,替我再看場時代廣場的煙花秀,如果下雪了,記得在長椅上替我留一支梔子花。”
那時有劫後餘生的喜,更有莫大的防備心理。
她那時隻露了一雙眼睛,似乎看透他的不安,“常常有人和我說趁著年輕,多讀書看報,隻有像雪地裏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才沒人敢欺負你。”
橋洞底下有車燈照射過來,還有許多匆匆忙忙的腳步,遠遠聽見很多人在喊“大小姐”,她低聲說了句“煩人”,卻迎著燈光離開了。
那些腳步和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近,他下意識走到暗處躲起來。
她的影子在雪地裏拉得細長,還有一串她留下的腳印。
“快送醫院!”
許多影子重疊,他蹲在不見光的角落,聽見有人喊了一句,車子驅動漸行漸遠,帶走最後一縷光亮,也帶走那個她。
“四哥?”
“四哥快醒醒!”
“祁媛來了四哥。”
張肆從夢中蘇醒,聲音凝成現實,眼前不是漆黑的夜,他的手中耶沒有昂貴的鏈表。
“四哥你終於醒了,祁媛來了,嚷著要見你。”
張肆起身套上衣服,“還有誰?”
陳傑道:“就她一人。”他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又頭疼道:“三點多了,我們一聲不吭的沒信,肯定是來要東西的。”
祁媛提著手包現在一樓客廳,穿著a家新款連衣裙,彎卷發披散著,上下三件首飾,戒指和項鏈是b家的,耳環是c家的。
張肆就站在樓上俯視祁媛,他知道,她身上還會縈繞著梔子花的香氣,而她從不讓他靠近。
“來做什麼。”
祁媛聞聲看去,步子也朝他走去,質問緊隨其後,“我要的憑證書呢?你不聲不響消失想做什麼!”
最後一截台階落地,張肆朝她走近,然而就是他這一步讓祁媛連退兩步,他笑笑,“緊張什麼?坐。”
他獨自在沙發落座,給她倒水,也給自己倒一杯。
“張肆,回答我的問題!”祁媛握緊手提帶,麵帶著急,“哥哥還被押著,等我爸出差回來會把他打死的,你說話啊!”
“那你先回答一個問題吧。”張肆捂著裝滿熱水的玻璃杯,仿若感覺不到燙,“兩年前,你為什麼要自殺?”
祁媛覺得張肆在轉移話題,“兩年前!又是兩年前!張肆,你是在提醒你自己兩年來你花了我和哥哥多少錢嗎?拿錢辦事天經地義,如今怎麼樣?我祁媛是還請不動你了是嗎?”
張肆眸色不明盯著她,“回答我的問題。”
祁媛被氣笑,“兩年前自殺?我為什麼要自殺!那是我不小心被刀子劃傷的,你這樣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我憑什麼要自殺?”
張肆收回目光,眼瞼下垂,倏然收緊掌心,對她說:“滾。”
“你讓我滾?”祁媛覺得不可思議,“張肆你是不是沒睡醒,是誰兩年前巴巴地在時代廣場死跟著我回家?是誰這兩年死乞白賴討好我、是誰說大庭廣眾之下說做我一輩子舔狗?張肆你放肆!”
她越說越大聲,本就在聽牆根的陳傑立馬從樓上下來,“祁大小姐別生氣啊!四哥是因為今天碰壁了,辦事辦到一半警察來了,我們馬上給你想別的辦法,你要不先回家歇歇?”
陳傑不斷給張肆眼神,可迎來的卻是水杯狠狠摔在牆上七零八碎的暴虐。
“騙我?”張肆起身扼住祁媛後頸,眼神凶狠異常。
陳傑急了,“四哥!”
祁媛推開他,揮手落下一巴掌,可惜沒能如願,張肆甩開她的手,鉗製住她下巴,“祁媛,你以為你是誰?”
祁媛不可置信,她嗤笑,“是你以為我是誰!怎麼,還真以為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你一個死在街邊都沒人理的乞丐誰會要你!你別忘了是我和哥哥可憐你給你一口飯吃你才有今天,別給我忘了本!”
張肆眉宇間戾氣重生,猛然推開祁媛,像在看什麼惡心東西,“陳傑,把她丟出去。”
說完頭也不回上樓。
祁媛一時不察被推個屁股著地,手背碰到茶幾上的熱水杯,眼淚當即就冒出來了,陳傑正要去扶她,那料想反而被一把推得後退半步。
祁媛自己起身,拍了拍裙子,最後惡狠狠對陳傑說:“你們給我等著!”
最後把門摔得震天響,公寓裏頓時清淨一片。
陳傑站在客廳往樓上張望,也不敢去觸黴頭,順便知會陳智一聲,這才提了外套悄悄出門去。
而樓上房間裏,張肆拉開床頭櫃抽屜,裏麵很幹淨,隻裝著方方正正的耳飾盒,然而盒子裏隻有一隻耳釘,雪花狀的鉑金耳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