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時間標準時四二七年嚎月(七月)金火(十一日)申時三刻】
“兄弟們!讓我們為火爐傭軍歡呼,以示尊重!”
嘈雜之地在一聲呼喊之後戛然無聲。獵人星內一間酒屋中,人群簇擁一桌前,夏科尼在人群中央舉起碧色琉璃杯宣告:“火爐傭軍,從此除名!”隨即一飲而盡。
場館內眾人隨而起身舉杯呼聲:“夏科尼至上,夜波克爾第至上!永恒永恒,永恒!!!”盡皆飲盡。
夏科尼再斟一杯酒:“這杯酒,致敬往世與現存的夏夜獵人們!”舉杯一飲而盡,話語不多,卻總能得到一眾歡呼嘻狂。
“夏科尼,夏科尼。讓一下。夏科尼!”人群中一人叫喊著,帶起小小騷亂,一瘦弱中年人撥開人群闖上前。這人留著一頭蓋耳的灰發,乍一看有點邋遢,但那是自然而生的,整潔的皮革服套帶著些野性,可穿在他身上偏透出股子文弱氣息,他歡笑著指著手裏腕靈的光幕說道:“夏科尼,這個,好東西。”
但這突來的無禮讓夏科尼心氣不快,隻瞥視一眼那人,再及一眼光幕,便回看那人輕蔑道:“小孩子打架,有什麼好看的?”一話後不再理睬,轉頭對身旁一滿身鋼盔鐵甲之人敬酒,“夏輝裏爾,你可要多喝幾杯,很快,你們又該去打哨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要保重。”
夏輝裏爾恭敬接過杯酒,敬言:“夏夜獵人,永恒!”
“夏科尼,夏科尼,”那闖出的人再一步上前,煞有其事說道,“他們打架是沒看頭,不過你看看,後來出了個東西,我覺得你一定會很喜歡,看看。”
夏科尼不吃這套賣弄,從旁桌勾拉來一木盤灰綠色水珠,將珠酒盤子擺於那人麵前,豪爽說道:“哎,別囉嗦,來一個,喝。”
此中放著十二顆水珠,實乃列疆昆人所製果酒,名為瑪庫爾。此酒全程釀製於木器上,窖後兩年即可以手取入口,至舌尾化開酒水釋出起泡,口感清爽,飲後口齒間久久彌漫果香,不易醉,年少人亦可用,因其低廉而為當今多數宴中所備置。
這本有賞賜之意,可那人卻變了臉色,無奈強笑,兩指揪起一顆瑪庫爾一口入喉,關了腕靈起身,頗為不快:“既然你不看,那我拿走了,隻是可惜了這條好狗。”
夏科尼卻一笑而過,根本毫不動情,繼續與身旁親信笑談起來。
轉眼看來,陳瀟朦朦朧朧開眼,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張大床上,身蓋著輕盈華麗的毯子,左側布簾遮透出柔和的陽光將畫壁映得金黃,右邊擋著一扇浮畫屏風將床位分隔得私密,四葉屏風上山林市井,樹遒花妍,閑魚雅件,天清鷹翔。陳瀟掀開薄毯坐起身來,呆滯靜思,回想煙塵無聲,廝殺驚夢,身死刀下,魂喪九泉,自己當是敗了死了,怎身在此未知處?豈非陰間黃泉?
事實,話說陳瀟被林禦城斬殺於七輪花決鬥場上,將死時化為枯瘦邪童與林禦城血戰,最終邪童反敗為勝將林禦城殺死於冰山之中,而邪童因氣力不接昏厥,終化回陳瀟,此後被加奎等人送至此處休息,而陳瀟一休歇便是兩個時辰有餘。
陳瀟爬下床,簡單套上鞋子走著木板地出了屏風,隨見照麵地上裁出一整區地台,地台上放著一矮腳書案,右側窗下放著一張臥榻,此間物件嶄新無塵,卻不見角落處置著飾品帷幔,著實是單調的木屋子;轉轉四下裏,獨不見房門,陳瀟轉頭心想定又是那般與牆壁化作一體的隱門,走至畫壁前果真見著反應;房門即開,卻見其外屋風格迥異,藍紋白壁在豔陽下顯得簡潔清朗,泛著黃紋的地麵上竟還有一條水流蜿蜒流轉圈出一塊區域,域內放置青藍琉璃的茶案與白濃濃如雲塊棉團的三樣物件,整間屋子算不上大,然珠簾、盆景卻在角落裏置得精妙雅觀,一整片大窗台為室內引來了陽光的活力,精雅不華是這間屋子給人帶來的直觀感受。
陳瀟好奇地轉悠著,忽而另一邊牆壁上開啟一扇門,兩人相伴而出,陳瀟雖不識其中一人,卻一眼認出了另一身直裾朱衣之人,他便是林禦城。
“誒,你醒了啊。”那麵生的英俊青年上前親和體恤道,“沒覺得不舒服吧?”見著陳瀟有些怕生,便介紹,“我複姓冷血,名坎,字道升,是當今神聖天國國君的玄孫,也就是神聖天國的少閣,同時也是禦城的平輩兄弟。”小坎轉看禦城呼道,“不介紹介紹自己嗎?以後你們可要相處。”
禦城卻鄙夷惡態:“林禦城,字安天。”
小坎一笑道:“你以後直呼他禦城就好了。”
“誒!你怎麼這麼教他?這不害我嗎?”禦城咋呼道。
小坎一本正經說道:“這不才能跟你合拍嗎?”
二人雖說說笑笑,可陳瀟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小坎止了笑,蹲下來說道:“以後,你就在這裏住下,安天會照顧你,有什麼不懂,或是有需要都可以跟他說,不用拘束。”再想了想,“哦,還有,你這一歇睡太久了,由於行程規定,帶你來的幾個人都跟龍王回去了,不過不用怕,他們臨行前在你的腕靈裏留了聯絡號,隻要你想見他們,隨時都可以聯係見麵。此外他們還留給了你一些東西,但是都還在檢查中,等檢查完了就會有人給你送過來。”隨後起身囑托禦城,“盡管這套房子還需要布置布置,但你可別亂花錢,到時候缺錢了可不一定能在我這拿到。照顧好他,他怎樣還是個小孩子,該教的就耐心一點教他,可別鬧出了事又為人詬病,想證明自己就先努力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
禦城越聽越不耐煩:“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囉囉嗦嗦。”
小坎輕輕笑了一聲,說道:“我還要去幫他錄靈文,你等下記得帶他出去吃點東西,然後抓緊去報名。”
“急什麼,離結束還有兩三天。”
小坎邊往門閣廊道走去,邊說道:“早辦早完事,你倆也可以多處一處。”
禦城送著小坎出門,怨道:“從一開始我就怨,誰跟他處一塊不行,非安排我。”
小坎回過頭問道:“你剛才答應我的事,現在就忘了?”
禦城知道小坎又要嘮叨他,輕推著小坎往前走,應付道:“沒忘沒忘,你趕緊走吧,我知道該怎麼辦。”
禦城匆匆忙忙將小坎送出了門,回到客廳,見陳瀟傻愣愣地站著,拉著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看著牆。
“怎麼了你?弄得好像敗下陣來的是你一樣。”禦城拉過陳瀟的衣服,硬要看著他,“誒,小夥子,輸的人是我啊,我還沒你這麼傷心呢,你這是要幹嘛?存心笑話我?”
陳瀟聽著覺得奇怪,想問,卻怯怯不敢出聲。
禦城看著麵前這相貌不揚的孩子,問道:“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呢,贏的人是你,你幹嘛擺著張哭喪臉?”
陳瀟大聲嚷道:“是我輸了,你贏了!”
禦城卻被逗笑了一聲:“哎,你睡糊塗了?最後是誰在冰山裏殺了我?”
陳瀟聽著糊塗:“什麼冰山?”
“你是真不記得還是裝糊塗?”禦城訕笑了一頓,打開腕靈,拉出一塊光屏,指點幾下,遞給陳瀟,說道,“自己看看新聞,看看錄像,來。”
陳瀟看著光屏中播放著二人的決鬥錄像,直見身死刀下而複生時,驚目瞿然:“怎麼會這樣?!”
禦城不再譏諷:“你真的不知道?”
陳瀟看著畫中邪童,心知那人是誰,小聲驚詫道:“為什麼……”一摸胸口不見夾在衣內的項鏈,頓時慌張,“我項鏈呢?你有沒有看見我的項鏈?”
“什麼項鏈?”
陳瀟自覺大禍臨頭:“死了,項鏈不見了。”
禦城不知就裏:“現在說決鬥的事,提什麼項鏈?你告訴我,你的天賜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倒下後又是怎麼回事?秘術?符咒?”
陳瀟不知如何解釋,沉默著,見畫中二人武鬥,邪童霸道輕狂,任招式複雜仍一一破解,反觀禦城亦不遑多讓,招式凜厲致命非前時可比,二者你來我往鬥得難解難分,著實看得驚異,下一時見禦城飛殺斬斷邪童小腿而殺招獻上,卻見如今渾身無損,即是衣物也不見一點垢土,嘀咕迷惑道:“我的腿……怎麼……”
禦城且在一旁聽得見聲,解疑道:“在你被送到這裏之前他們就已經把你送到醫療所,上上下下治了一遍。”
再看著畫中死鬥,最後一刻竟是邪童將禦城殺死在冰山之中,陳瀟才明白過來,但看著禦城安然站在一旁,再看他已死於冰山,費解問道:“你死了?可你……”
“你是在耍我玩嗎?”禦城忽氣上心頭,“這不知道那不清楚,你是活在哪個年代的人?”話才落,心中隨出一想:“按身份信息,他剛出生兩個月,幾乎是在訓練中度過,或許……他真的不清楚。”於是試問:“你知道靈魂文碼嗎?”
陳瀟腦袋空空,毫無對證,搖了搖頭。
禦城直抒一氣,自覺魯莽,好聲說道:“簡單地說,就是我死後通過留下的靈魂文碼複活了。”
“死了能複活?”
禦城頓時再起心火:“他怎麼像個遠古山人的樣,什麼都不知道。”但或諒其年幼無知,再克製下來:“哎,人死了當然可以複活,隻要靈魂還在就可以。”隨而話頭一轉,“喂,你還沒告訴我,你本應該受我那一刀死去,後來那些黑色的東西是什麼?怎麼能在短時間內將你全然治愈?”
“那個……”
“秘術?符咒?”陳瀟搖了頭,禦城疑惑更甚,“都不是?那是什麼?”
陳瀟不知該不該說,但想說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困頓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就這樣說啊,這裏就我們兩個,又沒別的什麼人。”
陳瀟看著畫麵中的冰山探出半個小身子,恍惚失神,心念道:“我贏了……不對,項鏈丟了,是他……他贏了……殺了人……贏了……”
禦城沒有什麼耐心可以磨耗,見陳瀟遲遲不答,隻歎一息,隨即起身收走光屏,關了腕靈:“不說就算了,整理一下衣服,我帶你去報名,順便去吃晚飯。”見陳瀟毫不挪動,問道,“怎麼?不上學了?要不是你那麼能睡,你的那些小護衛們早就幫你報好了,還省得我要跑一趟,我看在小坎的麵子上答應帶你去一趟,你可別整得我心情不好,不然你可自己弄去。”
陳瀟一副委屈可憐相,不情願地扯著自己的衣袖,說是整理衣服,卻自覺整潔不知還要怎麼整理才好。禦城扭頭直往門廊外去,煩躁一聲起:“你還要在那裏站多久啊?把事辦完再回來站著行不行啊?”話音落後,陳瀟才轉進門廊跟在禦城身後。
禦城轉身麵對著一麵光滑照人的鐵牆,隻抬起腕靈一晃,鐵牆內發出些機械聲響,待靜聲,鐵門對分拉開,雖是時近傍晚,然外庭陽光仍是媚眼,整條門廊即刻被映得通明,黃綠漸間的灌木草樹與夾道而迎的花圃葉枝呈現在麵前。
“來的第一天就是嚎月裏難得的晴天,你可真是命好。”禦城先走出了麵前一段鋼鐵門廊,陳瀟默默跟隨在後。
走在花樹石道上,四下裏高樓分散著探出頭,美,但是陌生,陳瀟在航艦鐵殼裏生活了兩個月,現在突然這麼重新走在土地上竟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很迷茫,意識到相處了兩個月的加奎幾人已是離去,今起又將在新環境開始新生活,他並不覺得有一點激動興奮,這與來時的設想有著不小落差,難得地自然生出些這個年紀不自然有的傷感,傷得平淡,不痛不癢,這般隱殤,從未有過,從未想過。
順著石道出來,一幕朗晴下,有著些什麼東西在疾速穿梭,劃出一片看得出秩序的軌跡;錯落峰樓聳立在綠叢中,說高不抵雲底,說低也是衝了天去;再及一眼,行人穿過道口,一條樸素石街繞進深處,寬闊路上卻是不通行車,隻由人走;或相伴而行,或獨往無束,或笑語歡嬉,或搖扇自在,直教人忘了憂愁,相染眾樂。
禦城走在前頭,不想顧念那隻討他厭煩的小兒,卻生怕轉眼不見人,惹出事端,於是走幾步一瞥神,惱著留意;陳瀟跟在後頭,毫不想與那惡少接近,卻自知人生地不熟,怕出個萬一,隻好幾步緩兩步快,跟著無話。看著腳步,陳瀟漸漸忘了在念什麼感什麼,偶爾看幾眼街道兩邊夾在花樹下的樓店,這是從未見過的景象,腦子裏突然刻下一畫,這應該就是加奎他們所謂先進的樣子,再一想先進在哪處,卻思來想去也自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