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七年嚎月(七月)金禾(十三日)醜時四刻】
“千羽狐、千羽言明,時辰到!”
官差一聲喧吼,床上二人朦朧醒來,攙扶起身。
“吃飽喝足,洗浴換衣,巳時六刻趕赴刑場。”當頭官差一遍交代,示意放下物什,帶隊出房。
言明先一步下床,走著看著,苦笑道:“墨風世禕這狗賊,在我等臨死之際還不忘羞辱一頓。”
小狐下床觀送來眾物,不明其言:“這不也算妥當嗎?何來侮辱?”
言明一指一話:“酒肉兩頓,衣裳兩套,偏隻有一桶浴水。主臣不共浴,古已有之,今這一桶浴水便是要壞你我主臣綱常。”
“哈哈哈哈哈!”小狐走到浴水旁,拍桶笑道:“但那墨風世禕怎也料不到,你我偏是情同手足,是為刎頸之好,不受主臣之禮,何妨何妨!哈哈哈哈哈!”
二人相對而坐,飯菜酒食擺滿一桌。小狐拿來酒杯,斟滿,遞與言明:“言明,你縱不會酒,但今夕不同往日,這一杯你得陪我喝。”
言明痛快接過酒杯,與小狐碰上一杯,二人昂頭一口而竭,揪著眉頭強忍辣喉。
“哈哈哈,痛快!吃!”小狐歡喜道。
二人無言,歡暢快意,縱酒燒紅了臉,也不懼它再來一杯,香肉塞了滿嘴,碟碗淩亂一桌,作為王族家係,是為二人平生頭次吃得不顧禮數,無人顧更不可阻攔。酒足飯飽後,二人相麵脫衣,卸下腕靈,袒露相見,共浴一池水,不覺羞恥,隻當是活了二十餘年,見了同胞生的兄弟。如是:
清卿激生花,
窺白不折煞。
發纏同命人,
塵輪不瀟灑。
辰時將過,白地內主臣家仆四下往來,多聚在寶殿前。
按著墨風千羽律例,凡王族者被處以死刑,由君王監斬,兩家王族必有代表者出禮送行,以寬王族位分。
而此際,千羽王族族長千羽恭正選著人隨去為千羽狐、千羽言明二人送行,兩旁眾家主家臣侍立聽選。
千羽恭來回一踱步,出聲道:“狐兒雙親怎還遲遲未到?”
旁下一長披白裘,短髯勾麵的壯漢,乃是千羽恭所出長子,朝中大武將,名喚千羽潭,字孝玄,侍一旁回話道:“已吩咐家奴去喚。但這兩日來,弟妹以淚洗麵,茶飯難下,身子怕是要垮了,四弟日夜照顧也是精神不振,更深隱喪子之痛……”歎息一氣,難出下話。
千羽恭愁眉不展,深哀其殤,轉言道:“言明雙親可到?”
旁側裏一壯男扶著一婦人走出一步,拘禮回話:“家臣齊山與夫人霓騫在候。”
千羽恭看上一眼,又是顫顫一聲哀歎,對身旁輕言:“潭兒,帶上蛟兒同行。令其餘兄弟家臣退了吧。”
“王父,我等也要去為無稽送行!”兩旁下站出一片少年來,個個肩披白裘,氣宇軒昂,好不淩盛。
千羽恭臉色一變,一斥道:“又非好事,爾等出什麼風頭!”
一稚嫩小少年出一步昂首道:“我等就想讓那小老兒看看我白地,除了無稽、百通,還這番眾多的年輕兒郎等著他,千羽隨時能翻身做主!欺人莫太甚!”
“胡鬧!”千羽恭喝斥聲來:“為了千羽族,狐兒、言明已是送了性命,爾等再不收斂著點鋒芒,那墨風越不會容著千羽!想要翻身做主,不是靠氣勢,不是靠叫板!千羽如今要護著爾等這些好兒郎才有未來,莫要意氣用事。”
千羽恭怒斥下,眾主臣帶著勸著千羽少年們離去,而人群中紛紛讓出道路,原是千羽狐雙親到場。
“欽兒到了。”千羽恭領著方才點下幾人迎去。
千羽狐之父千羽欽摻著滿麵慘色的孫瑾夫人拘禮道歉:“讓爹久等了,瑾兒身體抱恙,拖延了些。”
千羽恭憐憫道:“你怎不勸著她休息?狐兒見著這般,定會心痛,如何能安心地走?”
孫瑾夫人嬌弱聲道:“瑾兒無礙,族父且啟程吧。”
千羽恭深知父母良苦,不再勸說,領著長子千羽潭父子、四子千羽欽夫婦與家臣千羽齊山夫婦同乘行車前往皇都禁城大場,雖是王族,卻無再多護衛。
說這墨風千羽自千年前因五王裂國而脫離熾刃國,建國於舊址巢氹,然仍保留舊時建派,設皇都建禁城,無論文化科技如何改變,禁城仍在,而掌朝皇帝深居宮闈之中,重重護衛之下,兵與民皆不可入。這禁城正門第一門崇天門與第二門敬德門之間,設有一座大場,四麵護牆兩麵箭樓如甕城建造,一裏寬廣,場中隻設左右兩排蔽席,而大場有三用:一用,凡非朝官官員入朝麵聖者,皆需候於大場等待傳報;二用,皇帝出行巡禮,大場用於禮隊停候;三用,凡皇族王貴,大公國戚犯事而遭誅刑者,皆處決於大場,不受市井百姓圍觀非議。
巳時末,涼風蕭蕭,禁城大場中一眾官兵擺弄物什,布置刑台,四麵高牆上軍士羅列,**肅立。是時,崇天門緩緩推開,一隊持槍挎刀的甲士引著一眾錦服華衣的貴人走入大場。這行前頭者,皓然蒼首,蓋了一身皂緣素衣,紅帶別腰,神態肅穆,此人位居墨風皇族族長,名曰墨風世銘,字仲天。其身後兩位老婦隨行,一人著赭褙青衣,一人套連身金裙,麵容在裝扮下尚有幾分秀氣,彼此扶持,輕聲細語,分是墨風世禕之妻,一國之母,荀冰,字貞英;另一是墨風世銘之妻,朱怡煙,字寶霞。隨後者,一套煙雲繚淵服掩不住魁梧健碩身姿,一張甲字型麵容輪廓分明,精扮五官散著一股威懾霸氣,發上束著一頂朝日撥雲鐵冠,挽著袖口豪氣而行,盛氣熠然,氣相非凡。此人家戶通曉,乃是墨風世禕之長子,墨風福琅,字德賢,朝中任火司長,掌管祭民醫教四要。墨風福琅身傍一婦人,紅襦珠冠,胭紅脂白,端莊肅顏,乃名家妘壇升之女,福琅之妻,妘姬子,字彌仙,朝中任坐席判士,以輔佐大公要臣策理判書為職責。一子隨行其後,頎然精碩,布冠束發,朱衣帶裙,眉目細長,長臉寬頜,是福琅之次子,墨風澤珝,字頌海,尚是學生位分。再往後者,單釵高冠,薄衣華裘,長須紅顏不述者眾多,皆是達官顯貴,是有:長髯鳳目,護國公龍戩;鶴發飛眉,議策大公張九明;鳳杖黃褙,太傅江琸鈴;銀鬢羊須,禦司長顏保靖;赤冠桃麵,朝事長岑姁林;寶裘風衣,太鴻蘇巧儀;靛服雄姿,三江侯孫謇;千羽恭一行人等亦在其中。
千羽與墨風列坐左席,公臣國戚則列坐右席,兩席後各有禦軍刀衛,多是頗有來曆的軍將;旁下裏稍站著些雜人,手中各有光板彩幕,頭頂身旁飛舞著些精巧機械。人雖多雜,場中卻少有雜聲。千羽恭與墨風世銘作為族長輩份,相鄰坐於首席,本落了座隻點了個禮,墨風世銘偏要相談:
“孝天,怎不見雲娟隨同送行?”
如此場合,千羽恭實難避話,回說:“雲娟與大兒媳、二子一家、隆、大侄子一家一行十餘人遠遊星外,尚未歸來。”
墨風世銘歎息:“哎,去遊玩了也好,不必糟心。實是難料如此變故啊。”
千羽恭也作一歎:“是我之過,未對狐兒嚴加管教,才令其鑄成大錯。對於墨風師受其牽連,被害喪命一事,我也是痛心不已。”
墨風世銘看著千羽恭道:“你我二族自古同好,共曆生死,打拚江山,多少先輩皆是兄弟相親,到了今時,歌舞盛世卻手足相殘,將來還有何顏麵去山閣中麵對先輩?”再歎息,“千羽狐造禍之事,我本在為其開脫,望宏天諒兩族之情從輕發落,可宏天貴為國君,又是兄長,不從我言,執意嚴懲。師離世之後,再傷二人性命,於我族痛,於你族更痛,實教人痛心疾首。”
“何止!是為痛傷國根啊。”
一氣聲出於旁,二人抬首見原是護國公龍戩在前。龍戩一抱拳示禮,言道:“老朽輔佐至今,已曆三代君王,雖三代皆出於墨風,然恭是老朽女婿,千羽族中多有血親,狐兒且是我外曾孫,於私於公,盡為國披肝瀝膽,嘔心瀝血,旦有用武之處,必向往無懼,可王族相殘,實令老朽境地難堪,況二族之傷,皆傷國血脈,若再以怨報怨,國將何安?”
千羽恭思緒複雜,心有千萬難言,而墨風世銘道:“善君所言在理,然宏天獨斷,他人難阻,此事真不知如何收場。”
“你二人怎不早去那山閣中請出先輩作主,以致今日地步?”龍戩憤恨問道。
千羽恭滿麵愁容,唉聲歎氣道:“昨日我已去過山閣。”搖頭道,“各位在世先輩高祖皆悠閑山水,不理世事,百般苦求終無功而返。”
“這。”龍戩聽言乍然一詫。
墨風世銘鎖眉愁苦道:“先時聽聞師受害殞命,族中盛氣青年多是氣上心頭,即口耳不傳,亦難掩凶戾,怕不免有嫁恨千羽者,恐日後或滋生事端。”
“此氣絕不可長。”龍戩當即誡言:“百年來,局勢未穩,外患明長暗生,墨風千羽一向不憂內患而根基堅固,利行謀略,縱外賊強橫尚有一爭之本,若王族間因此生隙,貌合神離,彼此陷計,一旦局勢突變,必難以同心共敵,而令處境險生,非一二十年可安。”
言談期間,千羽蛟巧與墨風澤珝碰視,本是蛟年長,理應澤珝先首示禮,然澤珝因專顧聽誡竟一時忘了禮數,倒是蛟先點首施禮,澤珝方驚醒回禮。
墨風世銘毅然道:“此事無論如何,即是冒犯,也必再擾山閣,務必請出先輩主持。孝天,不妨明日你我一同去一趟?”
見勢如此,千羽恭勉強應承下來。
“可惜老朽非王族血脈,否則定也隨往死諫。”龍戩挽手道。
此時,敬德門箭樓上一聲浩亮悠揚宣告:“吾——皇——駕——臨——”場中無論何等尊貴皆肅立。隨見城牆箭樓折轉處轉出一頂朱紅華蓋,蔽下一人戴著一頂珠冠玉遮;遮下銀眉蒼鬢,麵目五官實然平常,抓不出特點能讓人讚出口;而身姿碩然,步履紮實,可見氣力還算得充沛;伊一身玄色百靈服,是全國一人專屬。其身後除了持傘的官仆,兩位寶甲將軍,還有一位拿著書板,時刻記錄君王言行的太禦監。幾人擁著墨風世禕走上一座臨時布下的禦台,禦台上僅有一張赤血寶座。待墨風世禕坐下,場下眾王公貴族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