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當一個人正值青春,身心富足,是很難受到思鄉病的困擾。

慎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商學院,是一名堂堂正正的留學生。而在舊金山的鐵軌沿線,他那些穿著筒靴,拖著長辮的同胞,正以傴僂枯瘦的肩膀扛起塞滿煤屑的籮筐,也有人不堪苦楚,自天使島的華工監獄莫名消失,被海上巡警用鐵鉤拖至船舷時,變成一張張浮腫慘白的醜陋麵容。於是他們聳聳肩,鬆開鐵鉤,任這些浮屍漂遠,沉底,和其他生前被稱為“豬仔”的同胞們一起,長眠於太平洋海底,結束了半生的辛勞。

這片富饒土地的主人,對於黃皮膚的異鄉客有著根深蒂固的輕蔑,但僅限於那些貧賤肮髒的群體。慎年沒有向外提及自己的來曆,但人們從他的衣著穿戴中猜測到他出身於中國巨賈之家,或許還有些皇室貴族的血脈,否則何以養成這樣冷淡矜持、令人肅然起敬的氣度?

慎年不主動接近人,卻也不排斥別人的親近。對他而言,商學院的學業毫不吃力,閑暇時間隻好用來打球騎馬、看戲飲酒。他不過二十四歲,無所事事,且出手闊綽,很自然的,也交過好幾位女朋友。這些女朋友們,或而有著加州陽光滋養的蜜色肌膚,或而如南美櫻桃般飽滿多汁,也有絹人般白皙纖弱的東洋美人,然而他沒有途徑、也沒有興致和其中哪位產生任何精神上的共鳴,最終不過潦草而又不失禮節地體驗了一番她們的肉|體,以至於他寓所的印裔門童阿瓦被各色美人晃得眼花繚亂,覷向慎年時,是滿臉掩飾不住的嫉妒和豔羨。

“於先生,”慎年的身影才出現在門廊外,阿瓦便鑽了出來,諂媚地對他笑。

阿瓦最恨華工,他替慎年跑腿時,偶爾經過唐人街,不僅不繞路,反而要特意地擠進那逼仄擁擠的巷子,然後捏著鼻子,一邊嫌棄地吐口水,做出要作嘔的表情,大聲用英語罵“豬玀”。可他不敢在慎年麵前造次。他知道他是大人物。

“有位小姐打電話來,沒留名字,”阿瓦把一張字跡蹩腳的紙條交給慎年,“說她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地方’,你一定喜歡,請你去那裏接她。”

慎年低下頭,借燈光辨認紙條上寫的地址。

阿瓦湊過去,“她是波蘭人,還是俄國人?我能聽得出來,嘿嘿,俄國女人的胸部……”

慎年瞥他一眼。阿瓦閉了嘴,意識到慎年沒有和他一同品鑒女人的興致,阿瓦心頭湧起一陣屈辱。在他目光中,慎年上樓,旋即折返,他已經換過了一件幹淨的襯衫,手指勾著黑色大衣,另一手拂過濃密的短發。呼哨聲中,泠泠響的馬車停在門廊前,慎年說:“記得留門。”便鑽進車裏離去。

不論鬼混到多晚,慎年都不會在外麵過夜,他是個小心的人。阿瓦晃動著一大串寓所鑰匙,暗自琢磨著,這時,他想起了電話那頭略帶東歐腔調的女聲——見不得人麼?連名字都不肯留,興許是車厘街新來的俄國婊|子。

阿瓦哼一聲,往地上狠狠吐口唾沫,他不敢罵慎年是豬,隻好嗤道:“花花公子。”

艾琳自然不是唐人街娼寮的那種白種女人,她是慎年的同學——但不同於他其餘的女朋友,她衣衫樸素,離群寡居,沉默中頗顯傲慢,拘謹中又帶點羞怯,據聞她是波蘭貴族的後裔,在俄占時期流亡美國,和慎年可堪同病相憐,兩人相愛,倒也算相得益彰。

慎年到了和艾琳相約的地方。

艾琳早在門口等了,她穿著單薄的衣裙,腳尖悄悄在長裙下跺著,一見慎年,她迫不及待地笑道:“歡迎回家。”

慎年打量四周。這是間入口隱秘的酒館,因為地處白人區,街邊沒有醉醺醺的酒鬼鬧事,治安很好——但,也說不上有什麼尋常。他用眼神詢問艾琳。

艾琳指著門裏,“裏麵,很有趣。”有慎年陪著,便沒什麼可怕的了,艾琳信任地倚著他的肩膀,走進酒館。經過狹窄逼仄的穿堂,裏頭是一間昏暗寂靜的劇場,有人在戲台上揮舞水袖,咿咿呀呀地唱著。

室內檀香繚繞,彌漫著柚木的芬芳。有人在輕輕嗑瓜子,還有煙管發出的呼嚕輕響。慎年借著忽明忽暗的燭光掃視座下眾人,有男有女,有白膚金發,也有黑眸烏發,臉上都是迷醉恣意的神情。

慎年放了心,又有些驚訝。有個叫阿彩的女人拎著油燈走來,繡花綠綢裙拂在地毯上,細長的眼眸在他臉上流連片刻,便笑了,用閩語招呼道:“先生,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