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耳朵聽著,暗自算了筆賬,頓時心一沉,說:“我托嶽父去攝政王那裏遞一道折子,一旦潤通和泰來兩家錢莊被擠兌,那整個上海、乃至全國的其他錢莊都要崩盤了。”
“攝政王?”康年可不敢指望這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旗人老爺,輕輕吐出嘴裏的茶梗,他笑道:“你別說,攝政王側福晉家還有筆不大不小的款子在咱們這裏生息呢,你今天上了折子,明天她第一個要來提款。”搖著手,康年道:“攝政王饒了你,底下那些人能饒了你嗎?”
康年搓了搓臉,他快要憋死了,索性把滿肚子苦水對慎年全都倒了出來,“我前頭說的這些,還算冠冕堂皇的,那還有不要臉的呢。這一年來,托人情舉私債的更是沒完,咱上海家裏,我那書房上,急等著用錢的條子摞得快比人高啦。還有人說,不給錢,槍子伺候。我還能在衙門裏躲一躲,其餘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怎麼辦?我是真怕了,趕緊把你大嫂和孩子打發去湖州,請媽和小妹回溪口。大家都說我是躲清靜,哪知我是躲閻王和小鬼?”
慎年起先還動容,後來聽得麻木了,他平靜下來,微微一哂:“富可敵國,可惜敵不過整個大清國來吸血。”
康年也漠然地回望著他,“爸爸就是這麼被逼死的。”話全出口,他舒暢多了,翹起腿,對慎年譏誚道:“我可不想死,我看這年頭,還是官最好當。我這頭還有旨意,明天回上海,又要著手籌備建立國有銀行的事了,正好借機會把這個爛攤子甩出去。”
慎年問:“朝廷也要辦銀行?”
“為什麼不辦?朝廷撐不住了,現在也講究官事官辦,商借商還了。這幾年,花旗、彙豐幾家外國銀行,快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搜刮空了。咱們的子民,憑什麼隻給他們搜刮?攝政王說了,咱們也要辦,誰不辦誰是王八蛋。”
這話說著就像在置氣,慎年不和他爭辯,問:“那錢莊不管了?”
“管不了,不想管,”康年懶懶道,“我正打算等國有銀行一開,就把錢莊也改成官營,留幾個老成的管事,是好是賴,隨他們折騰吧,反正以後姓愛新覺羅,不姓於了,要吃槍子,也輪不到我。”
慎年總算笑了一聲:“這還有我呢。”
“有你?有你幹什麼?”康年刻薄他,“聽你泰山老大人的話吧,別來攪這攤渾水了。”
慎年往沙發上一倚,笑道,“我回來時,在船上聽人說了這幾句話,你聽聽是不是真的。”
康年一看他那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忙洗耳恭聽,“說的什麼?”
“說道光以來,咱們大清國的官,各顯神通。有人忙著哄孩子,有人忙著睡婊|子,文臣忙著糊麵子,武將趕著捅婁子,於康年嘛,夢裏都在數銀子。”
康年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倒真盼夢裏有銀子,白花花、沉甸甸的銀子!”
慎年道:“我這幾年不在家,辛苦大哥了。”
“我聽說你在賓夕法尼亞過得逍遙得很,真讓我有點嫉妒呀。”康年也不知聽說了什麼,一臉笑容地看著慎年。將殘茶一飲而盡,他上前拍拍慎年肩膀,“趁我還沒走,你下午跟我去爸爸墓前看一看,想一想他老人家是怎麼被逼死的,想完了,願意帶著小妹回美國,那我這辛苦也不算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