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就是在家裏逗一逗小妹。”於太太不以為然,把這張照片給何媽,“再去洗一張給我收好,慎年喜歡,這一張就給他留著吧。”放下相簿,把零散的信收起來,因為是私人書信,於太太倒也沒多看,和慎年的書摞起來,交給令年,“去擺在書架上。”
另有厚厚一摞家書,用皮筋綁了,何媽打開抽屜放進去,對於太太道:“咱們寄的這些信也收的好好的,在家時真看不出來,二少爺是這麼仔細的人。”
於太太道:“他這孩子,有事都藏在心裏。”做母親的人,並不希望兒女是這樣的性子。於太太說著,憂心忡忡地歎口氣。
令年在書架上擺書,忽然一張照片從書頁中掉落,她拾起來一看,照片上是位穿連身長裙的外國小姐,烏發微卷,正用一雙很秀麗的眼眸凝望著鏡頭。
大約是顧忌國內還有親事,慎年在信裏從來沒提過自己在國外有要好的女朋友。
令年盯著照片看了片刻,身後於太太“呀”一聲,催促何媽道:“什麼時辰了?早飯的點都過了,叫人去送點吃的給康年。他最近也瘦多了。”
令年飛快地把照片藏在襖子裏,轉過身來笑道:“我也沒吃呢,何媽,我也想吃黃魚麵。”
慎年還在耐心地等著康年,目光盤桓時,偶爾掃過康年愁眉緊鎖的一張臉。
康年人前是個笑麵虎,一踏進書房,立即臉拉下來,見慎年進來,隻是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去對麵沙發上坐,自己電話接個不停,又有秘書拿著條子進進出出,這一大早,書房裏比衙門還熱鬧。
“你,”康年對著慎年的方向動了動手指,還沒說話,電話又“鈴鈴”大響。他接起來,聽了兩句,“砰”地一聲掛了。
他搖搖頭,要繼續講,外頭何媽的聲音傳進來,“大少爺,先吃早飯吧。”
“沒工夫吃,你拿走。”康年打發了何媽,起身去關了門,叫外頭的人不要來打擾,然後才把自己重重地扔進書案後的交椅裏。用茶水潤了潤嗓子,他抱怨道:“真是焦頭爛額。”
慎年道:“整天聽媽說你衙門裏事情多,今天我是大開眼界了。”
“不是衙門裏的事。”電話仍在聒噪,康年索性把聽筒扣在一旁,對著慎年默默思索。半晌,卻不提正事,先問慎年:“我聽媽說,你從緬甸回來的時候,得了一塊好玉?”
慎年以為他想要,便如實相告,“媽給小妹了,說要以後給她做嫁妝。”
“嫁妝?”康年訝然,搖著頭笑了,“媽這是操的哪門子的心?”他端起茶碗,慢慢飲了幾口茶,說道:“爸爸不在了,小妹的婚事,更輪不著咱們家做主了。別家的小姐在這個年紀,就算沒結婚,也該定親了,你在美國時,沒問過四舅這事嗎?”
四舅膝下子女多,在紐約的宅子裏,從早到晚的琴聲和嬉笑聲,不然就有賓客絡繹不絕,哪有機會好好說句話?慎年無奈道:“問過四舅一次,他的意思,由著小妹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四舅說話越來越像洋人了,”康年倒是老氣橫秋,“小妹才十八歲,能有什麼心意?”
慎年想起於太太和令年的親密無間,說:“媽反正是把小妹當親生女兒,請她老人家做主,四舅也不會反對。”
“媽年紀大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隻好我替小妹留意著了,”康年歎氣,自父親手中接過來於家的擔子,要比想象中還重。他盤算著,說:“是該把嫁妝備起來了,趁手頭還有,多置辦幾件。我看以後最好把小妹送出洋,興許還能保留家裏一點產業。”
慎年意識到觸及康年的煩惱之源,他把報紙放回茶幾,坐起身,問:“家裏周轉不過來了?”
康年點頭,捏了捏額角,低聲說:“拮據得很,這幾年錢莊虧空太厲害了。”
慎年道:“虧空了多少?”
康年頭枕著椅背,茫然望著天花板,“毛估估,虧了差不多兩千萬兩白銀,細的我都不敢算。”
外頭的秘書們都被趕出去了,室內很靜,慎年不至於太震驚,但也微微變了臉色,“生意這麼難做嗎?”
康年嗤的笑了一聲,“生意不難做,是人難做,我於康年難做。要是做生意虧的也還好了,我現在收手不做,還能保留家業。可惜皇命難為,想不做這生意都不行哦。”
於家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盛時極盛,一朝風雲變幻,也可能瞬間傾覆。慎年人在海外,也不是一無所知,“這幾年朝廷的開支是太大了。”
這筆賬,康年已經刻在心裏了,他信手拈來:“就拿今年說,朝廷要實施新政,別的不提,先學英美發國債,皇太後帶頭認購三百萬。朝廷都把整個大清國押給你,咱們這做皇商的,是接還是不接?這一接,就白白去了一百萬。洵郡王領了海軍大臣,摩拳擦掌地要練新式海軍,抵押了幾條破船,張口就要一百萬,堂堂六爺的麵子,給還是不給?我說,那幾條船索性也不要了,再捐回給海軍衙門,當貨棧用吧。哦,前兩天咱們鐵路局要修杭甬鐵路,兩淮鹽運使親自發了話,利國利民的事,你捐還是不捐?於家祖宅在溪口一百多年了,我乖乖認捐五十萬,不算多吧?再有呢,今年江海港才收上來的兩百萬關稅銀,說好要放定期,等入秋拿去做今年的庚子賠款,雲貴總督跟朝廷求了道上諭,盡數提走充了軍費——聽說片馬一戰還打輸了?銀子一分沒剩下,秋天到了,拿什麼去賠給洋人?遲交付一天,就是幾萬的利息。朝廷再擠不出來,這筆爛賬,又落到咱們頭上。”康年還要問他,“一筆筆款子都給朝廷應了急,咱們這邊客商拿著莊票要兌現銀,你給兌不給兌?一旦兌不出來,明天上報,後天錢莊就要關門大吉,那時候誰來借錢救我的急?”他說到這裏,簡直聲嘶力竭,最後幽幽道:“慎年,比天還大的窟窿,我於康年兩隻手,補不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