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3)

慎年離開,於太太走進他的房裏,把行禮大略清點了一遍,交由下人去歸置。因見他那衣箱裏有內衣外衣,懷表,自來水筆,還有零散的鈔票信箋,不便假手於人的,便坐下來,把衣裳上的褶皺一條條捋過,理順了,疊成幾摞交給何媽,依次交待她,“這是羊絨呢,這是嗶嘰,熨的時候小心些。”

令年彎腰,自一隻箱子裏拎出本厚厚的相冊,走來說:“這裏麵好些二哥的相片。”

於太太忙放下衣裳,接過相簿,和令年慢慢地翻看。慎年在國外時,常和家裏通信,講述所見所聞,因此她們每看到一張照片,都能和某年某月某封信裏的內容一一對應。

“這一張是在舊金山皇家大飯店拍的,”令年一眼就在數十名勾肩搭背的年輕人中認出慎年,“是去打棒球賽的,你看,都穿著球服呢。還有這張,在船上,是賓大和哈佛賽艇,二哥說那次他們還拿了冠軍……”

“喲,”何媽也湊過來看,吃驚地打斷了令年,“這些人怎麼都不穿衣服,還有二少爺……當許多人的麵光著膀子,二少爺還咧著嘴笑呢,也不嫌醜?”她年過四旬的老姑娘,還覺得害臊,阿玉早紅著臉跑開了。

“這張是在駐美領館的宴會上,媽,你看,好些是咱們中國人。”

於太太留了心,移過來看了半晌,慎年身邊是穿大清國朝服的駐美公使,“這是你們四舅吧?也有十來年沒見他了,比以前老了。”她對令年解釋:“去年你四舅得知你父親去了,本想親自回國吊喪,誰知朝廷發來上諭,要他務必在美國斡旋遣返華工的事,最後沒能回來,他還特地打了電報,送了喪儀。”

令年點頭。她自記事,就沒再和四舅有過來往,說不上有什麼特殊的感情。

於太太便把這張很快翻過去了,後麵也都是和同學的合影,密密匝匝的人頭,有男有女,麵容都很模糊,何媽一麵說醜,又好奇要看,說:“這些人都穿著校服,我眼都瞧花了,哪一個是二少爺呢?”

令年指給她瞧,何媽定睛看了半晌,搖頭道:“也不像。”

令年很篤定道:“就是他。二哥拍照的時候,都是揚著下巴,背了雙手,肩膀筆直。”

於太太回憶了一會,笑道:“令年說的不錯,這還是以前在家教他的,拍照時切勿東倒西歪,要站得直直的,才顯得有精神。”再看下一張,是剛到美國時拍的單人相。這張照片拍好,慎年洗了一張寄回國,於太太叫人裝了相框,就擺在她房裏。雖然常常看見,於太太仍不禁用指尖在相片上撫摸了片刻,微笑道:“那時候大概還不習慣,你看,這眉頭皺得老緊的。”

“二少爺是想家了。”慎年是從上海家裏走的,阿玉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咱們全家人把他送到碼頭,進閘前,小姐沒忍住哭了,太太也哭了,二少爺還笑嘻嘻地哄太太。小姐,二少爺當時還背著你在江邊走了幾圈,引得好些人看,你記不記得了?”

令年記憶猶新,有些赧然地點頭。於太太歎道:“那笑也是強裝出來的,才剛二十歲,就走了那麼遠的路……總算回來了。”

令年怕勾起於太太傷心,翻得快了一些,後麵幾張,卻是於家人的照片。有些是臨行前給他帶走的,也有些是後來特地拍了寄過去的,都整整齊齊碼在相簿裏,下頭還標注了時間。於太太看到最後,詫異地笑道:“怎麼這張是被他偷偷拿走了?我還當是丟了。”

“是呀,”何媽也笑了,“太太以前最喜歡這張照片了,沒事就要拿出來看看。後來沒了,還好一陣傷心。”

於太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拈起來。照片裏是兒時的慎年,穿了小小的烏緞馬甲,靛青長衫,艱難展開雙臂,把一個女嬰抱坐在交椅上,他自己則有些別扭地撅起稚嫩嘴唇,親在女嬰的額頭上。

於太太指著被包裹在重重疊疊的蕾絲中、隻露出小腦袋的女嬰,含笑對令年道:“那是慎年過生日,你才幾個月大,洋人攝影師不住地教慎年‘親一親妹妹’,慎年隻是不肯,後來被你哭得沒辦法,就勉強親了一口,恰巧你就不哭了,真是奇怪。”

何媽道,“太太你看,小姐好像懂事似的,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二少爺呢。這小洋服穿著,頭發軟軟的,臉頰鼓鼓的,多好看呀。二少爺也是,板著白白的小臉,揚著黑黑的眉毛,真神氣。穿的也氣派。”

於太太對這張舊照片簡直是愛不釋手。“是呀,前頭慎年還嫌棄妹妹,拍完照後,卻總跑過來要摸一摸妹妹的小手小腳。令年小時候常穿洋服,他喜歡得不得了,說她像洋囡囡,晚上還哭鬧幾回,要抱著洋囡囡睡覺。”

何媽忍著笑,“二少爺疼小姐,剛才還叫她洋囡囡呢,小姐都十八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