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3)

康年回上海沒多久,就有貴客上門,打破了溪口於宅的清靜。

於太太正領著何媽,手把手教令年做繡活,門房送了拜帖進來,上頭用鬥大的字密密麻麻寫著“三品禦賜頂戴花翎、奉旨鎮戍貴州綠營參將、候補都司”一大串的頭銜,下頭落款是個叫做楊金奎的人。

於太太道:“我不認識什麼貴州姓楊的人。”吩咐門房道:“同他們說,家裏還在熱喪中,又都是女眷,不便接待,請他們回去吧。”

門房擦著汗道:“是這樣說了,但這位楊老爺不聽人話,已經自己走進來了。”正說著,外頭使女聽差們紛紛望風而逃,嘴裏議論那位楊老爺“帶了許多兵”、“腰上別了槍”、“把府門外都把守住了”之類的話,於太太手上一抖,何媽忙出去喝止眾人,連令年也放下了針線,疑惑地叫了聲“媽。”

“別怕,”於太太握住令年的手,一麵吩咐聽差將這楊某人攔在前院,一麵說:“趕緊撥個電話給上海的大少爺。”

滿堂主仆亂成一團,慎年也聽見動靜走了進來,接過於太太手中拜帖掃了一眼,心想:狗屁不通。抬眼一看,於太太將令年攬在懷裏,令年倒還鎮定,於太太卻麵色發白,聲音也有些顫。

慎年道:“媽,你和小妹在房裏坐著,我去招待這位楊大人。”

“你別去,”於太太忙緊攥住慎年的手不放,“我已經叫人去給你大哥打電話了。這個人是當兵的,又有槍,你才多大……”於太太心裏,慎年還是留洋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見他要去見客,驚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慎年笑道:“我隻是去問問他想要什麼。”不等於太太阻攔,便將母女兩個推進房去。見令年執著地扭著頭,一雙澄澈的眸子追隨著他,慎年停在令年肩膀上的手抬起來,理了理她的發辮,溫聲道:“你在這裏陪著媽,沒事。”

這楊金奎投了拜帖,那就不是來明搶的。府裏的護院、家丁,略微會些拳腳功夫的也有十幾個,慎年命他們在內宅守著,獨自來到書房,下人已經將康年的電話撥通了。

康年也是吃了一驚,但對楊金奎這個人並不陌生。他劈頭便說:“這個人是來借錢的,你不要答應他,也別得罪他,我已經打電話給奉化知縣,讓他派人去把楊金奎轟走!你隻拖兩個時辰就夠了。”

聽這語氣,大約楊金奎也是在上海滋擾康年的“小鬼”之一。慎年問:“他要借多少?”

康年道:“要十萬塊。”

慎年沉吟道:“倒也不是借不起。”

康年斷然否決, “絕不能借。這種人,借了一次,就有兩次、三次,還有其他人,也要有樣學樣,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就沒完沒了了!” 他對楊金奎此類人簡直深惡痛絕,一邊說著,氣得要笑出來,“況且你以為他是什麼言出必行,有借有還的人?他一個貴州將軍,為什麼要來千裏迢迢來上海借錢?朝廷幾年前就籌備著修昆貴到宜賓一線的鐵路,召集民間集資,到今年,貴昆段要開挖了,一查賬目,鐵路局的蠹蟲們早把從百姓那籌來的款子賭的賭、嫖的嫖,虧空得不剩多少了!在貴州當地挪借,怕要被百姓察覺,鬧起事來,所以才悄悄派了他們的爪牙在江浙富庶之地四處借錢,想要把這樁虧空案瞞過去。這個楊金奎,是尤其可惡,借著出公差的名頭,在上海敲詐勒索,中飽私囊,還為販私土在關口鬧了好大一場仗,唉,簡直就是個活土匪。”

慎年還沒見到楊金奎的廬山真麵目,但聽下人們描述,其耀武揚威,前呼後擁,隨從人員也有兩三百數,遠比尋常土匪氣派。便問康年:“這人是什麼來曆?”

康年嗤道:“他能有什麼了不得的來曆?家裏不過是雲南彝族一個小寨主罷了,靠開土行攢下一份家業,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大字不識幾個,托人在朝廷裏捐了個三品參將的銜和頂戴花翎,雲南不肯收他,就在貴州討了個候補都司,受命襄理貴昆鐵路事宜,倒也籠絡了不少人心——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你看他那拜帖,也有七八十個字,裏頭隻有‘楊金奎’三個字是自己寫的,其餘的一概是睜眼瞎!哼,要不是懶得跟這樣的人胡攪蠻纏,我倒真想參雲貴督撫一本。”

慎年聽了康年這席話,心裏有數,笑道:“這位楊將軍,我是未見其人,先能想象出他是怎樣一副尊容了。這件事我能應付,你也不要勞煩縣裏的官兵了。”

康年鄭重地叮囑他道:“你不必怕他,但也萬不可自作主張,借錢給他。”

“我知道。”慎年放下電話,思索片刻,來到前院會見這位鼎鼎大名的楊將軍。

楊金奎其人,大致算是個場麵上的人,隻是有些自來熟。被於府下人請到廳堂上落座,滾燙的茶吃了幾盞,還沒見到主人,楊金奎自己先不見外了,領著兩名親兵,背著手在於府的明廊暗弄裏來回慢慢欣賞起來。

他不通文墨,漂亮的話說不出來,隻覺得這於府裏處處都好。望見飛簷鬥拱的戲樓,說聲“好”,經過雕花鏤彩的廊橋,說聲“好”,回到廳堂,在楹聯下駐足,對著那曲裏拐彎的兩行字,說聲“好”,扭頭見旁邊侍立的使女們都是滿頭焦黃打卷的毛,雖然不明白這是哪門子“時尚”,但也真心實意地喝了一聲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