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走上堂來時,楊金奎正對著使女旁敲側擊,問:“你家幾口人?大公子我知道是做官的,二公子做什麼的?三小姐芳齡幾何,有人家了沒有?”還要問於太太每頓飯吃幾個菜,聽見使女叫“二少爺”,楊金奎昂首挺胸,先將慎年從頭打量到腳,照例說聲“好”,反客為主地吩咐使女道:“給二公子看座,上茶。”
朝廷實施新政以來,已經將綠營正式改為新軍,官兵服製都仿歐式,呢子軍服配皮腰帶,長馬靴,楊金奎卻嫌那光禿禿的大蓋帽不夠威武,仍戴的舊式的翎頂豺緯帽,後麵拖著一條油光可鑒的大辮子。可以說,他這個人的形象,就和他那拜帖如出一轍,是不倫不類,還自鳴得意。
慎年見楊金奎仰著臉,知道這位將軍大人是在等自己見禮,便對楊金奎拱了拱手,客氣道:“讓楊將軍久候了。”
楊金奎抬手,道:“免禮,免禮。”才想起來似的,將腰間的配槍“哐”往案上一放,對慎年微笑道:“二公子,你喝茶。”
下巴放下來,才看清臉,竟然也生得眉濃鼻挺,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
楊金奎先開口了——他在這裏坐空板凳,灌了一肚子茶,早就不耐煩了。“二公子,聽說你沒有功名在身,見了我,按禮該磕頭的,但我今天來,是為私事,不為公事,因此你我都不必多禮了。”
慎年一聽這楊金奎開口,就渾身難受,他保持著微笑,徑直問:“將軍來,是為的哪樁私事?”
楊金奎道:“我一個鄉下人,在貴州時,生活是過得樸素的很啦,所以這趟來上海出公差,也沒有帶多少盤纏,誰知你們上海糜爛得很,飯食和旅店都貴得嚇死人,我手頭錢不多,怕支撐不到回貴州,所以想在貴錢莊借點錢做旅費。一回貴州,立馬奉還。”
“原來如此,”慎年靜靜聽著,“將軍想借多少呢?”
楊金奎麵不改色心不跳,張口便道:“一百萬。”
他這趟來,一見於府如此富豪,借的少了,豈不便宜於康年?二見慎年是個斯文的洋學生,不禁嚇,好糊弄,三嘛,所謂“天上要價地上還”,一百萬不給,給個五十萬、二十萬,也是大大的賺了。因此一說完,便笑笑地看著慎年。
果然慎年聽得一怔,卻也不慌,很快便說:“一百萬的借貸,是個很大的數目,我們莊子也不是沒經辦過。但以往都是各道官府往來挪借,還沒有做過私人用途。”
楊金奎猛地將案頭一拍,“這麼樣,那我也不瞞於兄了,”從二公子變成於兄,他的目光也親熱了不少,“其實這筆款子,是我替雲貴督撫衙門來借的,具體緣由麼,於兄還是別問得好,總歸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雲貴督撫衙門,”慎年恍然大悟,“那要好辦一些,不知道貴省要什麼來抵押?”
楊金奎皺眉,“還要抵押?”
“要的,”慎年正色道,“官事官辦,商借商還,這是朝廷的旨意,也是我們莊子的規矩。”
楊金奎摘下帽子,撓了撓光亮的腦門,又捋了捋辮子,最後下定了決心似的,“那我就寫條子回督撫衙門,請撫台大人簽字畫押,送來錢莊。”
慎年道:“既然是衙門借錢,撫台大人的印鑒是一定要的,但隻有空頭許諾……”他笑一笑,“沒有稅銀做抵押,我雖然信任將軍和撫台大人的人品,但也不敢壞了規矩。”
楊金奎變色,拱手朝上拜了拜,“地方稅銀是要上報朝廷,由戶部、度支來分派的,怎麼能私下抵押給你?”
慎年無奈搖頭,“我才回國,在錢莊裏也說不上話,將軍沒有抵押,莊子上的管事們也不會聽我的。”
楊金奎剛見慎年,是信心十足,不意碰了個軟釘子。他摩挲著配槍,安靜片刻,忽然笑道:“來人。”側頭對親兵低語幾句,那親兵去而複返,卻是四五個人抬著一個沉重的麻袋,往廳堂的地上一倒,哐啷巨響,是一堆烏沉沉、長短不一的槍支。有使女經不住嚇,驚叫了一聲。
慎年臉上笑容淡了一些,但還鎮定,“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楊金奎得意地嘿嘿一笑,用腳隨意踢了踢其中一支手|槍,“都是洋貨,有德國的,也有奧地利的,實不相瞞,這還是我用自己的錢采辦的,本來有大用處——但我願意先押在貴莊,等湊夠了銀子,再來贖回去。”
慎年心領神會,使個眼色,使女們忙不迭退了下去。慎年搖頭笑道:“楊將軍這主意不錯。你私自買的這些火器,想要掩人耳目運回雲南,怕是也難。倒不如寄存在我的銀庫,還能換筆巨資,替督撫大人解了燃眉之急,給你官升三級,是不是?”
楊金奎瞬間冷了臉。
慎年對著滿地散落的洋槍,微笑道:“況且這些槍連彈藥都沒有配,我要一堆啞火的槍,無異於破銅爛鐵,有什麼用呢?”
楊金奎“哦”一聲,作勢打量慎年,“我隻當二公子是個握筆的人,難道你也懂得握槍嗎?”
慎年笑道:“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嘛。”
楊金奎眯眼盯著慎年。於康年的衙門他不敢明火執仗的進去搶,有心要綁架了於慎年和於母去要錢,又怕事情鬧得太大,被貴州所知悉。一時倒兩難了。擰眉思索了半晌,忽而一笑——他不裝腔作勢時,倒有點灑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