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疑心他叫她裝啞巴,是有公報私仇的意思。她憋了一會,說:“你怎麼那麼怕被人騙?你以前經常被騙嗎?”
這話頭一提起,寶菊沒情緒了,悶悶地說聲“嗯”,便轉過身,假裝睡著了。誰知又感覺到令年在身後摸來摸去,他渾身不自在了,問:“你摸什麼?”
令年的聲音很輕:“你把那個給我。”
寶菊意識到令年是在找槍。他當她是怕槍在包袱裏不安全,便說:“在我身上,沒事。”
“給我。”令年說,“你是男人,他們會搜身的。”
寶菊頓悟,把手伸進懷裏——夏天|衣裳單薄,他還怕露了行跡,特意穿了好幾層,熱得渾身大汗。借著夜色,把手|槍推到令年麵前。令年接過來,沉甸甸的壓手,上頭還有點汗漬。她心裏砰砰直跳,也顧不上嫌棄了。
寶菊問她:“你會用嗎?”
“不會。”令年把槍收起來,學他的話,“到時候就會了。”
寶菊無話可說。他這一路,一會覺得自己心裏有底,一會又沒底,也有些惴惴不安。兩人都是毫無睡意,盯著漆黑的屋脊發起呆來。
老車夫還急著要回蒙自去拉糞,半夜雞才剛叫,又把眾人招呼起來,繼續埋頭趕路。在大大小小的壩子間爬山涉水,從黎明搖到晌午,眼見的隻剩彝人了,車輪碾著厚厚的草甸子,蜿蜒的紅河繞著村寨,沿岸的土也被河水浸透了,潮濕悶熱,是赤紅的顏色。快成熟的玉米在一棱棱的梯田裏半青不黃地搖曳著。
老車夫停下來,不走了,前頭山坳設了寨柵,有彝兵背著槍,在崗哨上懶洋洋地踱著。令年忙把頂在頭上遮太陽的衣裳扯下來,寶菊臉色也嚴肅了,幾人不約而同地緊張。見到真刀真槍的彝兵,前麵有驚無險的旅途就成了鋪墊。
寶菊下意識地往腰裏一摸,才想起防身的家夥昨夜裏交接給令年了。他扭過頭來看她一眼,幹巴巴地說了句俏皮話:“要進土匪窩了。”
他們自上海啟程時,康年就給楊金奎發了電報。楊金奎十分得意,估摸著令年快到了,便把自己的爪牙派了出來,在蒙自關口盯梢。他原本的估計中,要麼是於三小姐鳳冠霞帔,敲鑼打鼓地來結婚,要麼是於康年勾結雲南駐軍,殺氣騰騰地來剿匪。他提早察覺了,也好籌劃應對之策。
可等來等去,既不見於家來送親,也不見官兵來剿匪。楊金奎便犯起了嘀咕,疑心是於康年誆自己,行的緩兵之計。
他這個人報複心奇重,當初在上海,被於慎年指使黃炳光查抄私土,關了半個月的號房,於是他把慎年綁來後,也扔進思陀甸土司府那不見天日的後衙,關了整整十五天。第十六天一早,他叫人把俘虜放出來,還允許慎年先洗漱了一番,免得被下人看見了,說他虐待妻舅。
慎年用手巾擦去臉上的水珠子,半個月了,頭一回見天日。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遭。這土司府大約是客棧改的,後衙是三明兩暗的五開間,前頭大廳做了公堂,兩側各一排給彝兵住的廂房。興許還賃給藥販子住過,牆上狗皮膏藥似的貼了七八個廣告,不是“包打胎”、“保生男”,就是固精壯陽之類的。
楊金奎在自己的窩,怎麼舒服怎麼來。他辮子既然接不回去了,索性也剃了頭,發茬子才長出來短短一截,平日又穿的短打,袖子和褲腿都挽得老高,一邊搖蒲扇一邊吃西瓜,活像個老農民。為了接見俘虜,他特意換上了鮮亮的綢衫,在公堂上正襟危坐。
楊金奎打量慎年,他頭發長了些,人還算鎮定,襯衫沒有那麼潔淨整齊了,簡直狼狽得讓人開心。
楊金奎幸災樂禍,還要說反話:“二公子,風采不減當日啊!”這語氣,簡直仿佛他們有幾十年不見了。
慎年被他綁架,窩了一肚子的火,這半個月,也忍下去了。他說:“我是將軍的人質,能有什麼風采?”
“什麼人質?”楊金奎不承認了,“你是我的貴客。”請慎年落座,彝兵們上了菜,也是有魚有肉,雞樅野菌,紫蘇薄荷,頗有風味。楊金奎道:“二公子,我在上海請你,來了雲南還請你,我待你,著實不錯吧?”
慎年幹笑一聲,“不錯。”
“不錯就好。”楊金奎假裝看不見慎年的臉色,等酒送上來,他親自替慎年斟一杯,鄭重其事地站起身要敬他,“二公子,我敬你。”
酒是玉林泉,甘冽清澈,慎年見楊金奎裝模作樣的,便順勢拿起酒杯,聽他又要發什麼感慨。
楊金奎催促他,“二公子,你喝酒。”
慎年將酒送到嘴邊,楊金奎忽然笑吟吟地說:“二公子,這杯酒下肚,你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慎年笑容頓失,把酒盅放下來了,裏頭一滴也沒動。他和楊金奎也算撕破臉皮了,便不再繞彎子,張嘴就說:“你也配?”
楊金奎也把酒杯一放,拉著臉,“你什麼意思?”
慎年滴酒不沾,筷子也撂了。他笑道:“我說你不配,你沒聽見?”
照楊金奎的脾氣,換做別人,早一個耳光過去了。但他心裏是真的不服氣,不說彝寨裏的人沒見識,他當初在貴州官場上,也是人人妒羨的青年才俊,怎麼於家就屢次把他的臉麵在腳底下踩?楊金奎便按捺住脾氣,誠心跟他請教:“我哪裏不配?是相貌不配,還是門第不配?你們於家雖然有錢,我也不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