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啊”地驚叫一聲,一張臉憋得通紅。被她目瞪口呆地盯著,令年無動於衷,“我要先回南京上學。”
慎年重新啟動了車子,聽見馬蹄聲雷鳴似的,又踩住刹車,見一隊兵勇揚著鞭子橫衝過來,把商販挑夫驚得擠做一堆,令年沒看清楚來人,但昨夜才有湖北淪陷的噩耗,這麼一早在上海街頭耀武揚威的,除了竇筱泉,也不做他想了。兩人默默看了一陣竇筱泉遠去的身影,令年剛一撇嘴,見慎年在後視鏡裏端詳她的臉色。
見前方行人散了,令年忙催促慎年:“船要晚了。”
慎年看她神色,大概還不知道康年要和竇家聯姻的打算。他略微放了心,將車子駛往碼頭,一邊說:“你這張畢業證興許拿不到手。”
令年心裏一跳,狐疑地盯著他。
慎年說:“南京的形勢也不好。”
令年不服:“你肄業了,難不成我也要肄業?”
“我隻是讓你凡事小心。”慎年正色道,“一張文憑,也不見得能讓你這個世界上暢通無阻。”
“有人靠文憑嫁人的。”令年開了句玩笑,然後說:“不能所向披靡,能多走一步也是好的。”
車子抵達碼頭,阿玉迫不及待道:“我去看看船到了沒有。”便跳下車跑遠了。
慎年在座椅上沒有動,看著不遠處船帆林立的江麵,他抱怨說:“我們這兩年好像也沒有見過幾麵,每次不是我送你,就是你送我。”
令年搖頭:“長大了,哪還能像小時候一樣。”她把鬆散的花球理了理,放在一旁,說:“其實那幾年你不在家,我都習慣了。”
慎年沉默了片刻,說:“我離家的事情,你還不清楚。你知道我和那個人打的什麼賭嗎?”
令年很快反應過來,“什麼賭?”
慎年道:“那時家裏想要息事寧人,我闖進巡捕房,威脅說要讓他坐一輩子的牢——那時我年紀也不大,不過是一時氣憤。可是他很有底氣,笑著跟我說:他跟我打賭,不過半月,他就能好端端地離開巡捕房。我跟他說:好,我跟你賭,”他頓了頓,說:“我去街上,隨便攔住一個巡警,用手表換了他的□□,然後回到巡捕房,一槍把他打死了。不用等半個月,他的一輩子就這樣結束了——他賭輸了。”慎年轉過身,看著令年,時隔太久,他提起這事,神色已經非常平淡,甚而有些不屑地將嘴角一揚,“興許他家勢力大,不把人命和法紀放在眼裏,或是巡捕房有人收了好處,和他勾結串通,但我要辦的事,一定能辦到。媽知道,大哥也知道。”
慎年定定看著她,令年不禁凝住了呼吸,他一笑,頓時沒有那麼咄咄逼人。“我說了,你飛得再遠,線在我手上呢,”慎年半真半假的,在令年臉頰上捏了一記,“你別不信。”
“瘋子。”令年還沉浸在震驚中,不禁嘀咕了一句。待回過神來,她一把將他的手甩開,要下車。
慎年把她拽過來。阿玉在車裏杵了半晌,他早嫌她礙眼了,難得有片刻的機會,他說:“別急。”令年稍一猶豫,任他吻了一會,最後他放開她,指腹還在她空蕩蕩的脖頸裏摩挲了一下,說:“你的玉牌我找回來了。”
令年一愣,說:“本來就是你的,我不要了。”
“是你的,”慎年說:“等回來我還給你。”
失而複得的玉牌讓令年恍惚了片刻,她說是好,一挪身子,才發現剛才兩人拉扯的時候,把座位上的玉蘭花球都揉碎了,香氣越發烈了。這股晚秋的香氣沾滿了衣襟和發鬢,等她進了船艙,才悄然散去。
剛到南京,阿玉就因江風凜冽而生了一場病,她接連幾天都在課堂上大打噴嚏,十分聒噪,被學監趕回了家,在於府蓋被子蒙頭睡了幾天,到周日時,才爬起來套上棉襖,和轎夫一起去學堂裏接小姐回府。
學監見到阿玉就皺眉,說:“於小姐叫你也傳染了,前幾天就回家養病去了,你怎麼還來?”
阿玉覺得不妙,暫且還不敢稟告於老爺夫婦,往齋堂、衛生所各處沒頭蒼蠅似的找了一通,跑去電話局給康年搖電話,說:三小姐不見了!
康年和於太太一起愕然,於太太擰眉道:“該不會是跑去香港找她二哥了吧?”
阿玉不敢透露令年兩人在車上的事,急著辯解:“小姐沒有盤纏,她在學堂時,隻有一身衣服,一個書袋,裏頭一塊錢都沒有,府裏的錢匣子也沒有動過。”
於太太忙去令年房裏翻了一遍,果然她的項鏈首飾、金表彙票這些值錢的物事都原封不動地放著,連冬天的衣裳都沒有多帶幾件。她慢慢坐在沙發裏,半晌,才搖頭道:“準是躲去哪個女朋友家裏了。”康年還要打電報去香港問慎年,於太太不準他去,罵道:“最近城外和江上炮火一聲聲的,輪船都不敢靠岸了,他在香港我還放心點,你又把他召回來幹什麼?”於太太這會心裏五味雜陳,更添煩躁,出口都是怨氣,“兩手空空的,能去哪裏?放心吧,她吃不了那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