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太太是個意誌堅定的女人, 令年回南京時,她又恢複了那副雍容有度的姿態,指揮使女給小姐收拾行裝, 吃的用的, 一樣不落, 隻是不怎麼看令年。最後, 她把阿玉叫了來, 說:“陪你小姐去南京住, 小姐有半點不妥, 你也不要在於家做了。”
阿玉忙說:“知道了。”
何媽見阿玉不明就地, 還一副懵懂的樣子, 她心裏倒是著急, 但不敢多話, 隻能憂愁地看了令年一眼。這一天送行,因為於太太興師動眾, 家裏下人也忙得手腳不停, 亂紛紛的,何媽偷偷張望了,不見慎年在家, 她暗自鬆口氣, 拉著令年的手, 忍著傷心問:“小姐,你今年過年早點回來呀?”
“最近外頭不太平, 不要來回跑了, 等放假了我派人去接你。”難得康年也沒急著去衙門,特意等著要送令年出門,把官帽拿在手裏, 他打量了令年幾眼,欣慰道:“一晃兩年了,明年總該畢業了吧?”
令年咦一聲,“大哥不是常說,這畢業證沒用嗎?”
康年道:“時代不同了,我們這樣的人家,是要讀書識字明道理才行。”
令年往身後望了一眼,說:“還好大嫂不在。”
“你大嫂和你不一樣——我是舊時候的官。”康年頓了頓,等使女把官帽上的紅瓔理好,他便接過來戴上,對令年笑了笑,說:“不管這天下怎麼變,我這個做大哥的,都隻會為了你好。”他們兄妹感情甚篤,但這些年康年忙於朝事,也鮮少有機會做剖心之談。令年沉默了一瞬,康年卻傷懷起來,徑自搖頭,“真是一轉眼……我都老了。”
於太太隻在旁邊想心事,不意聽到這話,眉頭不禁一皺,問何媽道:“車怎麼還沒備好?”
車夫在外頭垂著手道:“早好了,小姐這就走嗎?”
被於太太這一打岔,康年還沒想好的話索性也放棄了,隻不輕不重地提點了令年一句:“長兄如父,我說的話你要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謝謝大哥。”令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康年,轉向於太太,乖巧地說:“謝謝媽。”
於太太還心不在焉,令年這樣鄭重地道謝,她勉強張了嘴:“在南京別亂跑,放假就回來。”
於太太和康年有默契,都絕口不提慎年。令年隔著車窗,目光在母子神色迥異的臉上掃了個來回,見何媽捏著手絹背過身,在悄悄擦眼睛,明知何媽看不見,令年抬起手,對她揮了揮。
阿玉還在為南京之行而興奮,把手袋裏的船票翻來覆去看了,問令年:“小姐,太太說讓我一步也不離開你,那我也去學堂嗎?不知道那邊府裏有沒有電風扇和暖水汀用?”令年沒有搭理她,阿玉又問:“咱們下個月能回來一次嗎?我沒出過遠門,怕我爹媽惦記。”
令年還在琢磨著康年和於太太的心思,被阿玉吵得心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阿玉嚇了一跳,訕訕地說:“回不來,發個電報也好呀。不知道南京有沒有電報局……”
令年胸有成竹,“下個月?你一準回得來。”
阿玉忙點頭,把嘴巴閉了起來。主仆悶坐了一路,快到碼頭時,車速也慢了下來,成群的挑夫商販趕著要上船,老婦人在道邊賣花,籃子被踢翻了,有人踩過白玉蘭,大步走過來攔下車,他打開車門往裏看了一眼,是慎年。
阿玉精神一振,“二少爺!”
那老婦人瞅準了慎年,一把將他扯牢,要賠她的花。慎年掏了五塊錢給司機,叫他下車去把那老婦人打發走,“剩下的賞你了,你去茶樓喝杯茶。”他上了車,砰的關上門,說:“你還想去安南嗎?”
令年看著他的後腦勺,反問道:“去安南幹什麼?”
慎年說:“想去就能去,但是要等我從香港回來,一個月就夠了。”
慎年明天也要啟程去香港,昨晚雖然事出意外,但還不至於要改變他的計劃。於家人一個比一個能沉得住氣。令年說:“你該去的,鄺家一家老弱婦孺,都靠你了。”
聽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慎年扭頭定睛看著她,笑道:“你不是婦孺嗎?”
令年說:“我不用靠別人。”
阿玉聽著兩個人打謎語似的,睜大了眼睛,視線在兩人臉上來回盤旋。那老婦人得了賞,十分歡喜,非要把一大提籃的白玉蘭都塞給令年。雪白的花球入懷,沁鼻的芬芳在車裏飄散。令年微笑道:“ 別的地方怕是沒有這個,真可惜。”
“上海也不是什麼都好。”女人都喜歡花,慎年看著她漸漸明朗起來的臉色,突然說:“你想結婚,我們可以去國外結婚。安南,日本,美國,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