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帳內甚是暖和, 桌子上的酒從琉璃盞裏灑落出來粘在鋪在地上的絨毯之上,此時天色漸漸昏暗,隻從四麵的縫隙漏出來金色的光線來, 打在李漠向有些毛茸茸的碎發上, 又落在他有些睜不開的眼睛上。
剛才還氣勢洶洶教訓弟弟的人,現在一副隨時酣睡的樣子, 半躺在椅子上都搖搖欲墜,和剛才判若兩人。
裘帳外圍了一圈大臣,他們捧著絹綢紙筆, 伸著脖子往裘帳裏瞧, 希望陛下能再賜墨寶一幅,按照慣例, 詩酒宴上,大臣可以合理地向皇帝討要墨寶, 他們自然不想放過這次寶貴的機會。
可李漠向根本沒有什麼精神了,他現在渾身上下都“嬌軟無力”, 已經是一條離了水的死魚, 很快就睡了過去。
剛才李漠向執意要拖著“殘軀”回來, 說他若是在宴會中途離席, 顯得太不“與民同樂”了,而且他要改觀自己在大臣們心中懶惰的形象。
但因為身體實在是太疲倦了, 剛才幫九王寫字幾乎算是“回光返照”。
狄含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確定沒什麼事兒了以後,便掀開裘帳走了出去, 對各位大臣道:“陛下用膳途中忽然想要處理公務,無暇為諸位賜畫,都退下吧。”
他話音才落, 就有一個小內侍抱著一個枕頭,偷偷摸摸走進了裘帳之內。
狄含聲音頓了片刻,處變不驚道:“即使是有些困倦,陛下也要分心神出來操勞國事,實在令我等慚愧,諸位也要勤勉一些才是。”
大臣們紛紛讚揚,露出欣慰的笑容,誇獎聲還未歇,他們就又看到小宮女們扛著被子走了進去。
狄含依舊穩如老狗:“陛下要在這裏看奏章,不看到夜深露重,雞鳴三更,是不會回含露殿歇著的。”
各位大臣又開始一片讚揚,狄含微笑道:“各位散了,陛下處理政務之時,喜歡安靜,諸位先退下吧。”
他怕再圍觀下去,聽到呼嚕聲,陛下懶惰的形象絕對會又深刻兩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大臣們這才捧著絹紙遺憾散去,然而有一人卻依舊直挺挺地站著。
狄含看了那人一眼:“你是?”
那人笑容可掬道:“起居舍人陶人閑,陛下新啟了太史令,並且吩咐下官常伴陛下左右,隨時記下陛下操行。”
狄含:“原來如此,那你在這兒站著吧。”
陶人閑很激動道:“大人恕罪,下官見陛下如此勤勉,心下十分感動,一定要記錄下來,而陛下吩咐,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身為史官,就是要親眼親手記下陛下勤政為民的時刻!陛下也給了下官這樣的權利!請狄相大人不要阻攔!!”
他說得眉飛色舞,義正言辭,唾沫星子都快要濺到人臉上了,也不知道李漠從哪裏找得這種死板的人才,還非要眼見為實,怎麼剛才在含露殿沒有見到他不辭辛勞的身影。
狄含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絕的話,陶人閑會不會寫:宰相賊心不死,又又又控製皇帝,不許史官近身,預圖篡改曆史之類的混賬話。
可是李漠在睡覺啊。
還沒來得比較出哪個光輝事跡登上史冊後會更不像話,陶人閑就已經走進了裘帳之內。
裘帳被掀開一角的一瞬間,狄含驚訝地看到李漠半躺在柔軟的毯子上,腰後枕著玉枕,散落著長發手執書卷在看書,模樣十分認真。
陶人閑立刻激動地退了出來,走到外麵取出丹墨石,龍飛鳳舞地記錄了下來,陛下時隔多年,終於開始用功了,這是皇帝的一小步,也是整個大衍的一大步!
狄含撐著裘帳,看著李漠向,李漠向與他對視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確定陶人閑走了以後,將書一扔,撲棱蛾子一樣一頭撲倒軟毯上倒頭就睡,不一會兒,還發出了細弱的輕鼾聲。
狄含輕笑一聲,剛要退出去,就聽李漠向的聲音從鼾聲的夾縫裏飄了出來:“狄含,從明日起,朕要開始學習,你給朕製定一個學習計劃表,要殘酷一點的。”
狄含問:“陛下,帝師已經仙逝了,由誰來為您日講呢。”
李漠向隨口點了一個人:“就狀元郎雲宦舟。”
狄含笑道:“雲宦舟?他恐怕不配。”
李漠向偏過頭:“那,那就翰林羊其服吧,他還是有點學識的。”
狄含緩緩放下裘帳,轉過身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的雲宦舟。
狄含讓眾臣散去後,雲宦舟一直在裘帳外逗留,他一身新服,玉樹臨風,從骨子裏散發著年輕才子的發揚踔厲,用略帶譏諷的眼神看著狄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