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九年,白鷺。
轉眼,到了九月。雖然已經立秋一月有餘,但是民間有俗語曰‘早立秋冷颼颼,晚立秋熱死牛’。今年又是個晚立秋的年歲,時至今日,宮裏位分高些的主子,還在用著冰塊降暑。
自去年載淳降生以來,闔宮上下,已經有兩年沒有去過圓明園了。這一來是載淳年幼,榮安也還不大,往返的車馬勞頓,太過於折騰兩個幼子。這二來,鎮壓太平天國,以及去年簽訂的《天津條約》,讓本就虧空的國庫,更加入不敷出。
圓明園雖然一直著人打點著,但是若要搬過去住,哪宮不是帶上十幾人過去伺候,加之膳房,秀房,花房,侍衛等等,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所以縱使酷暑難耐,也隻得在紫禁城裏熬著了。
“載淳,過來,來雲娘娘這兒。”
我坐在窗下的木榻上品著菊花茶,看著殿中地毯上,載淳走著踉蹌的步子,朝著芸萱跑過去,嘴裏還咿咿呀呀的叫著“暈娘娘。”載淳剛剛學會叫‘阿瑪,額娘’,雲字有些拗口,所以叫成了‘暈’。
“哎呦,我的大寶貝兒啊。”芸萱說著,一把把載淳抱了起來,坐到了我的另一側。載淳坐在芸萱的腿上,指著木榻中央的小方桌道:“我要吃,要吃。”
“載淳想吃哪個呀?雲娘娘喂給你。”芸萱說著,捏著他的小肉手。
載淳看著桌上的幾盤點心,指了指棗花酥。
芸萱一手抱著載淳,一手接過了春翠遞來的小碟子。她把棗花酥放入碟中,用小勺碾碎,取了其中一小塊,喂給了載淳。
“好了,載淳還小,咱們大人吃的吃食還是少讓他吃的好。”我看著載淳一口一口的吃著,掏出絲巾擦拭著他的小嘴兒。
“娘娘,不礙事的。咱們小時候,不都是在大人飯桌底下‘啄食’的麼,哪兒就這麼嬌氣了。”芸萱道。
“你這皮糙肉厚的,怎的跟我們載淳比。”春翠說著,拿起一塊豌豆黃來,塞進了芸萱的嘴裏,笑著道:“你若喜歡吃我們鍾粹宮的點心,那便管夠,別拿載淳當幌子。”
“好一副伶牙俐齒。”芸萱說著,捏著春翠的臉蛋。
“哈哈哈。”載淳看著她倆,拍著手笑了起來。
“娘娘,載淳的眉眼真的是越長越好看。”芸萱道。
“是啊,蘭貴妃生得漂亮,兒子隨娘,載淳自然也差不了。”我伸手逗著載淳。
“娘娘,您已是載淳的生母了,這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以後還是少在他麵前提蘭貴妃的好。”芸萱道。
“想不提也難啊。”春翠說著,歎了口氣道:“這蘭貴妃日日請安也就罷了,午後有的沒的,竟往鍾粹宮跑,今天送一對虎頭枕,明天送一壺生牛乳,好像咱們鍾粹宮會虧了她的孩子一樣。”
我笑了笑,看了一眼春翠,“本宮是中宮,皇上的孩子都是本宮的孩子。可不能為此,就不讓載淳認了他的生母。蘭貴妃雖然已經把載淳送到了本宮宮裏喂養,可懷胎十月,哪個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她想來,便讓她來吧。倒是你,人家前腳進了鍾粹宮,你後腳便貓去廂房不出來,是不是還記著瘟疫那年的事情呢?”
“奴婢不敢。”春翠道。
“這兩年蘭貴妃對娘娘您還算恭敬,也實屬難得。”芸萱說。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說到底本宮救了載淳一命,能讓蘭貴妃回頭是岸,也不枉費本宮的一番心意。”
“娘娘這兒是順遂了,可是其他宮妃,明理暗裏的沒少受她的臉子。這還不止呢,奴才聽說,養心殿那邊,皇上已經準了她批折子了。”
“唉。”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蘭貴妃的性格,你是今日才知道的嗎?雖然祖宗家法,後宮不得幹政,但現在的世道,畢竟已不如康乾那般海晏河清。如今內憂外患,正逢亂世,蘭貴妃既然有這個政治頭腦,而此事又僅僅是悄默聲的進行著的,那便隨她去吧。若有朝一日,她想效仿呂後或是武則天,臨朝聽政,那第一個反對她的人,便是本宮。”
“主子,劉福晉來了。”小牛子走了進來。
“劉福晉?”芸萱看了看他。
“是肅順的嫡福晉,劉玲兒。”
“最近她來的可還真夠勤快的,奴才在這兒十回。得有七八回瞧見她。本想著今天小牛子傳著的是五爺府裏的‘劉福晉’,沒曾想還是她。”芸萱對我說。
“春翠,叫乳母把大阿哥帶下去吧。”我說著,給載淳整理了一下衣服。
芸萱站起身來,把大阿哥抱給了乳母,朝我行了個禮道:“那奴才也跪安了。”我點了點頭。
“妾身給雲嬪娘娘請安,還未恭賀娘娘晉位之喜,還望娘娘恕罪。”芸萱剛剛走出正殿,在一旁候著的玲兒趕忙上前問安。
幾日前,芸萱剛剛晉了位分,但是奕詝的意思,現下還沒有富裕的財力給芸萱修繕其他的殿宇,便依舊讓她住在承乾宮的雲鬟殿,隻不過裏麵的陳設,從內務府挑了些好的送了過去。不過這樣一來,承乾宮就有了玉嬪和雲嬪兩個主位,不過好在她二人的關係還算不錯,我便指派玉嬪處理承乾宮的宮務,而芸萱也有了大把的時間來和我作伴。
“福晉客氣了。”芸萱點了點頭,便和玲兒擦肩而過。
“妾身給皇後娘娘請安,願皇後娘娘身體康健,長樂無極。”玲兒說著,便跪下行禮。
“起來吧。賜座。”
“謝娘娘。”
“玲兒與本宮有著多年的交情,自是不必如此客氣的。”我道。
“娘娘不棄妾身愚笨,那是妾身的福氣。可是君臣歸君臣,見了娘娘,禮數是不能少的。”
“看茶。”
“福晉,這是今年新的菊花茶,奴婢知道您喜甜,特意在裏麵放了冰糖,您嚐嚐。”春翠說著,給玲兒端上了一杯。
“這春翠姑娘機靈能幹,連我的喜好都記得這麼清楚,難怪是娘娘身邊的大宮女。”
“福晉過譽了。不過是您來鍾粹宮的時日長了,奴婢恰巧記住罷了。”
玲兒聽罷,顯然有些尷尬。我看了一眼春翠,她撅著小嘴退到了隔斷外。
“府中可還安好?”我問。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隻不過老爺回來總是悶悶不樂的。”玲兒說。
“前朝之事,本宮也不好過問皇上。若是肅順受了什麼委屈,你讓他多擔待些。他可是咱們大清的肱股之臣。”
“娘娘嚴重了,皇上怎會給肅順氣受,若是有了,那也是肅順的福氣。隻不過現下恭親王也是如日中天,且他二人的意見總是相左,朝堂之上,難免起了分歧和爭執。”
“奕?畢竟是皇上的親弟弟,血濃於水,若是處事之上有何偏頗,你也不要介懷。肅順當初向皇上舉薦了曾國藩,胡林翼等漢臣,尤其是今年二月的戊午科場案將柏菠處死,打破了幾百年來重滿輕漢的傳統,讓這些有能力的漢臣得到賞識和重用,這些事,不僅滿朝文武看在心裏,皇上也會知道他的好。所以不要在意一時的得失成敗。”
“娘娘教訓的是。妾身在府裏也常常叮囑老爺,不要忘記皇上的知遇之恩,更不要忘記皇後娘娘的引薦提拔之恩。如今蘭貴妃如日中天,是對娘娘的極大威脅。不過無論前朝後宮,肅王府永遠全力支持娘娘。”
我知道,近日玲兒頻繁進宮,不過是因為奕詝任命奕?為欽差大臣,肅順多有不快。細細思量她的話也不無道理,蘭貴妃如今雖然對我畢恭畢敬,但眼看著奕詝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而她又這般的幹預朝著,若是有朝一日聯合奕?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我豈非大清的罪人。現下在朝廷上能與他一較短長的,無外乎肅順一人。昔日玲兒接近於我,無論是出於真心,還是為了她的夫君能夠平步青雲,可這世間萬物,都不過是一盤棋局,天下如棋局,世人如棋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兩人隻要能一拍即合,何樂而不為呢?
“妹妹的擔憂本宮明白。其實本宮也怕奕?功高震主,不好控製。所以前些日子,本宮已經跟皇上商議,讓肅順先在禦前大臣上學習行走,皇上已經允了,估計過不了幾天,聖旨就會到你們府上了。”
禦前大臣主要負責向皇帝奏報要預定召見大臣的人數和名次。禦前大臣,體製最尊,滿語謂之‘戈什昂邦’,非王公負重望者,罕能任此。如此一來,肅順也就有了繼續和奕?分庭抗禮的資格。
“娘娘的恩典,妾身無以為報。”玲兒聽罷,先是一驚,繼而趕緊跪了下來。
“起來吧。肅順也是我愛新覺羅家的子孫,這天下是愛新覺羅的天下,肅順的這個禦前大臣,當之無愧。”
我留玲兒在鍾粹宮用了午膳。今日雖是初一,但是奕詝中午去了麗妃處用膳,而晚上則是翻了蘭貴妃的牌子。窗外的陽光,被一層薄薄的雲彩遮蔽住了,觀象台送來的消息,稍晚些會有陣雨。一陣秋雨一陣寒,暑氣,也隻有在雨水的衝刷下,才能慢慢褪去。
禦花園千秋亭內,幾十盆鳳仙花一字排開,亭中主坐,蘭貴妃正悠然的品著菊花茶,東側第一把椅子,坐著的是蘭貴妃的妹妹,醇郡王的嫡福晉葉赫那拉氏,挨著她的,是蓉兒。恭親王的嫡福晉瓜爾佳氏坐在葉赫那拉氏的對麵,三人看著眼前色彩斑斕的鳳仙花,吃著禦茶膳房製作的精美糕點,談笑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