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上的一天,曲勝寬正在村裏為種子田的事跟種子公司的人打嘰嘰,忽然接了一個電話,放下話筒就喊心口疼,他讓別的村幹部接著談,自己撒丫子就跑了。人們再見他的身影是在晚間市電視台的新聞聯播裏,曲勝寬果真病了,躺在槐林村衛生所的病床上打點滴,萎萎頓頓英雄氣短的樣子。槐林村挨著鄉裏,離獾子溝十幾裏呢。
村幹部也就是個蟣子大的官,別說病了,就是撒手西去,也是難上電視的。曲勝寬借的是大領導的光,那天,正巧市長去槐樹村衛生所視察基層農民就近就醫的情況,陪同的有鄉長。電視上的再一個鏡頭就是市長坐在病床前,緊拉著曲勝寬的手噓寒問暖了,曲勝寬要坐起來,市長攔阻著沒讓,接著就見曲勝寬嘴巴在動,掛著點滴的手也在不住地比劃,至於他說了什麼,電視上可沒播放,反正他和市長聊得挺親熱,挺歡實,說得市長直點頭,這是有目共睹的。
正巧?一腳踢出個屁,趕襠(當兒)上了嗎?村人們想起了曲勝寬接過的那個電話,便對這個村官的人性越發地打了個大折扣,啊呸!
半月後的一天,獾子溝村突然開進了幾輛小轎車,鋥明瓦亮,耀人眼目,跨下車的有市長,有交通局長,據說還有一家什麼大公司的老板,曲勝寬鞍前馬後地跟著跑,那一晚的電視裏便再有了他的鏡頭,播音員還說,獾子溝村將成為市裏新農村建設的一個幫扶點。領導們看一圈就走了,很快,又兩撥人馬先後開進來,一撥帶著築路機,另一撥進村就扒舊校舍,轟轟隆隆,塵土暴揚,好不熱鬧。小學校的孩子們果然就先搬進曲勝寬家的大瓦房上課去了。
村人們傻眼了,人比人得死,曲勝寬的這坑水太深,耗子操牛,玩的也太大。不出水,真是難見兩腳泥呀!
曲勝寬又放出話來,修校舍築村路隻是萬裏長征走下的第一步,下一步,獾子溝也得一村一品啦!咱的一品,就是種植五味子,我都打聽好了,這東西,正適合咱這一帶山區種植,不光國內好賣,連日本韓國東南亞都大掙著口袋呢。可萬事開頭難,種植五味子,最少三年才能見收益,頭三年,大家就得勒緊褲帶吃點苦了,過了三年,我保證家家年收入翻一番,再過三年,還翻一番。我這設想,市長非常堅持,他說一年最少要來咱村看一次呢!
可村人們仍覺曲勝寬有些忽悠。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那市長要是有一天突然調走了呢?咱小百姓勒緊的褲帶還勒脖啊?
搓澡
二十年前,我在一家工廠當電焊工。往往任務一下到班組,工時就要求得很緊,加上整天跟鐵板角鐵打交道,活計確實不輕鬆。所以每天一收工,一身汗水的工友們便忙著往廠裏的澡塘奔。
身子在熱水裏泡過,筋骨就鬆軟了,懶懶的不願動。每到這時,韓鐵良便不知從什麼地方摸過來,說我給你搓搓。我說,還是自個兒來吧。鐵良笑說,怕我搓不到地方是不?落下指甲大的死角,算咱技術不到家。說著,他的手已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若再推謝,看在眼裏的嶽工長便會說,鐵良既有這點心意,就讓他搓搓吧。
韓鐵良搓澡的手法細致而周到。那年月,城裏還沒有高檔洗浴中心,更別說專業搓澡工了。我和工友們享受到的這份待遇,已有了超前的味道。
一邊搓,自然就要聊。我說,你最近拜了搓澡的師傅吧?鐵良說,有師傅你幫我找一個。這些天,我天天燒盆熱水給我兒子搓澡,嚇得嘎小子一見我燒水就老遠地跑,說我給他搓禿擼皮啦。聽了這話,不知就裏的可能會哈哈笑,可我卻笑不出來。我低聲說,你這是何苦?鐵良好一陣才說,這話到此拉倒,可不許再和別人說。又扭頭對浴間的別人大聲說,焊工班的都再泡泡,我挨個來,別的班組的要想搓,就多等一會吧。
韓鐵良本是我們焊工班的骨幹,身子骨結實,技術也沒的說。可老天爺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突然之間就讓他害上了視網膜障礙,視力急劇下降。焊工靠的是眼睛,一個近乎失明的人還能做什麼?鐵良對嶽工長說,那我就打打雜吧。嶽工長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說可別,咱玩的都是鐵活,你眼睛不好,磕了碰了可了不得。再說,電弧光對眼睛傷害最大,你可別越尿炕越喝稀粥了,還是回家好好養著吧。
嶽工長趁鐵良不在的時候,召集工友們開了一個會。他說,鐵良的事,我就不多說了。我問過廠長,報個工傷行不?廠長說,報工傷就影響廠裏的安全生產指標了。可鐵良家的情況大家也知道,媳婦身子不好,兒子才五歲,要是鐵良再休了病假,兩口子的那點收入怕是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所以我的意見,他頭頂上的這座山咱們大家給扛起來,計件工資和獎金就拿大家的平均數。這樣一來,各位在收入上難免都要吃點虧,現在雖說不大講階級感情的話了,但兄弟姐妹的情義咱們卻不能丟。嶽工長的話間剛落,立刻有人喊,就這麼定了。嶽工長說,大家都表個態。立刻,二十多條手臂齊刷刷舉了起來,好像真能擎起韓鐵良頭上的那座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