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車上的鋼琴
砬溝村小學校長謝海是入夜時分進的杜老明家。村主任杜老明大號杜明大,年近花甲,村裏人便都喊他杜老明,含著敬畏在裏麵。杜老明喝了酒,正歪在枕頭上迷糊。都是村裏的老哥們兒,彼此也不客氣。謝海說,今天我去鄉裏開會,市裏白給了一台鋼琴,說是市長親自拍的板,全市一個學校一台,票兒已經在我手裏了,要求三天內必須拉回來。杜老明不以為然,說那你就拉嘛。謝海說,我駕轅?你總得給我派輛車。杜老明說,又不是生產隊了,誰家車讓你白使喚?謝海說,那你點錢,我進城雇輛車也成。杜老明說,我要有錢,早給學校買煤了,看孩子們凍的呲牙裂嘴好受啊?咦,那台鋼琴值多少錢?謝海說,聽說從廠家批發,也得萬八的。杜老明驚得翻身坐起,嘴裏嚷,操,那還不如給學校拉來幾噸煤呢!謝海往門外溜了一眼,小聲說,校長們也都這麼想,可鄉裏有話,鋼琴是市領導對鄉村兒童的關懷,一定要用在實處,不許賣!杜老明又罵,我也不是小瞧你們學校的幾位先生,扔下粉筆頭,哪個回家不是擼鋤操鐮的主兒?一個個手指頭像燒火棍似的,還用在實處呢。謝海尷尬地笑,會不會也得把它拉回來,過些日子市裏還要來人檢查呢。杜老明扯過煙笸籮,卷了一顆煙,吸去大半截,才說,明早雞叫兩遍,我趕上我家的老牛車,你跟我一塊走,到地方再說,能賣就用那錢先買一噸煤,賣不了就拉回來。謝海再強調,上頭有話,不許賣。杜老明說,上頭的話多了,還不許用公款大吃二喝呢。你不用怕,這個事,出了毛病算我的,大不了撤了我這個蟣子大的小村官。
兩人是頂著滿天的星鬥上路的。時近臘月,寒風刺骨,誰也不敢坐車,都跟著四條腿的牲口在路上跑。傍晌前,果然就進了縣教育局的大院。大紅的橫幅標語挺顯赫,加強素質教育,回報領導關懷。大院裏人頭攢動,車輛擁雜,五花八門,什麼車都有,竟還有毛驢仰著脖子嗚嘎地叫,與汽車的笛笛聲彙成合唱,不甚和諧。果然有人鬼鬼祟祟地往前湊,問賣不賣,又說給六千,一手錢,一手票,都利索。杜老明心動,謝海卻猶豫,說還是等上級檢查過了再賣,免了費話。杜老明便對買主說,等等吧,消停了再說。買主卻急切,說我先交一千元訂金,過完春節我去拉貨。兩人覺得這也不錯,有了千元在手,就可以先拉回兩噸煤過冬,便應允了。
搖搖晃晃吱嘎亂叫的老牛車載著現代的時髦玩意兒回到大山裏,已是夜深。臨進村,杜老明又有了主意,說鋼琴進了學校,沒幾天又賣了,不定在老師和學生間惹出些什麼閑話,傳進領導耳朵,又是一場麻煩,這事最好隻你知我知。謝海問,又不是撥郎鼓,這東西你能掖懷裏?杜老明用鞭杆指著村外的廢磚窯,說先藏這兒,反正冬天也沒雨。上頭檢查的事,多是用嘴巴說說,哪能挨村跑,真要非來砬子溝,咱們現往學校拉也趕趟兒。謝海擔憂地說,不會丟了吧?杜老明說,除了你我,天上的星星還能下凡來做賊?再說,這麼大的擺設,村裏人誰敢往家裏搬?搬了又往哪兒藏?藏了又有個狗屁用?
老牛車進了廢磚窯。老牛餓了一天,不能不拉回去喂喂,這好辦,疊幾塊磚頭將車架起來,牛就卸套了。不好辦的是車上的鋼琴,兩人怎麼卸?杜老明說,這也好辦,明天,把你兒子叫來,再加我們爺倆,四個人,足夠了。
但第二天一早,謝海再跑進杜老明的家,天地就突然翻覆了。謝海驚慌地說,不好了,鋼琴飛了!同樣大驚的杜老明急隨謝海往磚窯跑,果然看到隻剩那輛破車還支架在那裏,仔細往窯外找,便見了兩道轍印,是汽車的。謝海說,會不會是買鋼琴的那人一路偷偷隨了來,看咱們把鋼琴放在這兒,就在夜裏下了手?杜老明說,八成。謝海說,報警吧?杜老明卻搖頭,報了就能破?警察來了,人吃馬嚼,一架鋼琴夠不夠都難說。這是個偷來的破鑼,敲不得。謝海心想,昨兒夜裏,杜老明怎麼非要把鋼琴往這兒放?不會是他吧?杜老明心裏也想,不會是賊喊捉賊吧?當然,兩人都僅僅是想,誰也不會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