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1 / 3)

宋王國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縣)城牆拐角處麻雀巢裏,發現一隻剛孵出來的雛鷹,巫法師說:“小生大,乃反弱為強,成為霸主的先兆。”宋國王(一任康王)宋偃,大為興奮,揮軍出擊,把滕國(山東省滕州市)滅掉,並順道攻打薛國(山東省棗莊市南薛城)。然後四麵揚威:一連串驚人的軍事勝利,使他提高稱霸世界的自信。他用弓箭射天、長鞭撲地,表示敢向神靈挑戰。把祭祀天地祖先的祭壇(社稷)摧毀,表示他連鬼也不在乎。在皇宮中長夜飲酒,房子裏侍從人員喊“萬歲”,大廳中官員們隨口響應,宮門外的人群,也同聲高呼。於是,全城一片“萬歲”之聲。齊王國國王田地首先發動攻擊,宋軍潰散,宋偃逃奔魏王國,死在溫城(河南省溫縣西)。

宋偃在首都睢陽陷落前開溜,逃到溫城,終於被齊王國追兵捕獲。這位年已80歲的皓首匹夫,跳神農澗(河南省溫縣西)不死,被拉上來斬首。他似乎是20世紀四大惡棍之一的希特勒的前身。二人相似之處,至少有下列數項:

——他們都是國家的領袖。

——他們的國家都有悠久而光榮的曆史。

——他們的國家都被列強密密包圍,動彈不得。

——他們都搞個人崇拜,迫害自己的國民。

——他們都滅掉一些較小的國家,使自己的聲望達到巔峰。

——他們都同樣橫挑強鄰,並把強鄰擊敗,領土大幅膨脹。

——他們都大言不慚,沒有自我克製能力。

——他們發瘋的時間都不太長。

——他們都把國家驅入災難,受到大包圍反擊,千萬人死亡。

——最後,他們都在敵前喪生。

——他們都留下萬世惡名,為人不齒。

紀元前284年,燕王國集結傾國兵力,任命樂毅當遠征軍總司令。趙王國同時任命樂毅兼任趙王國宰相;秦王國將領(尉)斯離,也率軍抵達,跟趙、魏、韓軍會合。樂毅兼五國聯軍總指揮官,以泰山壓頂的威力,向齊王國進攻。齊國王(三任)田地,征召全國武裝部隊,在濟西會戰(濟河以西,今濟河已經不在,則指黃河以西地區,戰場當在今山東省陽信縣附近),齊軍大敗。樂毅請秦軍、韓軍先行班師;請魏軍占領原來宋王國的領土,請趙軍奪取河間(山東省高唐縣、堂邑縣一帶)。樂毅親自率領燕王國遠征軍,深入齊王國國土,捕捉齊王國野戰軍主力。齊王國人心崩潰。田地逃走,樂毅進入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把齊王國的金銀財寶和貴重的祭祀用具(包括前314年從燕王國搶奪來的),運回燕王國。

田地投奔衛國(河北省濮陽縣),衛國國君(四十五任)衛嗣君,讓出皇宮給他下榻,自己稱“臣”,供應他所有的用品。然而田地口出惡言,衛國官員反唇相譏。田地住不下去,再投奔鄒國(山東省鄒縣)、魯國(山東省曲阜縣),仍然一副傲慢臉色,兩國拒絕他入境。最後,田地逃到莒城(山東省莒縣)。

楚王國派大將淖齒,率軍援齊,田地任命淖齒當齊王國宰相。淖齒陰謀跟燕王國瓜分齊王國。於是,逮捕田地,數落他說:“千乘(山東省高青縣)、博昌(山東省博興縣)之間,地方數百裏,天降血雨,衣服都被汙染,你可知道?”田地說:“知道。”淖齒說:“嬴邑(山東省萊蕪縣)、博邑(山東省泰安縣)之間,土地崩裂下陷,看到泉水,你可知道?”田地說:“知道。”淖齒說:“有人伏在宮門外大哭,找人找不到,不找時又聽到哭聲,你可知道?”田地說:“知道。”淖齒說:“天降血雨,是天警告你。地崩下陷,是地警告你。有人在宮門大哭,是人警告你。天地人都警告你,而你卻滿不在乎,怎能不殺?”就在鼓裏(莒縣附近)把田地處死。

田地之死,原文記載太過簡略,衝淡了事情的嚴重性,也剝奪了讀者獲得真相的權利。田地之被淖齒處決,可不是大刀一砍,人頭落地,用的卻是一種殘忍的酷刑。淖齒把田地懸掛在屋梁之上,活生生地剝皮抽筋。這個顢頇傲慢的老漢,在酷刑之下,哀號兩天兩夜,才行氣絕。我們不了解的是,淖齒跟他相處的時間很短,不可能有血海深仇。即令利害衝突,當場格斃,也就足夠,何致下此毒手?不要說對付一個君主,即令對付一個盜匪,用此酷刑,也是一件駭人聽聞的暴行。

隻有一個解釋是合理的,那就是田地的顢頇傲慢態度,超過了淖齒所能忍受的上限,才引起殘忍殺機——淖齒要看看田地被吊到梁上剝皮抽筋時,露出什麼模樣的麵孔。原文記載淖齒數落田地:“你可知道?”田地的回答,一律是:“知道。”但在《戰國策》上,田地的回答,卻一律是:“不知道。”司馬光把“不知道”改作“知道”,原因不明,但卻削弱了田地的暴戾氣焰。當他回答“不知道”時,顯然沒有料到淖齒會那樣對付他,所以一問三不知,看你又奈我何?惡棍口吻,躍然紙上。

田地之所以被衛國驅逐,是他根本沒有把衛國國君放在眼裏,把衛國高級官員,更當做奴仆,迫使對方切斷供應,他就不能不逃。然而他並沒有接受教訓,當他到達魯國邊境時,他要魯國以天子的禮節侍奉他,魯國國君必須早晚到廚房察看烹調,站在台階下麵伺候他閣下進餐。等田地吃罷,魯國國君才能告退,辦他自己的事。魯國終於把他趕走。到鄒國時,恰恰鄒國國君逝世,田地要以天子的身份吊喪,新任國君要背向棺木,站在西麵台階上,向北哀哭。田地卻坐在北麵祭壇那裏,一麵接受新任國君的哭,一麵舉手表示慰問。鄒國也終於把他趕走。

身在逃亡途中,國家已破,吉凶未卜,還在端架子、耍派頭。後來到了莒城,莒城可是自己的領土,淖齒又是自己任命的宰相,他展示給淖齒,使淖齒留下強烈印象的嘴臉,一定可觀,那正是殘忍報複的能源。

衛國(首府濮陽【河南省濮陽市】)國君(四十五任)衛嗣君(名不詳)好刺探別人隱私。有位廉潔的縣長,一次收拾褥子時,露出破席。第二天,衛嗣君就送給他一條新席,縣長大吃一驚,認為他的國君真如神明。衛嗣君又派人在經過關卡時,故意向稅務人員行賄,既而召見稅務人員,叫他把賄賂送還,稅務人員嚇得魂不附體。衛嗣君寵愛他的小老婆泄姬,信任他的大臣如耳。為了避免自己受蒙蔽,故意尊崇大老婆魏妃,使跟泄姬平衡;並擢升另一位大臣薄疑的官職,使與如耳對抗。衛嗣君解釋說:“我要他們之間,互相牽製監視。”

荀況曰:“衛遫(衛國四十三任國君成侯),以及衛嗣君(四十五任國君),不過是小家子氣、聚斂小財的人物,談不到收攬民心。鄭國(首府新鄭【河南省新鄭縣】)大臣公孫僑(子產),雖然可以收攬民心,卻談不到治理國家。管仲雖然可以治理國家,卻談不到建立禮義。能夠建立禮義的,才能夠成為聖王。能夠治理國家的,才能夠成為霸主。能夠收攬民心的,才能夠獲得安全保障。小家子氣、聚斂小財的,隻有滅亡一條路。”

衛嗣君不過小聰明多如牛毛,沾沾自喜於他的小動作,認為那一套就是治理國家的正規,三家村的地頭蛇而已。但荀況的議論,卻一連串抨擊公孫僑、管仲,重提他的“聖王”。中國曆史悠久,元首成群結隊,夠“聖王”的,能有幾個?儒家學派眼眶裏,隻伊祁放勳、姚重華、姒文命、子天乙、姬昌、姬發,屈指可數,事實上不過托古改製,造神運動下的產品。聖王跟耶和華先生一樣,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形象。但基督教並沒有叫人去當耶和華,儒家學派卻一味瞧不起一切被認為當不了“聖王”的人,拚命叫人去當根本不存在的聖王。結果三千年以降,除了上述的六位活寶外,再沒有別的活寶,政治理念遂成為一堆空話。

紀元前280年,秦王國(首都鹹陽【陝西省鹹陽市】)大將司馬錯,征召隴西(隴山以西)地區民兵及駐軍,在蜀國(首府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協助下,攻擊楚王國黔中郡(湖南省沅陵縣),完全占領(黔中郡約包括今湖南省西部及貴州省北部)。楚王國震動,獻出漢水以北及上庸(湖北省竹溪縣)土地。

秦王國於紀元前280年向楚王國發動的迂回攻擊,是空前冒險的軍事行動。秦王國首都鹹

陽到隴西,航空距離300公裏,從隴西到蜀國航空距離550公裏。自蜀國到黔中郡,航空距離650公裏。當中橫亙著千萬窮山惡水,包括岷山山脈、摩天嶺山脈、長江,和“地無三裏平”的雲貴高原,以及像章魚一樣猙獰的武陵山脈。紀元前3世紀時,沿途還是一片蠻荒,煙瘴蟲蛇,鳥道險苦。司馬錯的偉績,跟漢尼拔進擊羅馬帝國,先後輝映,都是直搗敵國後門。

秦軍此次出擊,戰爭升高到另一種形態。使六國同時麵對隨時都會覆滅的厄運。然而,六國互鬥不但不息,反而更烈。隻不過為了貪圖眼前的一點小便宜,使戰鬥力完全消耗。最後秦王國輕輕一擊,大家一齊粉碎。

秦國王嬴稷與趙國王趙何,在澠池(河南省澠池縣。澠,音miǎn【免】)會麵。二人對飲,嬴稷請趙何彈瑟,趙何不敢不從。藺相如立刻要求嬴稷敲缶(缶,音fǒu【否】,大肚小口、狀如花瓶的樂器),嬴稷拒絕,認為有損尊嚴,藺相如警告說:“五步之內,我脖子的血可要濺到大王身上!”侍衛正要拔刀相救,藺相如怒目大喝,侍衛唯恐傷及嬴稷,不敢再動。嬴稷一肚子不高興,勉強敲了一下,不歡而散。嬴稷始終無法占得上風,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方麵也嚴密戒備,秦王國(首都鹹陽【陝西省鹹陽市】)不敢再無理取鬧。

趙何回國,擢升藺相如當首席國務官(上卿),位在大將廉頗之上。廉頗喊叫說:“我是趙王國大將,攻城略地,功在國家。藺相如出身貧賤,隻靠一片舌頭,卻坐在我前麵,這算什麼話,怎能甘心?”揚言說:“等我們碰了頭,一定要他好看。”藺相如想盡辦法不跟廉頗碰頭,每逢朝見或禦前會議,總是稱病,避免跟廉頗發生上位下位的爭執。路上偶爾相遇,遠遠望見,就早早繞道。隨從們(舍人)深以為恥。藺相如說:“以嬴稷的威風,我都敢當眾吆喝他,羞辱他的部屬。我雖然差勁,難道反而害怕廉將軍?隻是因為秦王國所以不敢大規模攻擊趙王國的原因,不過為了有我跟廉將軍二人在。兩虎相鬥,不能同時都還活著。我所以躲避,不過把國家大事放在第一位,把私人恩怨放在其次。”廉頗頓然驚悟,脫下上衣,背著荊條(刑罰用的藤條),到藺相如門前請求寬恕,二人遂成為刎頸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