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三哥可否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阮覓注視著他的眼睛,緩緩將那個婢子曾經說的事情重新講了一遍。
這期間,她觀察阮祈的神色,有冷沉,也有怒氣,卻唯獨沒有震驚。
很顯然,他許久之前便知曉了這件事情。
那又是誰告訴他的?
這個疑問在阮覓心中閃過。
相比於阮覓心中的許多猜想,阮祈聽完後很沉默,再說話時聲音比之前更低,“你這是什麼意思?”
“隻是字麵上的意思,隻是沒想到三哥先前便知曉了此事。我也是前段時間從霞姨娘的婢女那兒聽說的。”阮覓沒有隱瞞。
她的誠意顯然也讓阮祈放鬆下來,低聲道了謝。
至於謝什麼,兩人心照不宣。
霞姨娘當年害得他母親險些離世,而在霞姨娘與阮玨失勢這件事上,聰明人都能看得出阮覓處於什麼角色。
於是阮覓也很坦蕩地收下了這聲謝。
阮祈想了想,還是道:“若是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盡可說。算是報答這份人情,我向來不喜欠著旁人。”
“人情?”阮覓細眉微挑,笑道,“我這兒正好有一事,想問問三哥。”
阮祈聽著,隻見阮覓緩聲道。
“不知三哥,對阮家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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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山書院,後山附近一座雲海樓。
樓名取自“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這句詩。[1]
學子們今天一天都沒看到人影的書院山長正虛偽笑著,與麵前的少年說著什麼。
他穿著一身文雅卻一眼就看得出來質地非凡的長袍,而他對麵的少年卻是粗布衣裳,與這雲海樓上精美的擺設格格不入。
但這少年通身的氣質,又很是不俗。即使穿著粗布衣裳,坐在書院山長麵前也絲毫不落下風。
“止水賢侄啊,你看當年你說要去休息一段時間,殿下便讓你去休息了將近半年,誰都不準去打擾。現在也是時候回來了吧?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不能給殿下添麻煩。”山長捋了捋胡須,麵容看似慈祥,口中一直逼迫著對麵少年。
止水是當年平湘水災的時候,魏驛藺跟著他老師前往水患最嚴重的地方,老師指著前麵泛濫一片的黃水,痛心道:“阿藺啊,你不如日後就取個字,叫止水吧,我天天叫著你,說不準這水就止住了。”
那時候魏驛藺離著加冠還有好多年,對於寄托著老師深切期待的字,他也沒有拒絕,答應了。
那回治水,從當權者的角度看來是極為成功的,於是魏驛藺的字就被許多人順口喊了起來。
他也成了少有的未到弱冠便已經有了字的人。
這書院山長年歲頗大,有幾分倚老賣老的意思。仗著自己與魏驛藺老師同出一門,便不由分說將魏驛藺“請”來了臨山書院。
魏驛藺笑著,好像對著外麵的風景發了一會兒呆,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便一臉茫然地眨了眨眼,無辜問道:“您方才說什麼?實在抱歉,最近身體越來越不行了,總是提不起精神,人也時常發呆。”
院長捏緊了拳頭。
半年不見,這黃口小兒竟越發油腔滑調,半點話都不接。
於是他也沒了耐性,冷哼一聲。
“你以為你有什麼能耐?若不是殿下,誰還敢重用你?就算你歸隱半載,可這消息靈通一點的人,誰不知道你同我們一樣,都是為殿下效命?殿下如今還願意請你回來,便已經是對你極為尊重了。若是你依舊因為當年的事耿耿於懷,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嗯?什麼?原伯父,實在抱歉,侄兒已經很努力地在聽您說話了。可是風太大,真的聽不清啊。”
魏驛藺當場給他表演了一番什麼叫做聲情並茂。
不僅嗓子扯得大,還將手放在耳邊,做出努力聽對方說話的姿勢。
院長都因為他這番表演愣住了。
原先的魏驛藺,年少成名,在師門內與他師兄兩人並稱雙子。
鍾靈毓秀,清風玉山。
是什麼讓他在半年內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
院長捂著心口,感覺自己快被氣得呼吸不過來了。
魏驛藺見他這樣,又道。
“原伯父,你難道身體不行?要不還是辭去山長一職吧。您看現在那些先生個個能幹,您就算再喜愛臨山書院,也不能待著這裏一輩子啊。要是您是真的想為臨山書院好,我建議您最好盡早回去修養,讓新的山長上任。新的山長,新的風氣,書院也將迎來新的生機。這還是您以前同我說的,您覺得怎麼樣?是不是極有道理?”
少年說話時嗓音溫和,一口氣連說了這麼多也都保持了語氣的淡定,絲毫不見急促。
甚至那話中“為您好”的關懷意味也極為濃厚。
濃厚得山長花白的胡子忍不住抖動,看著魏驛藺眼神越來越陰沉。
魏驛藺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現一般,嘴角噙著笑看向山坡處。視線落在某處,眼睛忽地眯起來。
唇邊的笑也凝固住了。
不過很快就恢複正常。
山長緩了口氣,再次變成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年輕氣盛,不計後果。自以為走上了一條好道,實則死路一條。縱然旁人勸阻,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魏驛藺看著樓外山坡好一會兒,慢慢收回視線。
他慣來溫雅的麵上笑得有些冷。
“那便祝原伯父在這條康莊大道上,暢通無阻。”
這還是他來雲海樓後第一次正麵回答山長的話。
話語裏透著少年銳氣。
那山長也愣了一下,旋即回過神,看著不懂事的黃口小兒一般,露出個略帶輕蔑的神情。
兩人不歡而散。
魏驛藺走下雲海樓,然後在山坡不遠處站了會兒。他想了想,還是沒有直接找過去,而是去書院外麵等著。
畢竟如今,他不能給阮姑娘惹麻煩。
不過想到樓上那位對女子的輕蔑,魏驛藺想了想還是叫住了一個正巧從旁邊經過的學子,隨手將自己的衣袖撕下來一塊,然後打了個結,請他幫忙送上去給山長。
至於山長拿到那片打了個結的碎布後從上麵腦補出了什麼東西,魏驛藺半點都不關心,腳步雀躍地走往書院門口,準備等著阮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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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阮覓同阮祈初步達成合作關係,說完那些後,天色也有些晚了,阮祈便送她出去。
隻是出去的時候經過書閣,發現洪傑真的還在那兒等著。
他一看到阮覓眼睛便亮了亮,高興了一會兒後又不知道說什麼,白淨的圓臉一下子全漲紅了。
當他終於準備好說辭,正準備同阮覓說話時,山長卻從一旁走了過來。
他方才在雲海樓上對著魏驛藺留的那塊碎布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怎麼都想不出來。
至於魏驛藺隨便拿點東西糊弄他這件事,山長是想都沒想過這種可能。
魏驛藺年少成名。昔年他與魏驛藺一同在殿下麾下共事時,就見識過了他的本事。從不做無意義之事,甚得殿下欣賞。
他總覺得這是魏驛藺給他留下的線索,要是解開了,說不定就能將人勸回來,自己也能在殿下那兒立下一功。
可是還沒等他想出個頭緒,三急便到,一刻都等不了。於是隻能連忙下了樓。然後一拐角就遇見了阮覓。
他看著阮覓,眼中輕蔑之色顯露無疑。
“誰允許你進來的?書院這等地方,豈是區區低賤女子能夠涉足的?”說著,就要叫人把阮覓扔出去。
阮祈皺起眉,擋在阮覓身前。
誰都沒想到洪傑站了出來,他手上還捧著自己那一堆零嘴,同樣皺眉看向山長。
“我叫這位姑娘進來的,不行?”
一看到他的臉,山長方才的氣勢頓時消失不見,連臉上的怒火都顯得不尷不尬的,最後幹巴巴笑了聲。
“這、這當然是可以的。”
有了洪傑開路,之後便沒有再遇上什麼波折。阮覓也沒問洪傑的身份,三人安靜走到書院門口。
在門口時,洪傑紅著臉從自己那堆零嘴裏挑出他最喜歡的遞過去。
“……這個,是方才你扶我的謝禮。還有這個,是你幫我撿東西的謝禮。今日真的,非、非常感謝你。”
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洪傑鬆了口氣。
阮覓覺得他挺有趣的,便收下了那兩盒餅。
“方才也多謝你替我解圍,不過我現在沒有什麼可以當作謝禮的。等過幾日,我讓兄長帶些府中我覺著滋味挺不錯的糕點於你,可好?”
洪傑一聽是吃的,眼睛都亮了。
“那我等著!”說話都不結巴了。
阮覓讓他們進去,自己上了馬車。
但剛坐進去,就聽到有指尖在車箱上輕輕敲的聲音。
阮覓掀開窗牖處的帷帳一看,竟是魏驛藺站在那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化作一聲輕輕的歎息。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提問,是什麼讓小綠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呢?
[1]是出自李白的《渡荊門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