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故事,說來都不長,但各有意義。
先說說那件鱔魚黃海濤花卉紋的蛐蛐罐吧。
古人好鬥蛐蛐——南宋時的賈似道外號就是蛐蛐宰相——盛放蛐蛐的器皿,自然也得有講究。蛐蛐罐這東西,不易分類,既有瓷的,也有陶的、玉的。瓷的罐子比較精致,一般用來鬥蛐蛐用;陶的罐子有土氣,透水氣,適合養蛐蛐。
這件鱔魚黃蛐蛐罐,題款是“古燕趙子玉造”,黃皮圓口,漿皮溫潤帶毫光。趙子玉是康熙年間的一位名匠,所做的蛐蛐罐都是精品,頗受市麵追捧,其身家僅次於永樂官窯出的蛐蛐罐。
藥來得到這件寶貝,是在一九三七年。當時他還是個年輕後生,第一次出遠門,隻身前往陝西掃貨。陝西這個地方,別的古玩車載鬥量,唯獨瓷窯不多,隻有耀州窯、旬邑窯算得上是名窯。所以玄字門讓藥來去陝西,不在尋寶,隻是想讓他鍛煉一下。
藥來到了西安城,四處轉悠,無意中聽說一位當地鄉紳手裏有一個子玉蛐蛐罐,登時大喜。從鹹豐年以後,子玉蛐蛐罐在市麵上就很罕見了,且多集中在京城、河北。如今這件寶貝居然在陝西露出行跡,實在難得。藥來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得把它拿下,帶回家裏去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藥來打聽了一下,原來這位鄉紳祖上在北京為官,年老致仕後返回原籍,帶了一大堆器物,其中就包括這件蛐蛐罐,是從一位旗人子弟手裏買來的。
藥來找到鄉紳,提出收購。鄉紳卻拒絕了,說這是祖上之物,不敢擅賣。藥來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讓他轉變心意。藥來沒辦法,隻得放棄。
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將返回北平時,鄉紳突然主動找上門,表示願意出售蛐蛐罐——但是,他提出一個奇怪的條件,不賣錢,隻換錢,而且換的不是今錢,而是古錢。鄉紳指定得特別具體,要拿三百枚開元通寶來換,還得是缺筆開元通寶。
對於這個交換條件,藥來百思不得其解。他對古錢了解不多,不知道什麼叫作缺筆開元通寶。於是藥來先把鄉紳穩住,然後出去打聽了一圈,才知道其中原委。
差不多和藥來同時抵達西安的,還有一個上海商人。此人派頭極大,住最高級的西安飯店,揮金如土,在當地頗受矚目。他在西安各大報紙上懸賞,說有意收購開元通寶,但隻收缺筆開元通寶。
西安是唐代都城,附近的開元通寶銅錢出土極多,不值什麼錢。可這缺筆開元通寶,大家卻是第一次聽說。一問上海商人,人家說了:“普通的開元通寶,四字筆畫齊全。但有一種特別的開元通寶,最後一個‘寶’字少了一筆。我願意以市麵十倍價格收購。”
重賞之下,一時間所有人都動了心思,紛紛回家去翻找。還真有人在家裏找到幾枚,拿去給上海商人,人家二話不說,足洋給付。
商人的舉動,引起了包括鄉紳在內幾個有心人的懷疑。這出手太大方了,裏頭一定有什麼蹊蹺。他們置辦了一桌酒席,請上海商人赴宴。席上推杯換盞,幾個人輪流套話,上海商人喝得酒酣耳熱,終於吐露了實情。
他本是上海某德國洋行的買辦,無意中聽說德國科學家研製出一種新的鑄炮技術,必須用特定金屬方能實現。經過研究,隻有中國的缺筆開元通寶銅錢才符合要求,於是德國人準備來華收購。他聽到風聲,先來西安掃貨,一俟德國人抵達,轉手一賣,利潤可達百倍。
這種消息,幾無保密可能,很快整個市麵上都瘋了。大家不再傻乎乎地賣給上海商人,都暗中囤積,拚命收購,準備運去上海賣給德國人。鄉紳動了心,這才對藥來提出這麼一個奇怪的交易要求。
藥來雖不懂科學,可總覺得這事古怪。經過一番調查,他發現這些缺筆開元通寶此前從未出現,大約在上海商人抵達西安前一個月,才有零星出土。等到德國人收購的消息傳出之後,市麵上陡然出現了大量缺筆開元通寶。現在一出現立刻就被爭搶一空,價格飆升。許多人賣房賣家,就要搏一個富貴出來。
藥來意識到,這是碰到高手在做局。他好心去提醒鄉紳,卻被罵了回來。藥來也不堅持,退掉了回北平的火車票,耐心在西安等著。
沒過多久,上海商人離開西安。包括鄉紳在內的一大批人帶著大把銅錢,興衝衝地趕去上海。到了上海一打聽,那德國洋行純屬子虛烏有,銅錢經過鑒定,全都是新鑄的。一時之間,無數人的畢生積蓄化為烏有,當時就自殺了好幾口子,其他人失魂落魄地返回西安。
那位鄉紳為了收購銅錢,借了巨債。債主們聞訊紛紛登門討賬,藥來故意選擇此時拜訪,當著他們麵提出購買鱔魚黃蛐蛐罐。鄉紳縱然舍不得,那些債主也會逼他賣罐還債。於是這蛐蛐罐經過一番波折,最終還是落到了藥來手裏。
後來回到北平,藥來問了黃克武,才知道這其中奧秘。
開元通寶這種錢,原本是沒有贗品的,因為傳世數量很大,工藝又麻煩,造假沒有意義。偏偏就有聰明人鑽了這個空子,事先鑄造了大批缺筆開元通寶,先在市麵上賣出去幾百枚。然後騙子打扮成上海商人,張榜收購此錢,故意裝醉說德國人要收購雲雲,把市場胃口高高吊起。同夥趁機把所有存貨都放到市場上,那些想賺大錢的人不加分辨,照單全收。待得假錢全數出手,騙子立刻悄然離開,賺得盆滿缽滿。
黃克武感慨說,這騙局當真了得,不靠高明的造假技術,隻靠洞悉人心。他又看了眼藥來,說你也不簡單,能借其勢,硬著心腸得了這子玉蛐蛐罐,已經算是個合格的古董商人,可以出師了。
藥來思來想去,頗覺不安,不知這算不算乘人之危。他沒騙人,亦沒設局,甚至還主動提醒鄉紳,可謂是仁至義盡——但是否這樣就可以毫無愧疚地奪走別人寶物?藥來自己想不明白,這麼多年來,也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所以這件蛐蛐罐,就一直留在他身邊。給別人講,講的是人心貪婪;給自己講,問的卻是於心無愧。
第二個故事,是關於那件青花八寶小型高足杯。
藥來得到這件東西,是在特殊時期。當時日本人占領北平,經濟遭到了很大打擊,市麵蕭條。盛世才玩古董,世道亂到這地步,哪還有人顧得上這些。古董鋪子們有進無出,慘淡經營,幾乎沒什麼生意可做。
有一天,藥來在自家鋪子裏閑坐著打蒼蠅,忽然一個長袍男子推門進來,神色有點著慌,指名說要找五脈玄字門的人。藥來說我就是,您有什麼事。長袍男子從懷裏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紅布包。布包一開,裏麵有兩件東西,一件青花八寶小型高足杯,另外一件,則是鬥彩雞缸杯。
藥來一看眼睛就直了。他那會兒年紀不大,可家學淵源,已是行當裏聞名的鑒定好手。這兩件東西,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不是凡物。但他沒著急伸手,等著對方開口。長袍男子說麻煩您給這兩件掌掌眼,藥來立刻明白,人家不是來賣,而是來做鑒定的。
藥來接過東西,先拿起雞缸杯看,入手既糯且溫,手感奇佳,應該是真品無疑。
此杯應出於成化年間,樣式敞口淺腹,外壁用鬥彩繪出母雞與小雞玩逐吃食之態,再用牡丹湖石和蘭草湖石分隔開來,做工十分精致細膩。
成化的雞缸杯,別說在後世,就是在當時都是備受重視的珍品。萬曆時,一對成化雞缸杯就能賣到十萬錢,皇帝特意指定作為禦用餐具,可想而知多受推崇。在古董瓷杯這一類裏,雞缸稱王,每一件的出世和交易,都會掀動軒然大波。
所以藥來斷定這是一件真品後,內心震撼,可想而知。
而那件青花八寶小型高足杯,則是雍正年間的仿成化器,仿得很細,若非題款是大清雍正年製,很容易就會被當成明器,也是件精品——但比起雞缸杯來要遜色得多。
藥來對長袍男子說,兩件都看真,恭喜您,您這是得著寶啦。不料長袍男子臉色一暗,不見喜色,一把抓住藥來的胳膊,說有件事麻煩您,明天我帶著這雞缸杯還來,您再掌一次,這次您得說看假。
藥來一愣,拿假貨請他們當真貨斷的人,經常會有,但拿著真貨讓他往假裏說,還是第一次碰到。藥來生怕自己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長袍男子堅定地說,明天甭管我說什麼,您就往假裏斷,這高足杯,就是給您的酬勞。
說完以後,長袍男子一轉身出去了,剩下藥來莫名其妙。到了第二天,店裏來人了,一個偽警察,一個日本軍人,後麵跟著那長袍男子。那偽警察一進門,扯著嗓子找藥來。藥來趕緊迎出來,長袍男子說您掌個眼,然後把雞缸杯遞過去了。
五脈祖訓,去偽存真,掌眼時絕不能把假的說成真的——可沒規定不能把真的說成假的。藥來嘴皮子利落,拿著雞缸杯一通品評。那偽警察和日本軍人都是棒槌,三五句話,就讓藥來給忽悠暈了。最後日本人心悅誠服,問藥來這東西到底是真是假。藥來把東西遞回去,笑著說這件有點新。
日本人聞言大怒,拿起雞缸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嘩啦一聲,登時摔了個粉碎。藥來心裏一哆嗦,多好的東西,就這麼給摔沒了。再看那長袍男子,已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