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顧茅廬青花罐(1)(2 / 3)

等到偽警察和日本人氣衝衝地摔門出去,長袍男子先是渾身劇抖,然後“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登時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藥來趕緊叫醫生來搶救,可惜回天乏術。

藥來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這長袍男子姓樓,家裏傳下一盞雞缸杯,奉為至寶。一個鄰居做了偽警察,攛掇著獻寶給日本人。日本人三天兩頭上門,話裏話外要霸占這杯子。長袍男子惹不起他們,又舍不得,就想了個辦法,說這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真偽不知,得請方家鑒定。然後他轉頭來求藥來故意說成假的,斷了他們的念想。

哪料到這日本人是個火暴脾氣,一發現是假的,竟然直接給砸碎了。一番算計,結局居然是這至寶雞缸杯反遭了災,這卻是誰也沒預料到的了。

藥來一直在想,如果實話實說,斷為真貨,能不能救下他一命?可是這樣一來,雞缸杯勢必被奪,這人惜寶如命,也未必能活。換句話說,從他的雞缸杯露白之日起,命運就已然注定。

那件作為報酬的青花八寶小型高足杯,被藥來精心收藏起來。每次看到它,他就會聯想到那件被砸碎的雞缸杯,心疼不已。無論是人還是物,似乎都難以逃脫命運的安排。

第三個故事,是那件天青釉馬蹄形水盂。

天青釉之名出自五代後周柴世宗的批語:“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青如天,明如鏡,是為天青釉。這本是柴窯的特色,但柴窯至今未有發現,所以天青色在宋代其實多出自汝窯、鈞窯,同樣是稀世珍寶。

1948年,藥來前往長春,這裏曾是偽滿洲國首都,故宮大量收藏都被溥儀帶來此處。日本投降以後,不少寶貝流落到東北民間。不少古董商人,都喜歡來東北撿漏,謂之東貨。

藥來這次來長春,收獲不少,可行將離開之時,卻發現走不了了。兩軍交戰,把長春城圍得如鐵桶一般,一隻鳥都休想進出。沒過多久,城裏開始鬧起饑荒。

藥來腦子活,一開始封城時就意識到不妙,搶先出手,偷囤了點糧食。雖然不多,但足夠一人維持。城內已然是哀鴻遍野,每天都有人餓死,情況十分淒慘。藥來不敢外出,就躲在房間裏,希望能挨過這次劫難。

這一天,忽然有人找上門來。藥來一看,卻是之前曾接觸過的一個賬房先生,叫郭行。郭行的爺爺給溥儀當過侍衛,偷拿過一件天青釉馬蹄形水盂。之前藥來想收,隻因對方要價太高,未能談妥。

郭行找到藥來,雙眼通紅,腳步虛浮,一見麵就說:“藥先生,這件水盂您收走,我不要錢,就給我點吃的吧,不然我全家都要餓死了。”藥來心生猶豫,還沒作出決定,旁邊忽然跳出一個人來,大聲說:“且慢,我拿吃的跟你換!”

藥來轉頭一看,發現是本地一個古董藏家,叫鄭安國。鄭安國極為癡迷瓷器,在當地被人稱為瓷瘋子。藥來到長春之後,被他攪亂了好幾筆生意,兩個人如仇敵一般。

郭行已經顧不得許多,放話說誰給的食物多,天青釉水盂就歸誰。藥來手裏隻有三塊麵包,而鄭安國“咣當”一聲,扔過來一袋大米,足有十斤。

郭行衝藥來一拱手,說聲抱歉,然後把水盂遞給鄭安國,拿起米袋子轉身就走,毫無留戀。他本來珍視此物如性命一般,到了生死關頭,再也顧不得。

鄭安國高興得不得了,抱著水盂蹦蹦跳跳也離開了。藥來著實喜歡這件水盂,舍不得放棄。他思前想後了一整天,決定再去努力一下,於是次日便去了鄭安國家裏。藥來到了鄭家門口,一推門,沒鎖,他踏步進去一看,登時驚呆了。

鄭安國一家四口人躺倒在炕上,一動不動。藥來湊過去一探鼻息,已經全活活餓死了。鄭安國死前,雙手還緊緊攥著那件水盂。藥來這才知道,鄭安國家裏已經餓了好幾天了,這是剛弄來一點口糧,回去救命的,結果被他又換回了天青釉水盂。

這個瘋子,就為了一件瓷器,居然連自家人性命都不顧了!

藥來搖頭歎息了一番,也不去碰水盂,轉身要走。可他忽然聽到炕上傳來一聲特別微弱的聲音,跟小貓叫似的。他回頭一看,炕裏頭原來還蜷著一個男孩,大概十歲上下,奄奄一息,但鼻孔裏還有點氣。

藥來歎了口氣,心說老鄭啊老鄭,我救你兒子一命,拿走這件水盂作報酬,不為過吧?你可別有怨念。於是藥來把水盂收走,掏出麵包分了一半給那孩子,孩子勉強吊回命來。

後來藥來帶著這孩子和水盂,千辛萬苦回到北平。家裏老人一看,發現這天青釉水盂其實是件贗品,不是宋瓷,而是清瓷,景德鎮出的。康熙年間,景德鎮的窯口能仿製出天青色來,幾可亂真。哪怕是積年的老手,也很容易被打眼。

藥來倒不覺得遺憾,誰沒被打過眼呢?他感慨的是,鄭安國舍去全家性命,最後爭得的卻是一件贗品,真是十足諷刺。那麼,倘若這件東西是真的呢?那麼鄭安國的犧牲到底值還是不值?外人看來,當真是愚行、癡行,可鄭安國自己內心,未必會如是想,甚至郭行也未必是這麼想,說不定心底反倒羨慕鄭安國。癡迷一道,孰是孰非,實在難以評判。於是這件贗品,也留在了藥來身邊,以紀念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

第四個故事,是孔雀雙獅繡墩。

繡墩這東西,說白了就是個豎放的鼓形坐具,圓形,腹部大,上下小,移動起來方便,坐時上覆繡帕一塊,所以又稱“繡墩”,古代也叫“基台”或“荃蹄”。繡墩的質地什麼都有,木的、瓷的、竹的、雕漆的,種類很廣泛,不過一般以瓷墩最為貴重。

這個孔雀雙獅繡墩是青花瓜棱墩,上下各有一道弦紋,近墩麵處是孔雀團紋,四周纏枝葡萄葉,墩麵繪的是雙獅戲球紋,底下還有幾朵如意雲頭。做工很精致,應該是明代隆慶年間的器物。可惜的是,墩邊磕掉了一塊,不夠完美。

這個繡墩本屬於一家叫謨問齋的古董鋪子,據說是鹿鍾麟闖宮那年,老板趁亂從故宮裏弄出來的。謨問齋老板將其視若珍寶,平時深藏家中,等閑人見不到。隻有接待貴客時,他才把它拿出來顯擺一下。

按謨問齋老板的話說,這繡墩是隆慶年間進的宮,深居大內幾百年,伺候了明清兩朝十幾位皇上,裏麵滿滿的全是龍氣。想要收購的人一直沒斷過,可老板堅決不賣,放出話去,說哪怕窮得要賣孩子,這東西也不出手。

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後,北京各個行業都開始搞公私合營,古董界也不能置身事外。五脈作為鑒古的定盤星,和**配合,負責說服北京的這些個古董鋪老板,把原有的鋪子合並成國營文物商店。有的老板識時務,乖乖讓出了股份和收藏;有的老板卻拒絕合作。像謨問齋老板就堅決不肯,放言說誰敢動我的鋪子我跟誰拚命。

當時五脈負責這邊的人是藥來,他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反而被罵了回來。**派駐的代表不樂意了,當時拍桌子說要嚴懲。藥來好說歹說,勉強勸住,然後連夜拍了一封電報,給謨問齋老板的兒子。

老板兒子早年去了延安,後在南方軍中任職。他接到電報,立刻請了個假趕回北京。謨問齋老板本以為兒子來了,能給自己撐腰。沒料到他兒子一到,積極表態,很快就和藥來把合營的事給談定了,比其他鋪子還徹底。

謨問齋老板大怒,抄起笤帚追著兒子揍。兒子不敢還手,隻能躲。倆人在屋裏你追我趕,一不留神,“咣當”一聲把這個瓷繡墩給撞倒在地,邊上磕破了一塊。謨問齋老板心疼得不行,當時捂著胸口就倒在地上。兒子不敢怠慢,趕緊送去醫院搶救。老爺子給搶救過來了,但身子也垮了,店裏的事情,隻能讓兒子做主。

謨問齋公私合營那天,老板非要從醫院出來,一屁股坐在鋪子前,屁股下就是這個掉了碴兒的孔雀雙獅繡墩。他大聲說:“這繡墩打來我家起,一直是當爺爺供著,從來舍不得坐。今天我就要坐個痛快,過一把皇帝的癮。”

他坐在這個繡墩上,一動不動,盯著人把鋪子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搬走。最後大家把公私合營的牌匾掛上,鞭炮響完,兒子過來招呼老爺子起身,湊近一看,已經沒了呼吸,老爺子就這麼坐在繡墩上去了。他的右手垂下來,緊緊摳在繡墩的缺口處,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勁,要兩個小夥子才把手指頭掰開。

這個孔雀雙獅繡墩不在謨問齋的合營名錄裏,算是他們家的私有財產。可老板兒子卻不敢要,他爹老吹噓這繡墩沾染皇氣,他要求上進,不願保留這些封建殘餘,索性賣給了藥來。辦完喪事之後,老板兒子匆匆返回南方,沒過多久,家屬也被接過去,房子轉賣,從此這一家人再無任何消息。

對於謨問齋老板,藥來一直有些歉疚。若他不把老板兒子叫回來,是不是能保住他一條性命。當然,也可能會碰到一個更殘酷的結局。

聽藥不是講完這四個故事,都已經快半夜了。旁邊高興聽得發呆,我動了動酸疼的脖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中百感交集。

藥不是道:“這四個故事,我爺爺隻說給我聽。其他人或有耳聞,但唯獨我聽得最全。小時候的我聽不懂,如今回過頭,卻處處有著深意。”

這些故事裏,或是貪婪,或是癡纏,或是無情,或是無奈,明裏講的是四件器物,其實已跟掌眼鑒定關係不大,甚至和真假也都無關,說的全是人心。正所謂鑒古易,鑒人難。比起那些器物,這人心才是最耐琢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