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皆下品(針葉)
楔子
元·大德四年
話說慶元城東臨海,人居安樂,海運發達,沒事總會有些傳聞之類。加上慶元城裏的閑人比較多,沒事就愛磕牙,但磕得最多的,還是城裏的四大戶。
這四大戶雖是生意人家,倒不是因為家財萬貫而被稱為“大戶”,實在是——唉,雖說無奸不商,但他們逢著初一、十五便造橋修路,廣施錢食,倒也得到不少好的口碑。惟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四位老爺的寶貝公子。
人丁興旺是好事,四家老爺分別納了二、三、四位不等的小夫人,倒也多子,可,多子不一定多福。這四家的公子們,有人中之龍,也有……唉,人中之蟲!
周家老三、施家老五、梅家和林家的老二,活脫脫一桌馬吊的——敗家子!
敗家子啊!
隻要能在酒樓或集市上見到四位老爺,他們見麵第一句不是問好恭安,也非商談生意,而是同時歎氣,大罵家中不事生產的“寶貝敗家子”。
四位公子年紀相近,平日裏逛花廳、狎花酒是人生第一要事,玩的是秦淮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再不就花大把的銀子去修梨園,成天泡在雜劇戲班子裏不成體統。
當然,也不能說這四位公子一無是處,畢竟,他們各個皆有專長——
玩圍棋的、玩蹴鞠的、玩品酒作畫的、玩吹彈吟詩的。雙陸玩得更不在話下,隻怕全慶元城其他官家富豪公子沒幾個能比得上的。(雙陸:賭博遊戲,將木盤上放置黑白兩色木棋子各十五枚,棋稱為“馬”,盤上左右各畫十二路,謂稱“梁”。二人對局,擲骰子按點色行走,白馬自右而左,黑馬自左而右,先出完者勝。若擲出雙六,穩操勝券,故名“雙陸”。)
瞧,對麵酒樓上,周家老爺正對著林家老爺歎氣呢——
“林兄,你家二兒與我家三兒又沒影了。”
“唉,休提休提,我聽書童說,那忤逆不孝的家夥這些天夜夜在飄香院,唉——”
“飄香院?”妓院啊,周家老爺拍腿長歎,想著自家那不孝子必也天天窩在那兒,“唉——”
“敗家子!”
“不孝子!”
唉——就因為名聲太響,慶元城的姑娘們沒一個對這四位公子抱有夢幻,倒是對四家的其他公子暗暗中意的不少。
在四個敗家子的陪襯下,其兄長或弟弟可是城中姑娘們心上夫君的絕對不二人選。就算有脾氣不好尖酸刻薄的、圓滑奸詐陰沉可怕的,總好過成天迷在香粉****不回家的好吧。再則,這四戶人家中,也有些公子沉穩有禮風度翩然,學識十車文采出眾,走在街上常常引來姑娘小姐的側目打探。
總之啊,這慶元城裏遭人磕牙最多的,不是官府富豪,不是張三李四朱大麻子,而是那四個不成體統的敗、家、子!
讀書為何?讀了書當然要用。
常言道:家有讀書郎,朝中好色相。千萬別相信“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然後傻不拉嘰地翻著書等黃金從天上掉下來,等美人從書中鑽出來,那是狗屁心願。既要讀書,也要養得活自己才行。
但與其讀書,不如印書。
施家墨香坊印的書,素來引領著城內的讀書新潮;身為墨香坊的老板,將生意上的死對頭整得哭爹叫娘之餘還抱著他的大腿感激涕零這種事,根本是家常便飯、手到擒來。
他應該得意才對。
可,身著銀色錦袍、腰束隱紋蟒帶、左腰懸著五禽玉佩的男子,以慵懶之姿軟倒在靠椅上,灰黑的眸子盯著攤在桌上的薄紙發呆,眼中隱隱閃著怒氣。腳邊躺著一本新印的佛經集注,頁麵上深深的大腳印絕對讓人相信是出自銀袍男子的靴底。
該死的和尚!
男子抽搐著眉心暗咒。
城裏的書院與商會聯合素來統一,雖說在商言商,明爭暗鬥免不了,但誰敢明目張膽地同他爭風頭?想不到城外竹林伽藍的和尚趁年關印了本《華嚴經選注》,不知是哪個老和尚為經書注解一番,將狗屁不通的佛言佛語變得世人皆懂,一時購買成風。此書從印刷到成書,慶元府的書院和商會全不知情,和尚擺明了趁著年關大撈香油錢。
在大元朝裏,佛教受當朝者重視,時不時地會賞賜一些田地給寺院,均免稅免役,讓寺院比商家還要財大氣粗。書院與商會雖有微辭,卻不會與寺院過不去。
這一次……哼,搶得有點過分了些。
男子哼了哼,曲起兩指扣在扶手上,嘴角噙上一抹淡笑,掩去了方才的怒氣。
竹林伽藍的那群禿驢既然敢搶,他就敢做。三等僧又怎樣,四大皆空又怎樣,不過是一群虛偽貪心的臭禿驢。(注:元朝把職業分十級:官吏僧道醫,工匠娼儒丐。故出家人又稱三等僧。)
行,光頭做初一,他就做十五,和竹林伽藍的那群禿驢──鉚上了。
1
新年過完,所有喜慶的氣氛消失殆盡。
慶元城,施家大宅內。
一道銀色的修長身影立在書房邊,負立雙手,似乎正苦惱著。
“三少爺、三少爺,不好啦!”
人未至聲先到,就見一個身著藍布衫的年約二十五六的男子由遠跑近,並非常不小心地在回廊處讓小石階給絆了一下,又很魯莽地讓拐角的柱子給撞了額頭。等連滾帶爬地跑到銀色身影背後,早成了齜牙咧嘴的模樣。
“什麼事,伐檀?”銀色身影轉身,淡淡看了眼上氣不接下氣的男子。
“老爺、老爺又要用家法懲罰五少爺啦。五少爺讓我、讓我來向您求救。”揉著額上慢慢硬起的腫包,施伐檀大歎命苦。他剛好路過,剛好看到老爺拿出家法,又剛好讓五少爺給看到,所以無奈地跑來找人求救。
“家法?”銀色身影背負雙手,聽若未聞地順口問道,“什麼家法?哪個級別?”
“是……是小家法。”
“哦!”一個單音打發。
“三少爺,您……您不去救五少爺?”見他沒什麼動靜,施伐檀小心翼翼地問。
“嗯!”
不知是歎氣還是輕哼,這一聲“嗯”聽在施伐檀耳中是完全沒希望。看三少爺的樣子,絲毫沒有動腿的意思,唉,五少爺自己保重吧,他的話已經帶到,南無阿彌陀佛!
施伐檀雙手合十望了眼雕花廊頂,暗暗替受罰的五少爺頌經。正念到往生咒,遠遠地又跑來一位年約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三少爺、三少爺!”
“什麼事,伐輪?”銀色身影氣定神閑。
“稿子,有稿子!”被喚伐輪的青年同樣一身藍衣,懷中抱著一大疊寫有墨跡的紙,臉上的神情隻能用興奮形容。
“什麼稿子?能比得過竹林伽藍一個月前印的《華嚴經選注》?”銀色身影看了眼他懷中的墨跡,順手接過,“《金剛豔》?”
“比……絕對比得過的,少爺!”同為施姓的伐輪遞上紙稿,眼神晶亮,“那些和尚有經書注釋,咱們就用這個,”指了指紙稿,再道,“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整死那群禿驢。”
銀色身影翻了兩張後,抬頭,眼中有了笑意,“好!這稿子哪兒來的?”
“是、是一個青年書生送來的,說是試試。我看這內容正好,就抱來給三少爺您了!”施伐輪有點得意。他的好眼光全是跟著這位主子學來的。
“有長進。”銀色身影讚許,低頭再翻數頁,臉上的笑容隨著翻閱越來越大,連聲道,“好好!好!這次我就不信爭不贏那群光頭。伐輪!”
“在。”施伐輪腰一挺,左手捋袖,臉上是隻等主子一句話就鬧他個天翻地覆的興奮。
“立刻讓排字師傅印五本樣書出來,記得告訴那寫稿的書生,這本書稿施家墨香坊要了,該給的銀子一個子不會少,保證讓他一夜富貴。以後若還有稿子盡管拿來。”銀色身影越翻越快,口中不忘吩咐。
“三少爺您放心,伐輪辦事一定讓您滿意。”等他翻完稿子,施伐輪接過後撒腿就往外跑。
銀色身影笑了笑,眼角一瞟,看到雙手合十翻白眼的施伐檀。似想到什麼,他雙眉一凝,“伐檀,你方才說爹要用家法處置小五?”
“是是是。”趕緊放下合十的手掌,施伐檀點頭。
“什麼家法?哪個級別?”想到剛才看的手稿,銀色身影皺起眉,心中估量。
“小家法。”施伐檀記得老爺手中拿的東西不大。
“小家法?”銀色身影輕輕提高了嗓音,“你說爹用小家法處置小五?”
“是。小的過來時,老爺正喚人去拿了呢。”
施家家法分大中小三等:大家法為黑漆木柱一根,長三尺,約人的小腿粗細,不常用;中家法為紅漆銅棒一根,長三尺,人胳膊粗細,也不常用;小家法為鐵尺一把,跟裁縫鋪裏的量尺一模一樣,生鐵打製,很常用──特別常用在五少爺身上。
“爹準備打小五哪兒?”
“好像是手掌心。”
“手掌!”銀色身影聲音又高了些。就見銀影一閃,人已衝到回廊拐角,同胞兄弟情義看在外人眼中實在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