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看著急步的身影,施伐檀再次雙手合十──當老爺處罰五少爺時,隻有三少爺才能消去老爺的火氣,救五少爺出水生火熱的地獄道。當然,他絕對不會以為三少爺多麼具有同胞之情,就算是同根生的豆角,三少爺也會“相煎”得非常著急。能讓三少爺動駕相救,定是伐輪剛才的那篇書稿有看頭,為了讓書稿印出完美的效果,必定少不了五少爺這個“敗家子”的才能。這才是三少爺急步趕去救命的真正原因。

阿彌陀佛!

盯著主子修長的銀影化為小點拐個彎,施伐檀露齒一笑,看上去老實端正的臉上竟出現一絲趣味。

施家有五位少爺:大少爺是俠客,武林聞名顯赫,據說黑白兩道聽到名號皆要禮讓三分,但混出的是什麼名他不知道;二少爺是朝官,權貴一時,但當的是什麼官他不清楚;三少爺是精明的書商;四少爺是典型的奸商;五少爺是敗家子,也算獨有特色。若是讓他選,他定會選擇跟隨三少爺,而他也的確跟了。

他這位三少爺聰明有禮、沉穩精幹,胸藏錦繡乾坤,實在是人中之龍。而這三少爺也是人如其名──施龍圖。

慶元城西門外一裏的地方是許多書坊書院的集聚所在,加之許多紙鋪、墨鋪,便形成了印書一條街的局麵,舉凡經集儒道、農學醫書、話本戲曲故事皆有所出,故人稱“西印街”。施家墨香坊是其中一間。

一個月後。

墨香坊內,整齊的印造間。

念字師一邊念稿,選字師一邊在排字轉輪中抽揀木活字。統一的灰衣工人有條不紊地刷墨、壓印,將印好的書稿整齊地攤在寬大的桌上;另一邊,裝訂師正為折好的書冊打孔、穿紙撚、貼上封麵。往裏走,左邊是通風良好的高熱工房,燒板師將壓好的整版泥字放入爐中,燒成堅硬的字版;右邊三丈遠的青瓦房是抄寫間,抄寫師正寫著各式字體;雕版師將寫好字的紙平壓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地刻著。

施家墨香坊的書之所以能引來讀書人的爭相收藏,除了墨色穩固、質地精美外,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施家招攬生意的精妙──在推出活字版後,再推出雕版書籍。

自從有了木活字,時人總以為雕版書籍印程費時,不若活字排版來得方便,但活字有一點不好──用活字印出來的書籍,字體全部一樣,沒有新意。對於喜愛墨跡書法又想讀書的人,這種書沒什麼收藏價值。墨香堂會針對某本受人喜愛的書特別製作雕刻版,采用不同於活字的篆書或隸書字樣,偶爾會限量印刷,以圖配文。書價定得雖高,卻得到不少官員富豪的喜愛,權充討好上司、送生日壽禮的佳品。

既然有人願挨,當然就會有人願打。為了保證雕版的質量,墨香坊招了大批的寫字抄書師傅和雕刻師傅,就為讓雕版字精美無缺。

“快看快看,是三少爺呢!”忙裏偷閑的十五歲雕版小學徒阿榮拉了拉水渠邊洗手的人,也不管是誰,隻顧著“吐露心聲”:“三少爺真是個和煦的人啊,對誰都那麼有禮,我什麼時候也能和輪主管一樣跟著三少爺學學啊?”

“學什麼?”被他拉住衣袖的灰衣人看了眼銀色錦袍的男子,不解他眼中閃閃發光的是什麼。

墨香坊裏不管男女,隻要提起坊主施三少爺,個個眼中全是閃閃仰慕之情,有閨女的恨不得全塞給施三少爺做妻,也不管自家女兒才五歲大;老師傅對他讚不絕口,什麼一表人才啦、貌似潘安啦,不知那潘安是不是長得真那麼漂亮。

“三少爺一定是親自來選雕版字體的。”拉著灰衣袖,阿榮眼睛在銀影身上打轉,“咱們上個月印的活字本《金剛豔》一拿到書鋪,哇,我聽鋪裏夥計說,門檻都快被人給踩爛了。不止文人喜歡,飄香樓的姑娘可是一人一本呢。我上次買豆漿的時候,看到賣豆漿的也在看這書呢,和尚印的集注根本沒得比。這次不知誰的字會被三少爺看中?若是抄好了,真希望我能雕出一版呢!”

“我知道三少爺是來選雕版字的,阿榮,你可不可以放開我的衣袖?”拉了十多次也沒拉回,唉!

阿榮終於收回閃閃仰慕的眼睛,“放開?啊……小頑啊,你怎麼在這兒?”

“我叫郗頑洛,你可以叫我小郗或者小洛。”成功拉回衣袖,郗頑洛掃了眼收回手的人,話語中聽不出氣急敗壞。

“小頑啊,你是抄字師,你說三少爺有沒有可能看中你的字啊?”年輕的雕版學徒看了眼身著灰衣的女子,猜測中兼有希冀。

“我又不是三少爺,怎麼知道?”取過木欄上的幹布拭手,郗頑洛走回抄字間,不理會一路閃閃發亮的仰慕眼神。

墨香坊請工人並不注重男女,她也是聽說這兒老板待人好才來的。年前剛開始做工,正月初五“祀神”後便得到施三少爺包的銀錠子,人人有份,讓她更堅信施三少爺對作坊工人的確不錯。施三少爺她見過許多次,總是一抹銀白色的身影在坊裏出入,偶爾會看他與師傅們談笑,對學徒夥計噓寒問暖,嗯……正如老輩師傅所言,是個和煦有禮的人。

“頑洛?頑洛?”突來的叫聲打斷她。

“什麼事,紀師傅?”揚起溫婉的笑,郗頑洛看向年約五十的老雕版師。

“三少爺雖然對咱們不錯,咱們也不能偷懶啊。你還是快些將那些富人定的家訓抄完,讓輻管事好拿去交差。”

輻管事全名施伐輻,是墨香坊的主事,她就是輻管事招進來的。點點頭,郗頑洛又笑了笑,“知道了,紀師傅。”

見到她溫婉的笑,紀師傅點點頭,“頑洛啊,像你這般年紀就能寫得一手好字,可是從小練出來的?”肯讓女兒讀書習字的必定是富貴人家,看她年紀不大,頭上從無飾物,衣衫換來換去總是灰色布衣襦裙,應該是家道中落。

“嗯。”仍是溫婉一笑,郗頑洛展開平滑的觀音紙,刻意忽略他的疑問,埋頭抄書。

坊裏共有七位抄字師,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位專門寫小篆的女字師白,三十多歲,生得秀秀氣氣的,相公是讀書人,兒子已經十歲了。除了學徒和印造師、裝訂師外,廚房和後院也有不少女子,在這兒,她並沒有感到不自在。

她的忽略令紀師傅搖了下頭,拿起雕刀將注意力放在快完成的版刻上。約過了一炷香工夫,就聽到門外傳來朗朗笑聲,銀袍一閃,邁進眾人口中完美的施家三少爺,也是這墨香坊的主子施龍圖。

“三少爺!”此起彼伏的叫喚中含著眾人一致的佩服和景仰,原本坐在台邊抄字的眾人也各自起身躬了躬。

“這位姑娘就是新來的抄字師傅?”銀袍在門口頓了頓,直接走到埋頭抄字的灰衣裙邊。

“正是,三少爺,是小的招進來的。”伴在銀袍身後的藍衣管事施伐輻點頭,一邊暗示埋頭的人站起來見過主子。

“三少爺。”歎了聲,郗頑洛隻得站起,衝銀袍福了福,眼光直直地盯在他的腰帶上,模樣絕對是謙卑有禮。

“林家的家書是你抄的?”銀影走到台邊,拿起抄到一半的觀音紙看著。

“正是小女子所抄。”順著他的手臂移動,郗頑洛點頭。

“你……今年多大?”放下墨跡未幹的紙,他的手臂又伸向紙鎮壓住的一疊紙上。

“十九,三少爺。”郗頑洛回答得很溫婉。

“什麼時候來墨香坊的?”他清朗的聲音一派柔和。

“年前。十二月十八來的。”這施三少爺不會是覺得她的字很難看,想辭了她吧?

“為什麼會來我這墨香坊?鄰邊趙老爺的清容坊不比我這兒差?”翻閱的動作未停,銀影的聲音仍是柔和。

“……”她應該讚美他兩句?還是該貶低趙老爺兩句?

眾人支著耳朵大氣不敢喘,似乎想聽聽她會怎樣回答;銀影身後的輻管事也是猛眨眼睛,腦袋輕輕搖了一搖。

咬著下唇,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抬頭看向他,迎上一雙淡淡的……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眸子。

這就是眾人景仰萬分的施三少爺?眨著眼,郗頑洛有片刻的怔忡。

上等的窄袖絲錦銀袍,袍上用銀線繡著盤蟒紋理,一看便知家中富貴。黑發整齊地束在銀草玉環中,雙眉如劍、眼眸似潭、鼻挺唇豐,氣定神閑,的確是……一表人才,難怪有閨女的全想塞給他。

他很高,她要仰著頭才能看得真切。何況,這位施三少爺看上去──

“為什麼會來墨香坊?”施龍圖任她放肆地打量,抽空掃了眼支著耳朵的眾人,以及屋外不時探出的腦袋。

“因為……三少爺玉琢金相、龍姿鳳彩、慧心俠骨,令小女子景仰萬分;墨香坊是慶元城人人稱讚的印書坊,印的書精美可觀、雅俗能賞;而且常聽人說三少爺對作坊的工人體貼入微,能在三少爺的坊裏做工,是小女子幾世修來的福氣。”

垂下頭盯著他的腰帶,一口氣將平常聽到能背的景仰全說出來。可別辭了她啊,這施三少爺橫看豎看也不像常人口中說的那麼——

“呀?”

突然伸出的手令她微驚,慌忙抬頭,郗頑洛就見著人人景仰的施三少爺緊緊地捏著她的手,好像抓著一件多麼稀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