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來這兒,就是為了想看我變臉?怎麼突然想告訴我這些事?”他一直在等,不知有什麼事觸動了她。
“我想告訴你嘛,你可願意聽我說?”小臉帶著探問。
“願意,隻要你願意說,我就願意聽。”
“呐,聽好了。我從小不知道爹爹是誰,一出生就被娘丟在舅舅家。小時候很奇怪娘為什麼不與我一起生活,隻會隔幾個月來舅舅家小住。直到五歲才知道娘是瓦欄的當紅藝伶後,我就覺得娘好厲害。娘很疼我,除了不能天天陪著我,什麼都肯給我。龍圖,你知道嗎,我從不覺得有個妓館的娘是件丟臉的事,甚至很高興。你、你會輕視我娘和我嗎?”最後一句,她含在口中,問得很小聲。
“不會。”靜靜地聽著,他低頭與她對視,學她的語氣笑道,“頑洛,我有沒告訴過你,在我眼裏,萬般皆下品。”
“沒有。”她搖頭。
“這世上看似高低貴賤,其實沒什麼分別,全是下品。藝妓以才色生存討飯吃,我印書討飯吃,有人做官經商討飯吃,有人混江湖打殺討飯吃,所有人無論做什麼,不過為了吃飯,沒什麼特別,也沒什麼不好。我不會因為你娘而愛你,也不會因為你娘而不愛你。管你是誰,入了我的眼就別想走掉!”看她笑臉變大,他再道,“或者,是你想離開我?”
哇,這麼義正詞嚴!別開眼,她閃過想看穿一切的眸子,有點心虛。
“頑洛?”她心虛?
“嗯。龍圖,我的工契下個月就要到期了,我想、我想……”知道瞞不過他,她還是自己承認的好。
“你想怎樣?”憶起她說過一年的期限,施龍圖眯眼。
“我想做到期滿,就回舅舅家……”
“然後呢?”
“然後?然後……”她低頭想了想,“我仍要找間書坊作抄字師,要賺銀子養活自個兒。”
“墨香坊不好嗎?”他的聲音變低。
“好,當然好,可……”抬頭看他才發現笑臉不見,心知他是誤會了,不由衝他俏皮一笑,“我喜歡你,我愛你,可我仍想自己賺錢證明我能生活得很好,這也是娘對我的期望。別瞪我,我知道你想說在墨香坊做工也是一樣,可我覺得有點怪。你是坊裏的老板,你喜歡我,做工時總會不時地偏袒我,雖然坊裏的師傅沒說什麼,可我不喜歡。就算、就算我們以後真能……真的能做夫妻,我還是想、想……”不想放棄喜愛的東西,若是真嫁了人,他是否也要求她不可在作坊裏拋頭露麵?
明白她的心思,他勾動唇角,努力讓自己笑起來,“傻瓜,我偏袒你是自然的,誰敢放屁?我要一個妻子,給你我的心,就算嫁給我之後,你仍然可以練字抄書,隻要你喜歡,龍吟樓裏的書你愛抄多少抄多少。我不要一個隻會坐在家中繡花的妻子,以你的聰明,我又怎會圈你在家中。”點到為止,他不再言明,轉開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嫁我?”
“呃?”不是在說做工的問題嗎?
“頑洛,過了今年你就二十了,不如,年前嫁我如何?”算著日子,他心中定下。
跳得太快了吧!“我娘……”
“你娘不是問題。”他斬釘截鐵地打斷。
“我舅舅……”
“你舅舅更不是問題。”一個小小的山長算什麼。
“你爹……”
“我爹也不是……我娶人,關我爹什麼事?”
哇,施伐檀說得沒錯,他真的還在生氣。哪有兒子娶妻不關爹的事的道理?“如果……我是尼姑,你也會照娶不誤,對不對?”他的心思其實很簡單,看中的就一定要到手。
“聰明!”能與這樣的女子交心,他得意。
“我不是閨閣英流,你真的……願意娶我?”靠在他懷中,她心中甜蜜,覺得如吃糖丸般,口裏心裏全是甜的,甜得有些——發膩。
“我也不是文章魁首,你真的願意嫁我?”他晏晏淡笑,銀袍上盤蟒突飛。
互倚著享受院中散發的花香,兩人不再說話。過了一會,施龍圖胸膛震動,“頑洛,我有沒有告訴你,心給出去了,就不再收回來。你的心可能要在我這兒放上六七十年。”
換言之,他愛她一世。
又一日。
施父覺得兒子的氣應該消得差不多了,便跑來墨香坊找郗頑洛說話。
“小頑很忙呀!不要管我,你慢慢地抄,我在後麵等你。”老人家一邊說著一邊在桌上翻來翻去。
翻啦翻,袖袍不小心掃翻硯,台上又是吸墨極佳的紙質,抄好的書稿糊得黑漆漆一片,讓溫婉的女子咬緊小白牙,強忍下蠢蠢欲動的腳。老人家眼見闖禍,趕緊舉袖拭擦,這不擦倒好,一擦下去又掃翻了台上用來做記號的朱墨,紅的黑的淌滿桌台,兩人的衣服上也是一片混亂。
“施老爹,龍圖今日不在坊裏,您要找他得去書堂。”盯著染成雜色的衣袖,郗頑洛嘴角抽搐。辛苦抄了大半天的東西,就這麼一掃二掃地讓他給掃沒了。
“我不找龍圖。”乖乖立在牆邊看工人搶救混亂的桌子,老人家不敢亂動,嘴上卻不閑,“我來找你的,小頑。不不,應該叫三媳婦。你也別見外了,還叫什麼老爺老爺的,都快叫爹了。”
爹?真是陌生咧!
紀師傅打趣的目光讓她染上紅霞,瞪了眼口沒遮攔的老人家,她隻得在心中哀歎。誰叫她性子溫婉,與世無爭呢。
“你找我,有什麼事?”抱著搶救成功的原書稿,她見桌上的混亂之情暫緩,才著手整理餘下的事情。
“小頑,嘿嘿,反正你在這兒也是抄書稿,我年紀大了,想當年可是人稱翻……”
“老爺!”大叫著打斷,她可不想聽他當年的豪情英雄史。
“喝?”受驚捂胸,老人家眼中竟然嚇出淚來,“怎麼了?小頑你還在討厭我對不對?你還在生氣我錯手打到你對不對?龍圖生我的氣,你也生我的氣,嗚!為什麼沒人可憐我這個半截身子埋在土裏的老頭子呢?想當年,我可是人稱……”
“老爺,你到坊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她要咬牙和血吞。
“啊,差點忘了。”抹了把臉,施父把她拉到偏僻處,小聲道,“小頑,你幫別人抄書沒意思,不如幫自家人抄好不好?”
“這不是沒意思,那些客人都是給了定銀的。”
“哎呀,管他定不定的,小頑,我求你件事,你可答應?”
“什麼?”讓龍圖別生他的氣?多長時間了,背上早就恢複得看不出任何痕跡。一時失手嘛,誰都會有收不住手的時候,她抄字時還會抄廢幾張呢,有什麼好氣的?難道他以為龍圖到現在仍在生他這個做爹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