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岩縫人生(1 / 3)

雖然江城一中是一個國家級重點中學,每年送往清華北大的學子有好幾百,但教師們的收入並不高。以一個高中教師為例,基本工資一千五百元左右,滿工作量可以得到六百元左右的課時獎金。高中要上早晚自習,早自習七點半開始,六元錢一節,晚自習下午六點半開始,上到晚上九點四十,三個小時,五十元,早晚自習的錢算足了有五百二十元。也就是說在江城一中做一個高中教師,一個月最多可以得到二千五百元左右。如果做班主任,有六百元津貼,但必須從早上七點半坐班到晚上六點半,這意味著不能接送小孩,不能做飯買菜。請保姆吧?由於江城一中陪讀成風,保姆市場價格被哄抬到一月一千二百元,還包吃包住。於是,沒有人願意做班主任,學校為此製定了一個土政策:不做班主任,就不得評職。

江城一中的教師經濟困窘還有一個致命的原因是沒有房子。學校不修房子,外麵的商品房年年看漲,收入再少,也隻得咬著牙買。二千五百元的收入,買個中等戶型的房子,勉強夠還房貸。吃穿用度從哪裏出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教師無依無靠,隻有搞家教。

搞家教也要分情況,初中學生年紀小,自覺性差,有的家長願意花幾個錢,讓孩子放學後或者周末到老師那裏溫溫功課,權當替他看孩子。其他家長見別人都這樣,自己孩子不去,萬一老師有什麼看法,那還不吃大虧?所以初中家教成風。家教又分學科,英語、數學最火爆,其次是理化,然後是語文,如果班主任正好教政史地甚或生物,那也有要求個別輔導的。有的初中教師一個暑假可以掙一輛比亞迪,所以雖然江城一中的教師整體很窮,學校的車庫卻停滿了私家車。

高中的情形有異。首先是高中學生多來自區縣,家境不太富裕;高中的課從早上七點半安插到晚上九點四十,高三學生星期六都在上課,排不出時間補課;高中教師多有些清高,覺得給自己的學生上課可以,說到收費,就有些說不出口。

韋自清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教高中語文,和沈蘭心在同一個年級。有好幾次,在老婆的嘀咕和數落下,他鼓足了勇氣叫幾個學生到家裏單獨輔導,學生走時恭恭敬敬地給他鞠了一個躬,他就高興得不得了,根本不提錢的事,完全不管老婆的臉色。

他身材瘦削,深度近視,好舞文弄墨,偶爾在江城晚報副刊上發表一兩篇隨筆。有空閑了,提一個洗淨了的菜油桶,到江城一中後麵的山坡上去打泉水,回來燒開了,泡一壺茶,慢慢讀閑書。“夫複何求?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富貴功名,終不過白雲蒼狗。”他常常搖頭晃腦地對沈蘭心說。

沈蘭心總是微笑著聽他說,心裏卻替他捏著汗。他是那樣清高的一個人,偏偏娶個爭強好勝的妻子,從家裝、著裝到小孩玩具的武裝,統統要和別人較個高下。當然是較不贏的,韋自清的瘦臉上就常常掛著抓痕。韋自清不解釋,大家也不說破。

韋自清常說沈蘭心到江城一中前,他就認識她。沈蘭心心裏不信,隻當他套近乎,扯白話。有一天,沈蘭心正埋頭批改作文,韋自清帶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進辦公室來。那少女徑直走到沈蘭心桌子邊,一把摟住沈蘭心的肩膀,親親熱熱地叫道:“沈老師!好想您!”沈蘭心定睛一看,竟然是劉小蓮,從江城一中畢業後,考上了南開大學,今年又通過了複旦大學的碩士研究生考試。七年不見,小姑娘早脫掉了稚氣和鄉氣,出落得嫋嫋娜娜,再加上裝扮得體,完全是一個都市的時尚達人。

韋自清高興地說:“怎麼樣?我的話不假吧?”

原來韋自清是劉小蓮的高中語文老師,聽劉小蓮提起她的初中老師給他們編課本劇的趣事,很感興趣,追問了很多細節。

現在,韋自清仍然好奇:“沈老師,你那時就給他們排課本劇嗎?道具怎麼解決?用什麼時間演?效果好嗎?”

劉小蓮搶著替她的初中老師回答:“道具全是沈老師自己做的。我記得皇帝的皇冠是用硬紙盒做成,黏上金色的玻璃紙,閃閃發光。沈老師還找裁縫要了兩條軟尺,掛在扮演裁縫的同學肩上。我扮演的那個說真話的小孩,沈老師讓我拿著好大一個氣球!”

韋自清和沈蘭心都笑了。劉小蓮繼續說:“沈老師您還記得扮演皇帝的張浩東嗎?”

沈蘭心眼前閃出一個黝黑皮膚、大眼睛,拖著鼻涕的小男孩,劉小蓮也想到了他的鼻涕,做了一個橫著擦鼻涕的動作,師生倆相視而笑。

劉小蓮說:“他可出息了!當年他比我少了五分,沒能上成江城一中,在家裏生了一個暑假的悶氣。您還記得他們家那群鴨子嗎?”沈蘭心笑了,搖搖頭。劉小蓮遺憾地說:“您怎麼能忘記呢?我們都記得,那天,您抽他背《嶽陽樓記》,他氣呼呼地說:‘鴨子都讓人偷光了,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