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蘭心想起來了,是的,那天她走進教室就告訴孩子們要抽背,好多孩子就咿咿哇哇地讀起來,走到張浩東麵前,男孩一臉的汗水,看樣子剛剛趕到。她遞了一張紙巾給他擦汗,順便說:“趕快,我要抽背喲!”男孩氣呼呼地嚷道:“鴨子都讓人偷光了,不背!”教室裏哄地一下,亂成一鍋粥,她看著張浩東,張浩東也瞪著她,毫不示弱。她轉身走上講台,說:“範仲淹身在廟堂,則擔憂天下蒼生,身在江湖,就焦慮江山社稷。張浩東身在教室,心係鴨子。比較一下張浩東和範仲淹的異同吧!”孩子們似懂非懂,哈哈大笑。張浩東趴在桌子上,不看她。她本意不是要批評他,也就作罷。
劉小蓮笑嘻嘻地說:“後來我們不想背書了,就嚷鴨子都讓人偷光了,不背!”韋自清先笑出聲來:“成典故了,有趣!”
劉小蓮繼續說:“中午碰到謝老師,才知道那天是您生日,張浩東悔得臉都青了,說鴨子偷了就偷了,幹嘛惹老師生日不高興呢?我們一窩蜂跑到街上去,把百貨店、郵局的明信片、卡片都買光了,王小樂沒買著,跑去折了一朵葵花給您做禮物!”
韋自清羨慕地說:“真豪華!太感人了!”
沈蘭心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個生日,那是她到柳水過的第一個生日,也是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個生日。孩子們偷偷地把卡片、明信片和各種野花,當然包括那朵還沒有綻開的葵花,別在她的門把上。她一直有中午小憩一會兒的習慣,午睡後,打開門,她跌坐在那裏,滿心滿身都是感動。
韋自清感歎道:“夫複何求!”
沈蘭心也為那段記憶動容,她問:“張浩東後來怎樣?”
劉小蓮說:“整個高中階段他都非常刻苦,後來考上第三軍醫大學的本碩連讀,今年應該念研一了。暑假我們還在念叨您,他過些天要來看您!”
想到那個小男孩出落成一個軍官了,沈蘭心開心地笑了。韋自清說:“了不起嘛,全是些名牌大學!我也教了不少名牌大學生出去啊,你們為什麼不這樣給我過一個生日?沈老師到底給你們吃了什麼迷魂藥?”
劉小蓮笑了:“沈老師隻教了我們一年,但她的出現,讓我們開始向往外麵的世界!我們班沒有考出去的同學,也很少有呆在家鄉的!還有,沈老師的學生都很自信喲!”
韋自清用手點著沈蘭心笑道:“這倒是,有什麼樣的語文教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
沈蘭心笑了,是啊,她就親自見識過兩例很自信的學生,而且都是她教的。
有一年,她和老公、小謝回柳水去看江健。柳水終於通車了,不過一天隻有兩班。他們三擠在人群裏,聽見前排座位上兩個士官在聊天,一個帶著炫耀的口氣向另一個吹噓他自己如何受首長的重視,另一個趕緊向他取經。那個驕傲的士官說:“你現在學顯然來不及了,我是在初中時就接受了我的語文老師的前排理論!”
那一個誠懇地問:“說來讓我見識一下嘛!”
這一個說:“我的語文老師說:就是坐車也要坐第一排,這就是撒切爾夫人成功的秘訣!從那以後,我做任何事都照語文老師說的那樣,爭第一,坐前排!”
那一個羨慕地說:“你在哪裏讀的初中,遇到這樣好的老師!”
這一個說:“就是柳水呀!我們那一屆運氣好極了,遇到沈蘭心老師了!我們那一個班的人,都出息得很!可惜後來她走了!”
謝辛未開心極了,衝她擠鼻子:“聽聽,表揚你呢!讓他來認認你,給你讓個座兒!”
沈蘭心在人群中搖搖頭,她很慚愧,自己想不起那個孩子的名字了。隻有一年,好多孩子,她都叫不上名字,張旭日常擔憂地說她給初中生上課,像給大學生上課似的。幸虧後來考得還好,也因為這樣,後來在江城一中給高中生上課,她毫不擔憂他們會聽不懂,總是盡可能地結合到人生,從課本中闡發開去。教師的空間、時間有限,然而生活的領域無限,能從死的知識中,發掘活的生活態度,那真是夫複何求!
在江城一中教的第一屆學生裏有一個男生,高一時不在沈蘭心那個班,沈蘭心當時教的是“清北班”。那個男生拚命讀書,晚上下了晚自習還躲在路燈下看書,被巡邏的老師抓住了,帶到學生處訓話,他提出要見沈蘭心。沈蘭心被他的執著感動了,找麻蔚然把他調到自己那個班,男生來了三天,就嚷著要回去。沈蘭心不解,男生說:“你整天就知道讓我們看電影,排《雷雨》,背徐誌摩,完全是徒有虛名!”沈蘭心淡淡地說:“相對論的創始人愛因斯坦愛拉小提琴,量子論的創始人普朗克喜彈鋼琴。愛因斯坦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予我的東西比任何科學家給予我的都要多,比高斯還多!’你能說愛因斯坦徒有虛名嗎?”男生愣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後來,男生隻考了一個重慶交大,沈蘭心很擔心他會自卑,他說:“我是全交大和哲學走得最近的人!”再後來,他分配到葛洲壩水電站,沈蘭心又擔心他會孤單,他說:“我維修的水電站將是世界上最牢固又最旖ni的!”沈蘭心徹底放心了,有這份自信,誰還能打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