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定義(1 / 2)

問:

秋雨老師,我們在“閃問”中已經涉及當前中國文化中幾個可疑的“偽坐標”,也討論了其間的“枯燥文本”和“戲謔文本”,收獲很大。這也就產生了一種期待,能不能為“文化”下一個定義呢?

我知道這很難,因為世界上著名的文化定義已經有兩百多個,都立足於特定的學派,拉扯得讓人勞累,而且有很多已明顯過時。中國當代詞典中的文化定義,把文化說成是物質能力和精神能力、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真是大而無當。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又把文化縮小成“文聯”“作協”所管的那檔子事,唱歌、跳舞、畫畫、寫詩等等,範圍又小得可憐。

您能“想”一個比較合適的有關文化的定義出來嗎?

答:

(笑)我倒是“想”了一個出來,寫在《何謂文化》那本書裏了。我想,任何好的定義,都應該切中那個最關人們痛癢的命脈。在文化的問題上,什麼最關人們痛癢?我發現,三十多年開放後很多跨國婚姻的破碎,大多出於同一個原因,叫“文化差異”。多年夫妻因“文化”而離異,但他們兩方都不是文藝專業。我想,這就是文化的命脈所在。

我參考了全世界那麼多文化的定義,終於“想”出了一個最短的,請你們指正——

文化,是一種包含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態共同體。它通過積累和引導,創建集體人格。

作為定義,前半句也可以算是完成,二十二個字。加上後半句十四個字,總共也隻有三十六個字,已經構成複句定義。這,肯定是世界上最短的。

問:

確實是一個明快、簡潔的定義。我覺得這個定義的二十二字主體容易理解,隻是對於後麵複句結構中的“集體人格”,含義不太清楚,能解釋幾句嗎?

答:

在文化的定義中引入“集體人格”,已屬於目前文化研究中的最高等級,估計多數研究人員也不清楚。我今天沒有時間把這個艱深的學術課題展開講,隻能簡單提一句,你們也就能大體明白了:中華文化的最後成果,不是別的,而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

中國現代作家中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魯迅。他把集體人格說成是“國民性”,寫《阿Q正傳》《藥》《孔乙己》都是在探究集體人格。這個問題,比魯迅大六歲的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說得最深刻,可以讀讀他對歌德《浮士德》的分析。

問:

魯迅所解釋的國民性,有很多比較負麵。您所說的文化,包括精神價值、生活方式和集體人格,也都有正麵、負麵的區別吧?

答:

對。所以一些社會改革家最後都提出要“改造國民性”,努力把人們引向正麵的集體人格。

在中國古代,儒家的正麵人格理想是“君子”,佛家的正麵人格理想是“覺者”,道家的正麵人格理想是“至人”。相比之下,“君子”的影響更大一些。你們如果要從集體人格上研究中國文化,我建議,可以先從“君子”入手。

問:

“君子”“覺者”“至人”,這些人格理想有沒有共同點?

答:

有。那就是大道。各個文化派別對大道的理解並不相同,但它們都認為天地之間有一種超越日常功利的精神價值,使人們活得更真實、更自在、更善良、更友愛。

問:

現在社會上某些熱門“文化”正好相反,大多是宮廷權謀、製勝方略,甚至在油腔滑調地揚惡抑善。這一切,不都是對大道的玷汙和幹擾嗎?

答:

對。更迷惑人的是,不少文化人不斷論述著惡的深刻,善的淺薄;不斷展示著惡的痛快,善的窩囊。結果,有些文化課變成了讓人變壞的課。

問:

這是文化的墮落嗎?

答:

這是文化的常例。大道一直是寂寞的。

幸好,大道隻寂寞在文本上,而不是人心中。孔子說,每個人隻要挖掘自己,就能找到仁,所以他說“為仁由己”。在儒學後期,王陽明更是提出了“致良知”的命題,認為埋在人心底的“良知”,可能是造就任何一個覺悟者的起點和終點。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有時也會說“天良發現”“天地良心”等。這些說法表明,人心中有很多與生俱來的道德起點,與天地大道相呼應。這也是中國哲學對人本性的信心。

問:

我們從小就聽說,人應該被文化改造。照秋雨老師的說法,人的天性高於文化,是嗎?

答:

對。可以問問剛做父母的人,嬰兒的眼神、表情、動作是不是很接近未被汙染的人類學課本?因此,老子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莊子認為,人們平日學到的東西,大多屬於“機心”,也就是機智巧變之心。這種東西一多,純白的自然天性也就不再完備,於是神情恍惚,大道也就難於進入了。

問:

這麼說來,文化教育的終極意義很值得懷疑?

答:

正因為有些文化教育削減了人們的“赤子之心”,所以就需要有另外一種文化教育來抗衡,讓人在更高意義上恢複本真。簡單說來,有人在堆積障礙,有人在排除障礙。但在多數情況下,前一種人比後一種人更風光、更得意、更受人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