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
從馬可·波羅到利瑪竇,世界蒙蒙矓矓地看到了中國,中國也蒙蒙矓矓地看到了世界。但是,曆史終於走向了悲劇性的拐點——兩種文明產生了嚴重的軍事衝突,而且中華文明一敗再敗。到這時,悠久的中華文明不得不放下架子,開始認真地麵對強大的西方文明,但心態非常複雜。崩潰、沮喪、氣惱、仇恨,包裹著更加變態的自大、保守、固執,使中國的集體精神一下子陷入汙泥深潭。任何再輝煌的回憶,也隻會加深失敗的體驗,結果,連秦、漢、唐、宋也一起失落,大家都處於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心情之中。
中華文化在當時的生存狀態,可以用“僵滯”一詞來概括。一切都源於成規,一切都不能改變,即使知道出現了大災難也不知如何應對。這種文化生態,感受最深的是第一批外交官和留學生。他們處於兩種文化衝撞的前沿。
我曾查閱過中國首任駐英、法公使郭嵩燾的一些資料,覺得很能說明問題,不妨在這裏說幾句。
郭嵩燾一八七五年準備出使的時候,中國上層文化界都在阻止他,理由是,與洋鬼子打交道,就不是正派人。連他的很多高層級朋友都認為,做外交官就是半個漢奸。比之於公元七世紀大唐長安出現過的世界多種文化密集交融的景象,這實在是中華文化的一場滑坡式的倒退。
郭嵩燾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倒退,因此特意寫了一本書叫《使西紀程》來介紹西方文明。沒想到這本書裏提到的一些翻譯名詞,引起了中國上層文化界一致而又強烈的反彈。那些名詞,是中國原有詞組裏所沒有的,卻反映西方文明新成果,例如“赤道”“經度”“緯度”“國旗”“新聞”,等等。郭嵩燾首先用毛筆把它們寫出來,就成了對中國語文大逆不道的背叛。著名學者李慈銘認為,用中國字寫下這些詞彙,“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這實在是一種完全失控的憤怒。另一位高官張佩綸,也就是作家張愛玲的祖父,也極為保守,認為郭嵩燾這樣的“悖謬之人”,“勢必混亂人心”。
郭嵩燾的“悖謬”,除了上麵所說的那些翻譯名詞外,還表現在生活方式上。他的副手劉錫鴻曾經揭發他十大罪狀,其中最嚴重的是在國外參加一些活動時遵循了西方的一些習慣,例如對沒有官位的軍士表示尊重、與外國商人握手、用外國銀器裝著外國糖果待客,等等。中國文化,在這裏成了極度敏感的警戒線,那麼令人厭煩。唐代玄奘翻譯佛經時發明了多少詞彙?明代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時又發明了多少用漢文寫出的數學命題?為什麼到了十九世紀晚期反而不可以了?這證明,當時的中國文化已經太弱太弱,弱得連一丁點兒自信都沒有了。但是,既然有過了玄奘和徐光啟,那就能反過來證明,中國在十九世紀晚期表現出來的不良文化生態,不能代表中國文化的本性。
郭嵩燾在歐洲外交界大受歡迎,他溫文爾雅的君子風度成了歐洲人重新認識中國文化的人格媒介。隻可惜,當時國內的政治生態和文化生態都已經腐朽,使郭嵩燾立即成為圍啄的對象。郭嵩燾終於被撤職了,作為中國文化有可能與西方溝通的代表者,愴然回國。在倫敦的三十幾個國家的外交使團怎麼也舍不得他。
郭嵩燾回來以後沒地方去,隻能回家。一八七九年他終於回到了故鄉長沙。讓人詫異的是,連故鄉也徹底排斥他。上自長沙的巡撫,下至所有的官員對他完全不予理會。而且,長沙的街上竟然出現了“大字報”,上麵寫著,我們拒絕勾結洋奴的漢奸。郭嵩燾在這種恐怖的氣氛中鬱鬱寡歡,很快去世了。嚴複給他寫了一副挽聯,其中一句是“唯公負獨醒之累”——大家都睡著的時候,隻有他獨個兒先醒了。這種“獨醒”,必然會成為一種沉重的負累。
在我看來,郭嵩燾事件不是外交事件,而是文化事件。
幸好,就在郭嵩燾去世二十年後,辛亥革命爆發,一切就不一樣了。
現在中國學術文化界有一種說法,認為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把中國傳統文化割斷了。我覺得持這種觀點的人太不用功,把辛亥革命前的中國當作了唐代或宋代。其實,如果沒有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中國文化真的完了。因為十九世紀的中國文化,已在最腐朽的生態牢籠中奄奄一息。變革,乃至裂變,是中國文化要想繼續生存的必然選擇。中國文化終於作出了這種選擇,是它仍然蘊藏著高貴生命力的證明。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發祥地,因此你們更要懂得曆史大道,不要倒退到極端保守主義一邊。
我想請大家討論一下,在辛亥革命前後,中國文化有哪些事,值得我們記憶?
王牧笛:
就像我們這門課程開頭時秋雨老師說的那樣,甲骨文的破譯讓大家重新感知了偉大的商代,敦煌藏經洞的發現讓大家重新感知了偉大的唐代,意義很大。還有西方文化,比如油畫、話劇、外國音樂等的傳入,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