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婷已經太久沒有見過自己這第一個孩子了。
從她和井世文帶這孩子去京城看病, 孩子卻夭折而埋在京城的山上後,她時常恍惚著想起這孩子。
在她被累垮了身體,纏綿病榻將死的時候, 心中掛念的,仍舊是自己的兩個孩子。
那時候她還抱著期待, 想著,在自己死之後, 會不會有機會看到那個早早夭折的孩子?
可是, 也許是京城路途遙遠,或是那孩子忘了回家的路。
或是,那孩子已經投胎到了別人家,成為了別人的孩子。
林婷一次都沒有見到那孩子。
她守在沒有了人的井公館內, 看著世事變遷, 看人來人往。聽著自己所熟悉的師友仇敵一個個死去,漸漸都變成了那些人口中的曆史。
直到現在。
林婷緊緊的抱著孩童,像是想要以此來確認他的存在,自己稍微一鬆手, 他就會飛走一樣。
孩童也眼中含淚, 看上去非常貼合氛圍。
唯一的問題是……他一直仰著頭看著燕時洵,肉嘟嘟的臉頰憋得通紅,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像是倔強得不肯讓眼淚掉下來, 那樣就顯得自己好像怕了一樣。
他才不怕呢!
厲鬼沒有害怕的東西,都,都應該別人害怕他才對嗝qaq。
而燕時洵垂眸,冷笑著看著他。
兩人在林婷看不見的地方,眉眼間打著一場看不見硝煙的仗。
眾人看著這樣的場麵,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恍恍惚惚了。
張無病猶豫了一下, 在看到燕時洵也沒有什麼反應時,還是選擇了安靜,沒有出聲打擾。
——抱大腿第一要務,要有眼色,緊跟大腿的步伐。
張無病向燕時洵擠眉弄眼,比比劃劃,想要知道林婷和這個小鬼是什麼關係。
畢竟剛剛大家也都知道了池灩被小鬼反噬,連累所有人被拖進老濱海的事,小鬼是導致了這一切的幕後黑手。
結果一轉眼,怎麼他們認為是正派角色、並且一直沒出現的林婷,就和恐怖大boss混在一起了呢?
而且看上去還關係不一般。
這讓眾人迷惑極了。
唯獨從剛剛林婷出現起就很激動的李雪堂,卻逐漸從疑惑中慢慢意識到了什麼,眼睛緩緩睜大,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要說什麼。
但燕時洵就像是對所有人的疑惑視而不見,關注點始終落在那孩童身上,卻一直守在一旁,不發一言。
將久別重逢的溫情,留給這對母子。
安靜的書房內,隻有林婷帶著哭腔的一句句詢問。
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有沒有人欺負你?
為什麼不去投胎?
以及……為什麼從不回來看看媽媽?
孩童小小的身軀僵硬了一瞬,在林婷看不到的地方,他原本漂亮的水汪汪眼眸瞬間變成全然的黑色,狠戾的氣息狂亂外泄。
厲鬼都有一個不能提及的死線。
觸之即死。
那或許是他的死亡原因,或是他生前執念,或是最令他痛苦之事。
而林婷的問題,讓孩童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滿心怨恨,即便池灩已死,依舊無法平息。
他已經被罪孽拉下深淵的魂魄在叫囂著——
吞噬,吞噬整個世界!
這份無法求助的絕望和無助,他要讓所有幫助池灩的生人,統統體會一遍,在絕頂的痛苦中掙紮著死去!
就像他這十幾年來反複在生死間的痛苦。
濃鬱的黑氣瞬間以孩童為中心,鋪天蓋地的壓倒而來,將整個房間都吞沒後還尚不滿足,仍舊繼續向外。
與孩童沒有一絲距離的林婷察覺到了他的不對,立刻驚呼了一聲,擔憂的想要看看他是怎麼了。
但是,如果拋開身份,單論力量,從死亡後就一直待在井公館的林婷,又怎會是吞吃過九個胎兒的孩童的對手?
鬼中的法則,遠比人更純粹。強者吞噬弱者,更強者掌控一切。
森森鬼氣迅速蔓延,甚至侵蝕林婷,想要將她吞沒。
孩童大大的眼睛裏是無機質的黑暗,負麵情緒翻湧壓倒神智,他在這一刻,忘記了眼前抱著自己的,是他所眷戀和思念的母親。
他不是井家的孩子。
它是……厲鬼。
燕時洵麵色瞬間嚴肅,不待其他人驚呼出聲,他立刻反應過來,口中默念著被修改過的安神咒,直衝向黑霧的最中心,修長的手掌準確的穿過霧氣,從林婷的肩膀上越過,抓住了那孩童的手臂。
鬼氣立刻順著燕時洵的手臂蔓延向上,侵入他的經脈遊走。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現在已經痛得大叫。
但是燕時洵本身就是惡鬼入骨相,周圍的鬼氣無時無刻不在鑽入他的經脈。其他人難以忍受的酷刑,反而是他不曾間斷的修行,一如禪僧苦行。
他眼睛都沒眨一下,手掌穩穩的握著孩童的手臂,另一手從林婷身後環過她,瞬間發力就將她從黑霧之中拽了出來,看也不看一眼就向後甩去。
林婷隻覺得天旋地轉,她還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麵容上的擔憂還沒有褪去,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離自己越來越遠,而自己則急速向後飛去。
撞在了一堵看不到的堅硬屏障上。
冰冷到毫無溫度的手掌拽著她的手臂,輕輕一握就已力道磅礴,輕鬆止住了她繼續向後退去的趨勢。
林婷下意識抬頭,就看到了男人利落冷峻的下顎線。
鄴澧抿著唇,眸光陰冷的看著黑霧中那小鬼,有一瞬間泄露出來的寒意令周圍所有人和鬼顫抖。
但他將所有的情緒都忍了下來,什麼都沒做,隻是在原地看著燕時洵的背影。
明知燕時洵是與眾不同的,即便是麵對隱隱有成為鬼神之勢的惡鬼,也不一定會敗落。但是他仍舊忍不住擔憂,甚至憤怒於那小鬼的失控,想要親自上前,以酆都真名行事,強壓天地大道。
但是鄴澧沒有這樣做。
從燕時洵將林婷推出來,鄴澧就立刻意識到,燕時洵這是在將林婷推向自己,想要讓自己暫時保護林婷,和他配合。
因為這份信任,所以鄴澧不會做其他多餘的事情。
他的驅鬼者,好不容易從戒備到願意相信他,甚至願意讓他作為暫時的搭檔,一起製服那小鬼。
他又怎麼舍得毀掉這份信任?
林婷抬頭看了眼鄴澧,雖然疑惑但並不畏懼,然後就又重新焦急的看向那黑霧,想要衝過去。
她的孩子,還在那裏!
但鄴澧有力的手掌卻沒有讓她移動分毫。
林婷急切回身,想要向這個莫名出現在此、穿著舊式長裙的男人說明自己的焦急,不管他有什麼事或是想做什麼,都讓她先救下她的孩子!
鄴澧眼睫微垂,注視著林婷。
那狹長眼眸中,比黑暗更深邃,仿佛運行著大道,天地間所有的星辰日月都在其中規律轉動。
莫名的,林婷忽然就聽到了從自己魂魄中傳來的聲音——這個男人,能夠看透她生前死後,所有的善惡。
就像是站在法官麵前,一生的所為都整理成厚厚的書冊,呈現在高高的案幾之上,任由檢閱。
四周皆是龐然大物,大殿高聳,神像垂眸。
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在天地的威嚴下,靜靜等待著對自己審判的結果。
有疑惑,有焦急,卻唯獨沒有懼怕不安。
林婷沒有做過任何會令她不安的事情。
即便將整個人生攤開來說,幫助被舊派迫害的人逃亡、進入京城大學和同人們一起組建學社參與運動、成為濱海日報編輯以筆奮戰怒斥奸妄、與井世文和其他同人一道振臂高呼敲響新思想的醒鍾、奔走在街頭與監牢救回新派人士……
林婷自問,已經做到了她所能做的極致。
她問心無愧。
她從沒有辜負她的大義,和少年時就對著遍地餓殍哭著發下的誓言。
但她的人生中,卻唯有家庭,令她愧疚到無法自贖。
她覺得自己虧欠了同父異母的妹妹林瓊,但她也知道,她對父親無可指責。
時代有它自己的局限和無奈,父親也用生命來守護了他的事業和家國,他不該被辱罵。
但正因為清醒,所以林婷才越發痛苦,因此對林瓊幾乎有求必應,像是這樣就能替父親為林瓊彌補一二。
然而,她當做親人的林瓊,卻殺死了她以靈魂深愛著的愛人,井世文的妻女。
當她在追殺和埋伏中終於逃出生天,順利將關於外交官井世文的報道,送進了濱海日報主編室,知道井世文一直以來默默所做的,將會被天下同人所知。他們會認同井世文的追求和理想,並且同樣走到這艱難但正確的道路上。
而忌憚於井世文在新派人士中的影響力,舊派將不敢公然對井世文下手,以免引發眾怒圍攻。
林婷幫井世文打贏了漂亮的一仗,讓自己所深愛的人有了安全的保障。
然而,當她隱瞞了自己身上逃亡造成的累累傷痕,開心的回到家,想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井世文時,卻發現井公館大門洞開,血腥氣的風從井公館裏吹出來。
橫屍客廳的人早已沒了氣息,血液凝固滿地。
兩個女兒的屍體被暫時安置在了沙發上,原本活潑青春的麵容,早已失去了生機,變得青白僵硬,透著可怕的死氣。
井氏婉秀鬢發散亂,長裙迆地,趴在兩個女兒身邊幾乎哭昏過去。
而林婷所深愛著的,一向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井世文,垂著頭站在旁邊,不發一言。
直到死後,林婷都始終記得井世文那日的表情。
空洞,自責,憤怒。
那是一位父親無法保護自己的女兒,而深深自責和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