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良好的修養和開明的思想,讓他不會去怨恨任何人。
井世文隻恨自己,隻怨自己。
是不是再小心一些,兩個孩子就不會死?是不是自己再早回來一些,兩個孩子就還有救?
因為兩個女兒的死,井氏婉秀大受打擊,很快就重病不起,撒手人寰。
林婷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卻無能為力。
她所愛著的人,因為她的妹妹,失去了整個家庭,妻女皆死。
而從那天起,林瓊就失去了蹤跡。
林婷托朋友打聽過林瓊的消息,輪渡的人告訴她,林瓊買了票倉皇上船,不知道去了哪裏。
林婷再也沒有看到過林瓊。
諾大的井公館,原本歡聲笑語,那日後,卻隻剩下她和井世文,在沉默中痛苦。
好在他們都不是為了情愛家庭而囿困自己的人,有更加龐大的事業在等待著他們,有萬萬黎民在等待著他們。敵人一日不止步,他們就一日不可停歇。
投身事業的兩人背負著亡者的痛苦,繼續行走下去。
在另一次生死危機之後,林婷同意了井世文的求婚,願意和他在一起。
卻不願意成為井夫人。
她對井氏婉秀和那兩個女兒,心中懷有濃重的愧疚。
當她和井世文第一個孩子降生後,她滿身汗水,在痛苦和抽搐中睜著迷蒙的眼睛,看向放在旁邊的嬰孩。
嬰孩也扭過頭看她,咯咯的笑了起來。
在那一刻,林婷覺得自己被原諒了。
或許,她的罪孽,會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得到償還。
這孩子極為聰慧,比瑪利亞醫院其他所有孩子都要更早睜眼,更早會跑會跳會說話,調皮又可愛。
他會抱著林婷的小腿軟乎乎的撒嬌,說媽媽是全濱海盛開的最美的花。
他也會窩在井世文懷裏,奶呼呼的給井世文一個濕乎乎的吻,留下外交官一臉口水,然後噠噠噠的跑開。
井世文哭笑不得的迎接來客,被對方錯愕的注視後哈哈大笑,原本嚴肅的會議竟然意外得到了緩和,協議順利推進。
所有來井公館見過這孩子的人,都在驚歎於他的聰慧,認為他成長起來,會是下一代接過火種之人,可以繼續他們這代人沒有完成的夢想。
這原本也是林婷和井世文對他的期待。
然而,這個孩子夭折了。
即便遍尋名醫與大師,這孩子都無可逆轉的迅速衰弱下去。
當林婷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後,就立刻從產房裏渾身是血的踉蹌跑向那孩子的急救室,然而,卻隻看到了醫生沉痛的向她搖頭。
這孩子向她最後露出了一個笑容,在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後,拉了拉她的手指,然後,合了眼。
小小的身體失去了溫度。
孩子死在母親的懷裏,對母親是怎樣殘忍的傷害。
林婷哭到昏厥。
但時局艱辛,他們無法順利帶著一具孩子的屍體橫跨土地。況且習俗中,年齡太小就夭折的孩子,沒有下葬的資格,隻能一鋪草席卷了扔到山上。
林婷哪裏忍心,讓山間的野獸啃食自己孩子的屍骨。
所以,她親手將這孩子葬在了京城的高山上。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1
因為年齡太小,這孩子甚至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隻有往日父母滿懷愛意和期盼的,喚出的乳名。
——小寶。
墓碑上,井世文親手刻下了“井氏愛子”。然而,無數次沉穩的在重要文件上簽上自己名字的手,卻顫抖到幾乎拿不住刻刀。
林婷將這些看在眼裏,心中的痛苦幾乎將她吞沒。
她深刻的愛著的丈夫、敬仰著的同人、互相扶持的同行者,她原本想要讓他可以得償所願,卻沒想到,對方一切的痛苦都與她有關。
我一生無愧於國,卻獨獨疚於家。
若我有罪……我願引頸。
隻求讓我的孩子和愛人,下一生,平安喜樂。
從林婷的魂魄中,堅定的傳出這樣的聲音。
酆都鬼神審判的大殿,靜默無聲。
然後下一刻,神像和高聳入雲的石柱消失,所有的景象快速後退,場景天旋地轉。
林婷隻覺得眼前一晃神,暈得她身體不穩,踉蹌著幾乎跌倒。
卻被旁邊有力的手掌穩穩托住。
“林婷,字亭,舊世生人,卒於六十年前冬。一生功德加身,萬民誦仰,民立生祠。為萬萬人奔走,救民於水火。”
鄴澧的聲音低沉平靜,短短幾字說盡林婷的一生。
在林婷緩緩睜大的眼睛中,鄴澧平靜垂眸,與之對視:“你的一生,從無罪孽。”
“你屬於人間和大道,而非酆都。”
“時洵不想讓你被傷害,所以,我不會讓你向前半步。”
頓了頓,鄴澧又難得對魂魄有這樣的耐心,向林婷解釋道:“在你孩子身邊的,是人間最好的驅鬼者。如果你的孩子被認為尚可以被拯救,那他會把你的孩子平安帶回來。”
“天地信重他,酆都認可他。所以,信任他吧,別擔心。”
鄴澧的聲音低沉磁性,令人感到難言的心安,像是大道都與他同在,他所言,既是道。
林婷怔了怔,原本急切的掙紮慢慢停了下來。
她忍不住側過頭,看向那團黑霧。
原本可愛的孩童已經徹底被黑霧吞噬,眼神凶惡,渾身漆黑。
他軟乎乎的小身體深深的癟了下去,肋骨根根分明,皮肉漆黑緊緊貼附在骨頭上。
而他原本可愛的麵容上,皮膚片片剝落,露出下麵猙獰的骷髏。
半人半鬼,懸崖深淵。
遠遠比燕時洵曾見過的任何一個厲鬼,都要更加猙獰和危險。
鬼氣侵蝕著燕時洵的手掌,皮膚上發出“滋滋”的火燒聲,黑色的火焰紋路沿著皮膚蔓延向上,包裹在西裝之下的整條手臂都皮肉翻卷,鮮血順流而下。
燕時洵原本肩膀上沒好全的舊傷,因此而再次裂開,令他痛到眼前發黑。
但他咬了咬牙,硬生生靠著強大的意誌力挺了下來,手掌一直抓著孩童的手臂,將它困在自己身邊,不讓波及的範圍更大。
在家子墳村的時候,他去得太晚,讓楊朵屠殺了無辜之人,所作所為已經超出了因果的限度,本該償還因的果墮惡,重新成為楊朵本身的惡因。
他救不了楊朵。
但是,這孩子還來得及!
雖然這孩子殺了人,但無論是助紂為虐的大師,還是主導了一切知錯做錯的池灩,都欠了這孩子沉重的因果。
以命抵命,血債血償。
這孩子到目前所做的一切,都還在天地認可的範圍內。
但如果讓這孩子繼續被鬼氣吞沒下去,理智失控,對無辜之人造成了危害,那就越了界。
再無可救。
但同為惡鬼入骨相的燕時洵對這孩子而言,就是最有效的克製手段。隻要有他在,這孩子就無法徹底被鬼氣占據,也無法對其他人下手。
所以,燕時洵絕對不會讓這孩子從自己身邊離開。
他的眼神鋒利如刀光,神情堅定,緊皺的眉頭間壓抑著疼痛。
鮮血浸透了他的西裝,在白色的襯衫上開出一朵朵血花。
任是誰都能看出,燕時洵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
張無病急得快哭了,卻因為知道自己幫不上忙而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直播前的觀眾們也沒有想到,竟然會突然出現這樣的事情,一時間也驚呆了。
[這,這什麼情況啊?燕哥突然就能看到那孩子了,還差點把這小孩聊得暴走,我發誓,燕哥帶這小孩上樓的時候,小孩眼睛裏都有淚花,就差沒哭出來了。但怎麼一轉眼,小孩就瘋了呢?]
[臥槽!燕哥看起來好痛苦,那小孩莫不是咬燕哥手了?]
[不是啊!你們看那小孩,這形象也太嚇人了!和剛剛抱著皮球笑嘻嘻玩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是不是鬼上身了啊?]
[啊啊啊啊燕哥受傷了啊!以前燕哥都穿的是黑襯衫,所以不容易看出來。但是今天燕哥在電影裏穿的是白襯衫啊!你們看那上麵,全身血!!!]
[驚了,這麼多血!燕哥竟然還能忍,我真的佩服了,是個鐵骨錚錚的真男人啊!]
[臥槽,臥槽臥槽!!!這他麼的什麼孩子啊!是不是就是池灩養的那個小鬼啊?這他麼的什麼孩子能演到這種程度?影帝來也就這樣了吧!]
[這要是劇本,我倒立洗腳!絕對是真的!]
房間內其他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生變故,但他們能明顯出來,燕時洵的狀態和往常不一樣。
不再是風輕雲淡的從容,而是拚命咬牙的堅持。
甚至燕時洵的身上都顯露出大片的血跡,看得出他受傷頗重,情況不容樂觀。
張無病一邊在心中瘋狂祈禱,一邊帶著哭腔向旁邊的路星星道:“燕哥之前在家子墳村受的舊傷還沒有好,你去幫幫他啊!燕哥看起來情況不好,萬一,萬一他輸了呢?萬一他有生命危險呢?”
但路星星護著節目組眾人,即便表情瘋狂動搖,但腳下卻紋絲不動,擋在所有人身前。
“不行。”路星星搖頭,但是即便是否定,他的聲音也壓抑著顫抖:“燕哥剛才告訴我,我要保護所有人。那小鬼不知道到底瘋成什麼樣,如果我走了,就沒人保護你們了。”
路星星哽了哽,喉頭酸澀。
他恨不得現在立刻衝過去,把那該死的小鬼腦殼都擰下來當球踢,甚至後悔為什麼要聽燕時洵的沒有一開始就驅鬼。
如果他最開始進井公館的時候就驅鬼,或是在井玢故居的時候就驅鬼,或許現在就不會讓燕時洵陷入這樣的危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