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工一身大紅蹙金縐麵紗袍, 對著圍觀人群口舌翻飛，意興紛發，他手底手下摩挲的, 這簇簇新的新織機是他曆經困苦百折不撓方打造成功的奇珍異寶。
王書辦看了眼時苒：雖說他和東翁對這小女子能否做好營造所的活計心內存疑, 但她畢竟是聖上欽命的監造，那就多少要看顧著點。
這就是東家明明不喜歡這女子的行事，卻還要亮嗓子派他來走一趟的原因。聖上欽點的人, 這點臉麵還是要給的。
他挺直腰杆，正待越過時苒說話，卻見這女子就站在圈外啪啪輕擊兩下手掌, 周圍的人都看向了她，有認得她的紛紛衝她行禮：“楊營造。”
這一圈主動同她搭話的都是商人，時苒便學著蘇晴娘含笑向周圍作個轉揖：“各位掌櫃，東家，楊某人有禮了。”
這邊的聲音漸有蓋過其他動靜的樣式, 人群最裏邊, 周管工激情洋溢的演說不得不停了下來。
時苒止住眾人的動作，轉身向後, 提起裙子，躬身作了個“請”的動作：“王大人, 您裏邊請說兩句吧。”
看清時苒身後的人影，不管是那些臉上堆著笑的，還是麵露不屑的，穿綢衣的老爺們都是一驚, 趕緊跟著躬下身去：“王大人，您老也來了？”
“王大人……”
這樣一轉向，站在最前邊的時苒活似在領著這一幹大老爺們給他行禮。
王書辦笑了：這女子, 瞧著年紀不大，的確有點意思。
王書辦矜持地點點頭，眼神在直挺挺站在最裏邊的周管工身上打了個轉，作虛扶之態：“各位請起，使不得使不得。”
這人哪，活在世上難免有點虛榮心，叫時苒這麼捧著，路過周管工時，王書辦就不免帶著稱量多看了他一眼：不過是打斷了他的話，這人被晾了那麼會兒，臉色就難看成這樣。
莫非他是對本書辦受此禮遇有所不滿？
王書辦讀書人出身，偏偏經營多年隻是個幕僚，心思難免就敏感了些。
時苒不知王書辦心裏的彎彎繞，路過周管工，她很自然地吩咐：“周管工，勞你到前街買兩桶甜水巷的水來請那些船老大們喝，把工錢再給他們結一結。天熱了，不能叫人頂著太陽幹曬半日。”
當著這麼多人麵，周管工肯定不想被一個女人忽來喝去，但真能不去嗎？便是他們這些男人再看不上女營造，可上下有序，尊卑有別是官場上最基本的道理，尤其旁邊還有個王書辦在對他虎視眈眈。
周管工無措扭頭，程局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在先前那個位置了。
他低下腦袋，聲氣兒一並弱下去：“是。”
王書辦又笑了：段數相差太多，這樣的人，再來十個都不是這丫頭的對手。
笑完又有些可惜，若這不是個丫頭，這種人一早就被壓得死死的了。
王書辦帶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走到了人群最中央，先前周管工站的位置。
人群裏頭，時苒先看了眼放機器的位置：每個機器旁邊守的都有人，機器上全部蓋的是紅布，並沒有破壞她先前的布置，她這才鬆了口氣，認真聽了起來。
王書辦時常代替主翁出麵應付這種局麵，已是駕輕就熟，他的發言很簡單。有意思的，是程局官。他一說完話，程局官又不知從哪冒出來，把著王書辦的手臂意態親密。
照說程局官跟羅織務是上下級關係，原用不著這樣巴結他身邊的人。可整個織造府，除了顏織造，就是羅織務是唯一一個有正經品級在身的官身，包括程局官在內的其他人，均是匠籍出身的吏員，天然便低人一等。
再有，羅織務手握江南三四成的絲業經營，便是個五品官，也有君前奏對的機會。而程局官這些人，這輩子連個天的邊兒都未必能摸得上。
她忽然明白了程局官對她的敵意。程局官真的是差她那建所的一百兩銀子嗎？不是。他真的要靠巴結一個京城小官的侄子來坐穩位置嗎？也不是。
程局官真正戒備的，是時苒手裏的這張在她看來隻是她通往外麵世界的通行證，卻是織造府絕大部分人這輩子連摸都摸不到一回的聖旨。哪怕她是個女人，這輩子可能就止步於營造所，也足夠讓人燒紅了眼珠子。
她對王書辦輕輕一點頭，王書辦拍拍程局官的手臂，退後兩步，將位置讓了出來。
時苒輕輕吸氣，京城火神廟那個同樣的冬日上午，同樣是一群穿長衫，戴帽冠，走著四方步，長著喉結和胡子，說話粗硬，總是用眼角看她，或者是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的男人們，她曾深深畏懼，踟躕不前過，可最終她還是被生活一步步逼迫著走到了他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