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以為她怕的是這群男人,如今想來,她怕的,其實是這些男人身後的世界。那是她無從了解的,陌生的世界,那是女人們無法觸碰,隻能憑男人們偶爾的施舍,才能夠探到一鱗半爪的禁地。
不知怎麼,時苒忽然想起,她極小的時候,曾問過外祖,女人為何不能同男人一樣出外為官,打理家業?外公給了她一本《禮記》。
外祖說,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此為倫常。
時苒站在這些人麵前,視線緩緩滑過這一張張神態各異的麵龐。他們是傲慢的,也是謙卑的,他們是高大的,也是矮小的,他們……他們……他們是沉默的,他們沉默著,在聽她說話。
跟家裏不一樣,家裏女人們總是話很多,但當男人們繃起臉開始說話時,沉默的就該是女人了。
從楊家到時家,從時家到錢家,概莫如是。
這真有意思。
她問外祖,為何女人的倫常由男人規定。外祖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有答話。
現在,她走進了這個外祖曾經來過的,由男人創造的世界,她想,既然來了,那就找出答案吧。
這一瞬間,時苒想了很多,說得卻不多。說話的樣稿是昨日背好的,時苒合眼,睜眼,背誦那些詞句時,她的心情完全恢複了平靜。
最後,她學著那些男人,衝他們拱一拱手,笑道:“大夥肯定等不及要看織機的模樣。王書辦,請您到這裏,為我們揭開答案吧。”
她再一次做了個“請”的動作,與先前那個恭謹模範的“請”絕然不同,這個動作透著種說不出的舒闊,更是,灑脫得好看。
王書辦多看時苒一眼,與她一左一右,雙手執起紅布的兩端,齊齊揭開。
“謔!”
人群配合地發出了驚呼。
他們該驚呼,這架主體為黃柏木的織綢機漂亮極了,它清新的氣味,沉穩不失鮮麗的顏色,尤其它每一個接口都用黃銅片包角,每一條吊梁繩都用上好桐油浸潤透底,將同一個房間擺放的,其他老舊的機器都襯成了垃圾?
“楊營造,為何這部機器那樣不同?”
問話的是楚家家主,他們家主要做棉紡生意,早就收到過顏織造的提醒,知道織綢機與三花的秘密。
時苒知道,他是想問,為何這台織綢機比三花多了不一樣的地方。隻是礙於人多,不好直接發問。
時苒並不介意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楚老板,我們的機器自從研發以來,每一日都在研究改進。織布機是大機器,一部的價錢就要掏空一家子一年的生活費用,我們也不希望,您買了機器,沒過多久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來返工維修,所以我們針對機器容易磨損出問題的部分做了小小的改進。”
“那我們的機器……”
時苒作了個停止的動作,笑道:“這個問題我們找時間再聊。現在,何總高,請您上前來,為大夥開絲吧。”
正豎著耳朵的眾商戶心裏那叫一個難受啊,您這麼半含半露的是有意招我們吧?機器我們都看到了,不著急,也不差您這幾句話!
在場的人中,隻有王書辦有心情琢磨:開絲?原來是開織絲綢的開絲?這小丫頭,一套套的還真唬人。
何總高昨日已被時苒借去碼頭那的庫房練習了一下午織綢機的用法,他深吸一口氣,在已經引好經的織機旁邊坐了下來。
眾人睜大眼,隻見何總高將梭子放入一條狹長的木盒中,腳下有節奏地踩了兩下,梭子像遊魚一般穿入了木盒中。
“哢,哢哢,哢哢哢哢”
梭子毫無阻滯地在木盒中遊動著,將經停板上這一掛還反著絨光的經線織成了光滑燦爛的綢緞,這綢緞從不到指縫寬,到一指寬,到一掌寬,再到合掌寬……
眾商戶們覺著,自己仿佛隻眨了兩下眼睛,眼前就多了道波光粼粼的溪流,這溪流閃爍著銀色軟緞特有的柔光,如會流動一般,叫這千萬條絲線,豎經橫緯,在何總高身下這台機器中順暢穿行,最終彙成一條如同在流動的溪流。
“山溪過澗,絕了。”
有人失神地道。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思想的轉變,有點難寫,主要是卡在這了
馬上要月底了,手裏有營養液的小可愛別忘了清空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