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距七月初五還早,廬山上各派客人卻已絡繹不絕,目前的代任掌門宋師淵負責接待。宋師淵一心想得掌門之位,自忖廬山上已無人是他對手,而各派掌門當然不會出手與他爭奪,凡掌門以下縱觀當今武林,宋師淵也可說是獨一無二。師叔聶靈哲雖大他一輩,且是廬山五老的六師弟,但生性淡泊,不喜練功,終日對師兄傳下的琴技癡迷沉醉。是年宋師淵對廬山三寶覬覦已久,夜半去仙人洞取其中之一的紫影劍鋒,為師兄遊牧發現,卻反誣遊牧盜劍。他能言善辯,在廬山權勢又大,於是將遊牧逼出廬山。然而遊牧索性攜了紫影峰,宋師淵心下忿忿,便通告武林同道,一並追殺遊牧。由於他平日城府極深,素來廣交朋友,攻守有度,大多武林人士對他都有好感,況且遊牧性子剛烈如火,本已得罪了不少人,加之有紫影鋒這至寶在手,誰都順著道兒將計就計再就計,一時間遊牧父女成了目標。
但見山上笑語喧天,如潮湧至,宋師淵正忙著,下屬弟子桂城福跑上來行禮道:“師父,您老人家好大的麵子,太行派掌門杜長空率門人來拜訪您啦。”
宋師淵一向陰冷的表情也竟掩不住喜色,卻假意斥道:“胡說!人家杜堡主是為七月初五廬山掌門人大會而來,怎說是拜訪我!”
桂城福迎奉道:“師父您武功蓋世,德服四海,本派掌門之位,焉能有他人坐得?”宋師淵聽著不盡受用,捋須微笑。
說著,有兩人已走過來,腳下虎虎生風,看來內力皆是不弱。為首之人顧盼之間,宛如利剪,衣袂飄然,約四五十歲左右。宋師淵暗忖:“這人定是杜堡主了,師父曾讚他武功奇高,看來絕非虛言。”又見他太陽穴高高凸起,正是曆代高手所追求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之境界,更是不敢小覷。左首是十六七歲少女,宮鬢如雲,柳腰款款,笑聲如黃鶯出穀,令人置若仙境。但步法輕而不佻,快而不亂,步步生蓮、錯落有致,可算是後輩中的第一流高手了。但總覺長笑聲中,隱約有冷瑟之意。
宋師淵弗敢怠慢,忙迎上去作揖道:“杜堡主親臨廬山,令本派蓬畢生輝,宋某幸何如之。”
本擬杜長空會很客氣地回禮,豈料他怒目劍視,厲聲道:“宋居士,敝派跟貴派素來交好,杜某與尊師霍大俠也頗有交情,對他的為人是很佩服的,卻萬料不到廬山派會作出這等事,那不肖畜生張謙現在何處?速速交他出來!”
宋師淵一怔,不知他所謂何事,但定是誤會所致,當下強顏笑道:“杜掌門何須發這麼大火,貴派張謙乃後輩中的奇才,區區宋某,豈能與他結交,甚至將他藏匿於這廬山之中?”
左道那女子嬌叱道:“能不能都是你自己說的,有何憑據?”
宋師淵拱手道:“但宋某的確是對此事一無所知啊,還望祈明示。”
杜長空怒氣略斂,道:“張謙犯了本派三大門規,結交奸邪、強劫物事、濫殺無辜,這還不夠麼?若不是你宋居士邀他助拳,恐怕誰也請不動他。”其實這話留了一半底子,“紫影鋒”乃廬山至寶,被遊牧攜去已逾兩個月,武林中黑白道皆盡知曉,前去奪“紫影鋒”。雖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卻也不便明說。
宋師淵自是明白他這番用意,道:“杜掌門,令高足武藝超群,人品更是儒雅脫俗,斷不會結交奸邪匪類,強擄他人物事,更別說濫殺無辜了。武林中人出來行走江湖,浪跡萍蹤,哪個手上不沾血?拚殺之中,必有誤傷,誰又沒錯手殺過一個無辜之人?”
那女子道:“宋師兄花言巧語倒挺多,諸般搪塞虛架,是要倚著廬山地利之勢欺人麼?”接輩來講,杜長空雖與宋師淵年紀相仿,但與廬山五老中的第四霍星輪是平輩,宋師淵乃其弟子,自然比他小上一輩,而與這女子是平輩了。
廬山派有弟子看不過眼,怒道:“莫說敞派大會如開在即,便在平日,也斷然容不得潑婦蠻人欺上門來撒野!”
那少女柳眉微蹙,驟然撥劍,風吹敗葉,一道淩厲劍氣劃過,隨即入鞘,那廬山弟子的兩片眉毛已然落下。
宋師淵聳然動容,暗道:“這女子的劍術競也精湛如斯,太行派果是名非幸致。但也不能讓他欺我廬山派門下無人。”於是喝道:“城南,退下!”
杜長空輕聲斥道:“幽憐,咱們在人家的地頭上,莫太乖張。”那少女穀幽憐倒提劍柄作揖道:“遵命。”
宋師淵右臂長袖一甩,一股直氣疾射而出,推窗攆月,穀幽憐玉腕即翻,長劍脫手彈出。穀幽憐雖說不小心,卻給一下子奪去兵刃,心下何嚐不是震驚。杜長空也是右手一拂,劍立即倒轉方向,回射入手,遂笑道:“宋居士武功精妙,何必與小姑娘一般見識。”論武功,宋師淵雖比不過杜長空,卻也相去不大,然而以內力精純而論,杜長空卻勝了不止一籌。加上這一招也委實用得漂亮,不由洋洋得意,捋著長須,斜視宋師淵。
忽聽一蒼老聲音道:“杜掌門大駕,小老兒來遲啦。”眾人回頭望處,卻見一老人緩緩而至,餘音仍回蕩不絕。他身形雖猥瑣,眼中精芒大盛,往日葳蕤之氣盡皆斂去。宋師淵也從未見過他如此眼神,惶恐道“聶師叔------”
杜長空一愕,忙拱手道:“原來是廬山六老聶先生,失敬失敬!”廬山五老以下還有一個師弟,便是聶靈哲,說成廬山六老,原是捧他。
聶靈哲幹笑道:“一把斷劍,何須爭來奪去。”
杜長空翟然心動,拉劍出鞘,劍竟齊齊斷成碎片。宋師淵也是大驚失色,自己從未見師叔施展過武功,這一手當真是驚世駭俗。杜長空忖度道:“這老兒武功這般厲害,下手時竟連看也沒看見。我也未必是他對手,那廬山五老是年威震天下,的確不是徒有虛名。”
穀幽憐輕嗔薄怒道:“老前輩何故震斷我的劍?欺淩後輩,不怕落人笑柄麼?”
聶靈哲哈哈笑道:“姑娘,你們上別人的山,又是前來拜賀,卻攜兵刃,這又怎麼說?”
杜長空心中一凜: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自然要攜兵刃,可這又怎能明說?況且山下的知客弟子見我們帶著兵刃,又懾於我為武林前輩,是以不敢強行索留。早知打不起來,真該將兵刃留下,也不致給這老頭倒打一鈀,落了口實。
穀幽憐亦為之語塞。
杜長空拱手道:“聶先生如此武功,在下自愧不如。但這事須總得說個明白。”
聶靈哲道:“大家都是好朋友,把話說開就成了。”回頭對宋師淵道:“宋師侄,這張謙之事真的與你沒關係?”
杜長空心下不悅,想你們這分明是一唱一合,怎麼說都行了。宋師淵偷望師叔,不似是要自己撒謊的樣子,一時也躊躇不定。
突然一名弟子慌慌張張地奔上來,悄悄附在聶靈哲耳邊說了幾句,聶靈哲臉色陡變,怒道:“杜掌門,老夫敬你是一代宗師,怎料竟這樣卑鄙,搞些拿不上桌麵的低劣手段!”
杜長空不明所以,奇道:“這是什麼話?杜某幹了什麼事了?”
宋師淵見此,又看看聶靈哲,始終不敢斷定是否是這位師叔安排的計策,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陡然間大瀑布旁的石道上傳來了眾弟子的喊殺聲,隻聽得“捉賊”,“拿刺客”此起彼伏,喊聲不絕。
宋師淵這才大驚,問那弟子道:“究竟何事?”弟子回稟道:“有飛賊潛入大瀑布,想要取那‘沉碧’神劍,幸有黃師弟及時發現,才沒能上那賊得逞。看樣子飛賊武功也不甚高,憑我師兄弟十餘人便可拿下!”
聶靈哲冷哼一聲道:“便是讓他潛入,又有何妨?他若有本事取得‘沉碧’,就送與他了!”
宋師淵暗忖道:“師叔出此言,莫非瀑布下真個有什麼古怪物事?否則何以三十年來‘沉碧’名揚武林卻無人能盜?”隨即喝道:“走,去看看!”
聶靈哲一捋長須,飄然而走。這戲雖不是他安排,卻也正好可支開杜長空關於張謙一事,而內亂一出,杜長空絕不便參與,更可早早下山。宋師淵衣袂颯颯,奔得飛快卻也不失瀟灑,而聶靈哲竟緊跟在身後絲毫不減速度,而且似乎隨時就可以超過。宋師淵不由得對這個師叔又敬又畏。
隻見十五六名弟子劍影飄飄,正是廬山升龍劍陣。雖然劍法並不高明,但他們各人分別側重一方招式,十幾人的劍術互相彌補了各自的劍法空門,組成密不透風的劍網,四麵八方,星羅棋布,威力也著實不小。鬥到酣處,圍在中間的“飛賊”已身中數劍,衣上血漬斑斑。但那人的劍法透出邪惡之極的淩厲霸氣,又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勁兒,雖然劍招淩亂粗陋,卻也以狠補拙。眾弟子的劍雖已將他團團罩住,倒也是不易近身,一時間鬥得難解難分。過不多時,那賊漸處下風,“唰唰唰”連晃三劍虛式,向外彈開。
宋師淵冷笑數聲,忽地抽出身旁弟子佩劍,長嘯未竭,人未至,劍風已至。那飛賊聽力不也弱,聞風擋格。宋師淵不待招數就老,劍轉向一式“驚鴻一瞥”。飛賊回手一劍,倒退三步,因為他辯聽此人不比周圍敵人,武功極高,知道自己絕非對手,先全力一攻,然後借力打力,向後退卻,以免對手以高明內功反震自己。宋師淵一陣驚喜,不由起了愛才之心,重新觀察此人,雖一襲黑衣辨不清容貌,但雙目炯炯有神,正是血氣方剛之時,大約也就十五六歲,身材卻已近成人高大,不過唯一露出的這雙眼除了有神更透出一股詭異怪誕的邪氣,令人不寒而栗。宋師淵又連起三劍,“梅雪爭春”,一劍快似一劍,最後一劍賣了個破綻,從一處除非武學高手而不可能擊出的方向抖出,“哧”一聲又劃開了對方一道血口。那飛賊冷目圓睜,促劍急攻,宋師淵見他怒火攻心,命門大露,手一揮,以腕背相擊,將那飛賊手中長劍蕩開,又迅捷無倫地向他的胸前拍出一掌。豈料飛賊撤開劍,雙手一合,“啪”地裂帛之聲,競將那一掌化開。但也後退數步,狂噴鮮血,濺紅了夜行衣。
好在宋師淵這一掌並不重,可武林中以接這一掌的為數倒也真不多,更令人叫絕的是此人學藝繁雜,似乎搜羅各門各派的武功,而這些門派也並非大派,應該是注重外家硬氣功的鏢師、武師一類。對付廬山劍陣時使的是河南“滿星疊”劍術,對宋師淵的頭幾劍是長英派的“雲開霧罩”,後幾劍是五行台玲瓏劍法,最後一掌則是川西紫陽門的“金輪化雪手”,卻皆沒有學全,而這幾招又分別是此各派中最狠最辣的招術。雖不甚高明,但用得極為臻熟,可見專門下了一番苦功,又可得知此人求功心切,不免陽氣太盛,傷了心脈,若是靜下心來,自當有一番造詣。然而除了宋師淵,這一切也僅有聶靈哲能看出。
宋師淵再次揮出一掌,用了七分功力。飛賊眼見承受不住,一陣長嘯,不去硬接,而是向山穀縱躍下去。宋師淵一驚,想去拉他卻也來不及了。
那飛賊墮入穀中,急墜而下,卻不喊一聲,隻是雙目邪芒咄咄,剛才受掌而吐的血,由於麵罩所限濺到了眼的四周,更顯猙獰可怖,刺得宋師淵亦有些心神不定,即便已經看不見人影,也仍看得到那雙眼睛。
待得那少年醒來,隻覺眼前一片迷彩光暈,暗想:“原來陰司地府是這個樣子,不知我親人都在哪裏。”
忽地一雙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轉動,將他扶起,接著感到一陣強烈的刺鼻之味,一碗濃鬱的藥湯端到他嘴邊。
少年迷糊著問:“這是哪裏?”
“錦繡穀,”少女銀鈴般道:“若不是我家主人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少年陡然一驚,明白自己還活著,又一摸臉,麵罩早已揭去,連衣衫都換成極考究的布料,於是盡力作出一副笑容:“多謝你家主人,也多謝姑娘。”
那丫環笑道:“好歹救了個知恩圖報的人。不必謝了,你又非頭一個------”說罷自覺漏了嘴,吐了吐舌頭。
少年繼續漫不經心道:“那敢問姑娘,是你為我換的衣衫嗎?”
那丫環早已飛紅撲麵,背過臉去聲若細蚊:“這是主人的命令,做下人的豈可違命?在敝穀中,救得人命便好,男女之嫌……隻好不避了------”
少年的眼睛撲朔迷離,淡淡地問:“這麼說姑娘和貴穀主人都見過在下了?”
“正是。”丫環道:“總不能救一個連相貌都不知的人吧?”
那少年笑道:“如此甚好。”右手作拳,在此之前早已凝氣於上,怎柰身體受創太多,真氣總也走岔,不能揮放自如,因此蓄養多時。本擬先一掌打死丫環,再出門來尋找此間主人,一並殺掉,但氣剛聚,拳頭卻又酥軟抬不起來,尷尬非常。
那丫環奇道:“這是作什麼?”
少年胡道:“在下深蒙救命大恩,無以為報,可最少也得出去參拜一下貴穀主,也好聊表謝意。不知貴穀主可肯撥冗一見?”
丫環道:“你這副身子骨還是養兩天的好。不必去找主人,主人自會找你的。”
少年道:“據在下所知,錦繡穀屬廬山內一部分,怎會脫離廬山派管轄?”
丫環忽然怒道:“你倒真不知足,白撿了一條命還嫌不夠,更想打探穀中機密嗎?這分明是苦肉計!你究竟是什麼人?誰指使你來的?說!”
少年轉頭不答。丫環忽然自腰間抽出一柄短劍,抵住他,喝道:“快說!如有半句虛言-------。”忽然見那少年靜若秋水凜傲不群的目光,一時間竟沒敢把話續下去。
少年冷言道:“我上山來尋物,被人發現,然後給打進穀裏來。”
丫環冷哼一聲道:“分明是偷東西,說什麼尋物!”心下釋了一口氣,但凡墜入穀中者一概問他們如何進來,而他們若真是來偷“沉碧”的,多半因自重身份而不肯輕易說出。適才若少年立即回答,她定會毫不留情地下手殺掉他,因為穀主曾言廬山派近年來似乎已發現錦繡穀的秘密,恐怕會故意差人來探。然而似此人這般冷靜,卻是頭一遭見。
忽聽得外麵人聲嘈雜,少年問道:“是貴穀主來了麼?”
丫環妙目流韻,眉梢生春,掩口笑道:“我家主人才不會這麼大吵大嚷呢。都是你的同行,聽說又進來一個,特來看看。”
話音甫畢,已湧進□□個人,高矮胖瘦,形貌各異,亦算是品種齊全。隻見其中一個方麵大漢拱手道:“這位小兄弟年紀輕輕,也和咱們一樣的有膽色,佩服啊佩服!”
少年冷冷道:“諸位是------”
那大漢道:“好說,在下雲羅窟盜怪何其方!”
少年瞧那大漢方方正正的臉,此名倒也貼切。然後那大漢一一介紹,什麼胡廣雙煞海鳴、海輝,“兩袖清風”程旭如,法相宗叛徒心望,七星老人華希普,“魅影”韓兆靈,“惡童子”胡介,“火羅刹”江月白等等。
少年從未聽說過這些人,料來不是名門正派,心下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們同樣上山想犬沉碧’,而被打進穀中。
丫環道:“該你了,總得留個名字吧!”
少年環視眾人,眼光過處誰都被他看得發毛,緩緩道:“卓酒寒。”
丫環不以為然地道:“如果這是真名字,那真是太相配了。”
何其方倒也爽快,直言道:“江湖上從未聽過姓卓的大俠,那小兄弟是哪位高人門下的弟子?”
卓酒寒暗想:自己拜了十九個師父,都是武林中的三流角色,不值一提。隻好道:“在下無門無派。”
何其方叫道:“無門無派,還敢上山盜劍?”
卓酒寒毫無表情地道:“尊駕不敢,未必在下不敢。”
依何其方脾氣,有人惹他必定暴跳如雷,但他很喜歡這種耿直性情,非但不怒,反撫掌大笑道:“不錯,小兄弟楚楚不凡,豪氣幹雲,這份膽色,何其方是萬萬不及的了。”
卓酒寒眼向窗外,但見銜華佩實,恨紫怨紅,一言不發,又似有諸多心事,眼神冷峻而孤傲。
眾人本以為他會大加詢問此間之事,怎料他是個如此冷漠之人。惡童子胡介道:“小兄弟,既來之則安之,和大家夥兒住在一起,誌同道合,舉斛暢飲,豈不痛快?”卓灑寒心中微微一驚,問道:“你們在這兒住了多久?”胡介道:“我恐怕是除你以外最晚來這兒的。大約七年吧。華老爺子都住了將近二十年啦。”
“什麼?”卓酒寒按捺不住:“難道你們不想出去?”
眾人一陣沉默。火羅刹江月白道:“小兄弟,這兒風景旖旎,有吃有喝,江湖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腥風血雨,恩恩怨怨全都一筆勾銷。神仙一般的桃源日子,有何不妥?”
卓酒寒沉思一會兒,道:“我要出去。”
胡介冷笑道:“咱們雖然都是武林中的末流人物,可自忖論武功隻怕還是比你老弟要強上那麼一點點兒,若能出去,那早出去了。要知道我們這些邪魔歪道,過不慣安逸自在的日子,不殺個把人,不逛逛窯子,隻怕是要淡出鳥來,憋得難受。”
丫環俏臉一板,佯怒道:“小惡童,你敢嘴裏不幹不淨?看來我是太過放縱你們了,若給主人聽見這話,你有幾個腦袋?”
胡介一吐舌頭,嬉皮笑臉地道:“不敢!再不敢了!”
卓酒寒舌綻春雷,吼道:“我要出去!”他身體強健異常,亦不乏韌性,雖然沒學到過什麼上乘武功,但由於所學太雜,竟因自身悟性高而勉強彙融一團,組成了破綻百出的療法,此刻體力恢複了六七成,盡管有其間一些無法連通的方法遺症作崇,卻憑借著驚人的堅強意誌予以克服。
外麵忽然傳來丫環們驚慌的聲音:“奴婢參見主人!”屋內這一幹江湖豪客也盡皆臉色大變,恭恭敬敬地分兩排站立。
卓酒寒暗自忖度,這山穀女多男少,主人必定是位女子。怎料那主人竟是一四十左右的中年漢子,豐神俊朗,麵如冠玉,風度翩翩,身量極大,隻是所著衣衫過於光鮮,顯得詭異非常。
“給穀主請安。”群豪拱手道。
丫環上前稟道:“穀主,他叫卓酒寒。”
卓酒寒冷視著穀主,一言不發。
那穀主見到卓酒寒,朗聲笑道:“這位卓兄弟乍到敝穀,可能不太習慣,怨在下執招待不周了。”
卓酒寒幽然道:“穀主客氣。”
穀主道:“在下賤姓彭,名去巒,表字思遠。今日卓兄弟駕臨敝穀,可得好好喝個痛快呀!”
卓酒寒道:“在下蒙穀主大義救助方保賤命,已然感激不盡。你我非親非故,這般盛情更何以克當?隻祁穀主明示,允不允許在下出穀?”
在聲英豪臉色陡變,丫環也嚇得衝卓灑寒直擺手。
鼓雲巒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道:“卓兄弟原來是個爽性之人,喜歡直來直去。好!彭某人平生最愛交你這樣的朋友,當為之浮一大白。要說出穀嘛,若卓兄弟心意決絕,在下自是不便勉強。隻是恕在下狂傲,這錦繡穀乃廬山仙境,世間難找,古來多少騷人墨客陶醉於此,名士耆宿歸隱於斯,就連先你而來的這班好漢們,也是不願離開啊!”
卓酒寒冷冷地看了胡介一眼,胡介心裏打了個狂突,好生後悔先前說了不該說的話,忙道:“在下剛來時和卓兄弟一樣的心情,相信在坐各位亦都是如此,但經過一段日子,在下覺得還是這裏的生活更好,外界的人事喧囂,愛恨情仇都與咱們不相幹,當真是世外桃源。”
卓酒寒道:“我不喜歡桃源。我隻知人生如寄,光陰荏苒,幾輩英雄,而今何在?少壯年華更是不容虛度。”
彭雲巒道:“卓兄弟還是考慮一下為好。”
卓酒寒淡淡地道:“在下武功低微,不是在坐任何一位的對手,但生性決不受人禁錮。彭穀主的勵盛美意,心領了。”
“卓兄弟是還有大事未了?不如由在下替你辦了吧。在下的武功雖不值一哂,但在江湖上還小有名氣,能請得動一些有麵子的朋友,要找什麼人報仇也都容易得很。”
卓酒寒道:“這都是我的事。穀主莫要一廂情願。放我出去!”
彭雲巒歎了口氣道:“也罷,既然卓兄弟心意已決,在下自是不能強人所難。”
群豪見彭雲巒對這新來的小子這般寬厚,不禁想到自己十幾年都不能出穀,一時間妒憤難當,紛紛喊道:“穀主!”
彭雲巒不動聲色道:“諸位也別再挽留卓兄弟了,人各有誌,隨他去吧。”
卓酒寒支撐著下了床,唱了個諾道:“多謝彭穀主救命之恩,日後如有機緣,定當補報。”轉身便走,剛要跨出門,隻覺背後一陣疾風襲來,陰寒徹骨。雖然他武功不高,但江湖閱曆極深,早就料到有這一手,已然將在這之前增厚的遊氣彙聚,向後猛地拍去。
彭雲巒本擬這一擊必然奏功,豈料卓酒寒應變奇快,雙掌相交。卓灑寒內功遠非彭雲巒敵手,但這一掌極為巧妙,乃是長江一帶的奇門武學“搏浪掌”,不論對方內力如何深厚,都可將其分作波浪一般,轉向別處,借力再化力,越削越弱。這一門功夫,卓酒寒勤練五年,苦心孤詣,雖遠不及真正此中高手使出的功力,但畢竟熟門熟路。加之彭雲巒武功雖強,卻二十多年未曾離開錦繡穀,陡遇這一怪招,不由有些慌亂。
卓酒寒連化了七八次,將彭雲巒的內力卸向四周,花瓶、古箏都被擊得碎屑亂飛,而距他們最近的八名侍女也個個慘遭牽連,當場噴血而亡。唯有先前的丫環小儀武功較高,又離得遠,這才幸免於難。
然而饒是如此,憑卓酒寒的武功,硬受這一掌仍是遠遠不夠,即使他之前一直攢勁,加上招術奇妙,一連化去大半掌力,但卻透支了相當的體力,支持不住,坐在地上,運功提氣,抱元守一,凝神靜誌地將一口真氣彙至丹田慢慢增厚。
彭雲巒一擊不中,反傷這麼多手下,心下又驚又怒,再次提掌揮向卓酒寒麵門。這時,心望跟何其方一聲大吼,四掌挾風擊去,彭雲巒沒料一向的馴服的外來俘虜竟敢造反,震怒之下,武功展開,狠辣異常。
卓酒寒半閉著眼睛,耳聽打鬥。他見多識廣,感到這路武功與祁連派武功頗有相似之處,隻是靈動有餘,硬氣不足,可謂各有千秋,卻也各有短疏。
胡介、韓兆靈、程旭如、江月白四人麵麵相覷,紛紛躍起,拔下死屍身上佩劍,齊向彭雲巒攻去。湖廣雙煞見此情景,亦圍過去,八人都不弱,但彭去巒何等武功,即便全部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八人深知彭雲巒厲害,小心翼翼地繞著他轉圈。彭雲巒不由心焦,他明白這些人早有叛意,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如今既然起事,不殺自己是絕不會罷手的。若平日莫說八人,便是八十人,隻要他們武功是一路,都不在話下。但這八人武功路數毫不相同,五花八門,彭雲巒自忖算無遺策,平素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此刻局勢大異,心下也不由頗為忌憚。
卓酒寒偶然瞥到七星老人華希普,他依舊一副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表情,似乎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變色,而他一直悠閑地看著這場打鬥,並無上前相助之意。
彭雲巒武功雖高,但八人施盡全力搶攻,一時間竟落下風,於是平心靜氣,思擬對應之策。
驀地一聲大吼,何其方雙拳齊出,擊向彭雲巒。在這八人中他未必是武功最高的,但拳法較為精純,亦頗有些蠻力。彭雲巒心中早已算好要先拿下武功相對最弱的惡童子胡介,胡介擅使暗器,但既為俘獲,身上早已沒了兵刃。於是彭雲巒虛晃一掌,雖是虛掌,隻聽“波”一聲響,何其方亦不由倒退三步。然而彭雲巒已向胡介取來,雙指並起,向胡介“膻中”疾點,此乃人身第一死穴,丹田氣海之所在,胡介急忙滑開,可彭雲巒的手順勢已到,這第二步緊隨其後,萬一點他不中,可中“中脘穴”。胡介胸口下方中指,如受雷殛,一口濃血狂噴而出,身體劇晃,半倚到牆邊。他內力稍弱,若要打坐療傷隻怕連盤膝的氣力也沒有。
彭雲巒見收拾了一個,心下不由歡喜。轉眼間心望雙掌並出,這是少林“金剛伏魔神通”,一般弟子極難領悟,便是達摩堂、羅漢堂首座,不到耄耄之年也斷然練不精純。而心望年僅四十五六,這神通雖隻得其中三成部分,可苦練之下,這幾招便有些許瑕疵,但克敵之用足矣。心望本是少林一普通知客僧,但天賦異稟,悟性奇高,總是借四下走動上山下山時窺得正室弟子一招半式的武功,當即過目不忘。後來由於職分所致,交得不少上少林來找碴的邪僻之徒,又學了些旁門左道的功夫,加之天性陰鷙,被發現後方丈衍允認為他乃“少林百年未見之一大害”,遂逐出少林,永遠不許踏上少室山半步。心望下山後仍苦練伏魔神通,已得心應手,隻是沒有佛經輔助化解習武時產生的戾氣,招數因單單精熟而變得狠辣異常,出手毫不容情。但此刻麵對敵人太過高明,心望武功縱高亦是有力未逮,不由招數一緊,凝重起來,以畢生功力所聚,連發三掌,一波接一波,驚濤駭浪般拍向彭雲巒。
彭雲巒本可以閃避得開,但全身罩於壓力之下,不得不去應付。而此時湖廣雙煞雙劍齊齊淩空刺下,彭雲巒盛怒這下,狂吼連連,一掌逼開心望,由於還要留一半力對付湖廣雙煞,這一掌就沒多少威力,即使如此,心望和他亦是“騰騰騰騰”各退出四步,心望心下大凜之餘由衷生出欽佩之情。明知對方隻用了五成力,卻已和自己全力一擊的得意之技打成平手。湖廣雙煞此時已然欺到彭雲巒不足半尺,彭雲巒反應奇捷,迅速變招,雙手作彈指狀,撞向劍背,“波波”兩聲烈響,海鳴海輝慘嘯聲中,手背骨碎,雙劍同時脫手。彭雲巒接過雙劍,向二人擲去,力道之猛,似雷霆萬鈞,隻見七星老人華希望忽然鬼魅般斜飛而至,雙手一拈,劍在他手中淩厲無儔地旋轉,化去衝力,墮在地上。彭雲巒本知曉俘虜中以他武功為最高,但如今看來也遠超估計之上,不由起了忌憚之意,決定先收拾餘下的,再對付這老頭兒。當下喊道:“老先生因何也和這班恩將仇報的畜生一般見識?”
韓兆靈號稱“魅影”,祖上曾在隋末唐初追隨輕功獨步天下的獨孤門閥南征北戰。輕身功夫自此學來,自是不在彭雲巒之下,但見他四下飄乎不定,所過之處殘像亦未清去,但他隻動不攻,以擾亂彭雲巒的心神。彭雲巒隻恐他偷襲得逞,於是拾起一把劍漫天花雨式地狂灑開來,韓兆靈一見,倒真不敢輕易接近,飄開一丈之外。劍花叢中忽地風抖出,何其方大叫一聲,跑到地上。彭雲巒偷襲得手,大笑聲中,轉而撲向韓兆靈。韓兆靈萬萬沒料到他會先挑最難得手的下手,於是動作更快,繞著廳堂梁柱來回反複,每次路程又有迥異之處,足下步法亦皆不相同,彭雲巒也如疾風驟雨般追去。江月白和程旭如見他連敗四人,武功之高當世罕有,不由暗生怯意,心想反正已不是追自己,也不必上前,反倒討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