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方那日別了遊氏父女二人,又得了銀錢,一路吃喝玩樂,觀賞風光,倒也逍遙自在。但好景不長,銀兩任他如何節省,終有花銷完的時候,吃喝不愁半個月,再叫他上街行乞扒竊,多多少少總有些不情願。他猛地想到柳奇與遊氏父女二人有過一麵之交,後來柳奇比武輸給遊滿春,遂派兵捉拿,自己也恰倒好處的扔了一塊泥巴,勉強算為柳奇出氣報複過了,大家也算同仇敵愾。柳府便在西市金光門與延平門之間,大戶人家自不會小氣到連口冷飯也不施舍。
待到得柳府門前,但見府邸峻潔雄秀,威嚴森然,門口兩名軍差身形奇偉,攔在門口。水一方看的目眩神馳,湊上前道:“二位軍爺吉早!”
若是他仍著平日行乞裝束,早給轟了出去。饒是如此,一名軍差仍道:“朝廷命官府邸,閑人不得亂闖!”
水一方生性落拓放誕,跌宕不羈,信口胡謅道:“誰是閑人了?我是……你家……”講到這裏,隱然聽聞府裏傳來少女笑聲,忙補充道:“你家小姐的朋友,你若不信,大可趕我走開,到時小姐問起怪罪,二位軍爺隻有生受了。”他冰雪聰穎,此言一出,眼中狡黠詭獪之色盡數斂去,儼然一本正經。柳府小姐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常與文士聯係對句,談天說地,與俗家女子不得越出閨閣究有不同,故識得公子哥兒,亦非奇事。
那兩名軍差聽得半信半疑,其中一人道:“你識得我家小姐?……也好,小人立即代為通稟。”
水一方一驚,忙道:“不必不必。我……咳,本少隻是偶然經過此地,順道來貴府看看,不憚勞煩你家小姐親迎。這個這個……二位軍爺,本少剛在小雁塔旁的蘭桂坊試了試手氣,唉!誰曉得衝撞了瘟神,一連輸了八局,現下輸的一子不剩,一寒如此。小爺家中雖是殷富,可遠水救不了近火……那個什麼,豈不聞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父與柳將軍乃是祖上之交,世澤綿長,縱各天涯亦若比鄰……”他雖聰慧,言辭卻拙,隻是將自茶樓說書人處聽來的辭語零句臨時拚湊了一下,猶如拚屍一般,說的辭不達意,不倫不類,但他自幼行騙,竟毫不怯場,不動聲色道:“故而……要問小姐借他幾兩銀子,以解燃眉之急。”
那軍差猶疑的打量他,道:“既然公子來此不易,何不進府與我家小姐略敘契闊?”
水一方忙道:“這是自然,隻是債主催的急,在下無暇脫身,先借了些兒,稍待既歸。”
那軍差仍是不信,正在此時府門忽開,盈盈走出一位清麗女子,嬌波流慧,美豔無方。水一方一怔,轉身欲逃,那軍差忽道:“小姐,這位公子說是你的知交好友,來找你借錢的。”
柳小姐秀眉月彎,笑靨如花,落落大方道:“哦?本小姐的知交?倒要看看。”她本是武將之女,隻因柳奇嫌自己大老粗,自幼教她讀書認字,但因耳濡目染之人盡皆粗豪男卒,因然性情既有書香門第才女的婉孌風致,又不乏江湖兒女的真性情。她走到水一方麵前,看了幾眼,笑道:“想是幼年時的玩伴,姓名卻記不得了。”
水一方情忽智生,忙道:“小子水一方,那個……”他瞅了瞅一旁的軍差,並未看他,忙湊過去輕聲道:“久聞小姐芳名,傾慕不已,得睹芳顏,足慰平生。”
柳小姐掩口撲哧一笑,道:“你這少年倒是有趣,嘴可甜的很哪。”
水一方道:“在下初來乍到,盤纏被人盜去,一識無策。唉!(聲音陡然提高)素聞柳將軍不僅武藝了得,統兵有方,實是國之棟梁,而且樂善好施,最是愛幫助朋友。因此……”講到這裏,已覺時機成熟,便要開口要錢,忽然走來一個青巾白衫打扮的酸文士,身上三麵大旗,一麵寫著“懸壺濟世,再生華佗,病人醫好,死人醫活。”第二麵是“長安城裏羅半仙,捉鬼畫符卜星簽,相麵知心博今古,無所不曉戲人間,”第三麵竟是“專授報仇雪恨之術,月薪五百兩。”水一方見那人竟也隻十七八歲,蠶眉鳳眼,稚氣未脫,又作這等打扮,更令人覺得哭笑不得,怪異之極。
隻聽那文士一指水一方,訝然道:“噫籲戲!尊架印堂帶煞,五嶽朝天,定有大禍臨頭,隻怕有滿門雞犬不留之災呀!快通知令尊速攜家眷離去,方可保得周全。”
水一方笑道:“在下並非柳府之人,隻是打巧路過。”
那文士麵上一紅,轉向柳小姐,高聲叫道:“嗚呼!嗚呼呀!姑娘,方才我見這位公子印堂帶煞,似有大患,忙究其源,原來此患乃是姑娘身上之邪氣,縈繞這位公子身旁,故此本半仙一不小心說錯了。敢問姑娘可是柳府中人?”
柳小姐淡然自若,不悅道:“柳奇正是家嚴。先生有何見教?”
那文士聽後,忙道:“那便沒錯了!柳府……哎呀呀,它有妖氣呀!哇呀呀……好重啊,乖乖不得了,厲鬼聚合,群魔亂舞,實是不祥,速速離去為妙!”
柳小姐冷冷道:“先生若是來生事的,柳府絕不吝嗇送先生見官。”那兩名軍差擁上來,紛紛拔刀,又推又搡,喝令那文士滾開,文士被推了個趔趄,忙爬起來奔到遠處,叫道:“柳府冒犯了喪神,必遭天責!”說罷不等那倆軍差追來,便嘻嘻哈哈拖著大鞋皮一溜煙跑了。
水一方見他性情狂放調皮,直似自己一般,不由心生好感。同時以他慧目觀此人顧盼之際,眼波之中流光溢彩,晶玉瑩然,實非庸人,便道:“柳小姐,此人看來並非尋常算卦先生,務必請柳府上下強加戒備以策萬全。”
那柳小姐本來今日剛滿芳齡二八,生日欣喜,卻聽到這算卦酸秀才說盡不詳之言,著實可惡,正值心煩意亂之際,那水一方又如此說話,心中恚怒,一甩玉袖,扭身返府。
水一方受了冷落,又沒討得銀子,枵腹從公,自然極是不快,不由心中大罵那酸文士來。
那柳小姐回到閨室,悶悶不樂了一日。鬱鬱寡歡之際,想到府內護院總教頭趙斧,平日裏總叫他在自己麵前耍上幾手功夫,以譴煩躁。柳小姐出生時母親難產,產後失血過多而死。柳小姐生的肌膚柔滑,線條細膩,非練武之材,故而以習文為主。但偶爾瞧瞧人家練幾下把式,倒也是件樂事。
她走出閨房,到大院找趙斧,誰知轉來繞去尋不著,護院拳師竟無一人。她心中隱然掠過一絲不妥,有些害怕起來,忙跑到大堂找父親,卻隻見大堂燈火通明,十八名拳師盡皆在此,唯有趙斧不在。另有持矛士卒,戒備森嚴。柳小姐心中略感蹊蹺,步入屋內,見父親一麵唉聲歎氣,黯然無語。同時劍眉陡蹙,頭上冷汗直冒。柳小姐從未見父親如此杌隉不安,忙上前道:“爹爹,發生什麼事了?”
柳奇一見女兒,眉頭略展,隨即斂起,比適才更緊,歎道:“沒什麼。因夢,時間不早了,去睡吧。”
柳因夢已察覺出端倪,道:“爹爹,有什麼事連女兒也瞞,莫非爹爹以為女兒一介女流,年紀太輕,不配知國家大事,為爹爹分憂麼?”
柳奇有些狼狽地看看柳因夢,道:“非是國家大事。”他略一遲疑,將手中書信遞給女兒。柳因夢接過一展,聳然心驚,隻見上麵短短一行字:“今夜子時,取柳府六十三人性命。”
落款是“知名不具,拜上”。而此刻已入亥時。
柳因夢手背微栗,道:“我……我父朝廷命官,此人忒也大膽,居然明目寄信告知,好不囂張!”
柳奇慘然道:“因夢,你有所不知,當世殺手繁若蒼星,但唯一預前通報的,隻能是武林中最負邪名的‘暗黑殺旗’。”
柳因夢道:“他們太過自負,好整以暇通知咱們,豈非叫咱們有所防範?”
柳奇搖頭道:“你是不知,那‘暗黑殺旗’接手的買賣,絕無一失手之例,看中目標必死無疑。”
柳因夢大駭,焦急道:“爹,何不報知郭子儀元帥,他救兵一到,諒他幾個殺手莽人,能對付得了千軍萬馬?”
柳奇道:“方才已放出鴿子,怎料還未及飛出就給不知什麼打了下來,看來對方是打算將咱們圍困在此,阻絕與外一切來往。”
柳因夢道:“李泌叔叔武藝高強,又熟悉江湖中事,爹爹何不請他來相助?”
柳奇歎道:“趙總教頭已經自後門出去求救有半個時辰了,仍是不見蹤影。唉,你李叔雖與我是至交,但深受當朝聖上恩寵,國務繁忙,又怎會有暇□□前來?”
門外陡然跑進一名家仆,聲音中充滿驚懼,尖叫道:“老爺,老爺!趙總教頭他……他出事了……他……,老爺,您快來看!”
眾人隨柳奇出門,見趙斧直挺挺躺在地上,除了臉部無損以供辨認外,胸腹皆給劃開,內髒被搗的稀爛,四肢撥了皮去,紅白交錯,臭不可聞,慘相莫可名狀。一旁家仆哭道:“方才小的正在打水,猛地有個不知什麼物事淩空而降,砸在地上,小的一瞧,竟是趙總教頭,小的趴到牆頭向外瞧,街上連個路人都沒見。”
柳奇怒氣愈盛,驚懼亦添,柳因夢更是掩口失聲,淚珠奪眶而出。趙斧平日待她極好,此時被弄得血肉模糊,念及此處,不由大聲嘔吐起來。而在場兵卒久經沙場,亦見過不少慘景,但無一能與此相較,紛紛捂住嘴,也幾欲吐。柳奇忙喝令道:“速送小姐回房!”
水一方閑來無事,便溜達上街,此時天色已晚,月色慘青。他一路俯身看,細細盯著路麵,瞧瞧有沒有白日裏路人遺失之物。驀地,他見到地麵一隻皮靴,童心一起,上去撿起掂了掂,很輕,不由失望。誰知及手一瞧,尖叫一聲拋出,原來背麵盡是鮮血。他這一拋,內中有物散出,撿起一瞧,竟是一封急信。原來趙斧出門受人暗算,臨危之際將靴甩出。他早先便將信藏在其中,盼路人能夠撿到,一邊去求援解險。
水一方卻不認得幾個字,拿過瞧了幾眼,撕開火漆,內中寥寥數行,其中代表數字的“一”,“六十二”他都識得,心中大樂,這封信便是寄給當朝俠隱李泌的。但此時李泌身在皇宮,自己既非皇親國戚,亦無腰牌,實是力有未逮,正在焦急之時,那白日裏的酸文士又扛著旗走過來。
水一方見他一臉訕笑,轉身欲走,那人卻道:“小子,幹什麼呢?”待走得近了,瞧了半晌,忽道:“嗟夫!你大事不妙哇。”水一方聽的心煩,方欲還口,猛的想到對方白日裏看似胡言亂語,夜裏卻有人失靴,上有血跡,不由一拱手,畢恭畢敬道:“恕在下眼拙,不識先生高人。那柳府是報國忠良,先生既早預知柳府招災,煩請卜出一卦,化去這場浩劫。”
那人一愕,似乎沒想到對方如此態度,嘻嘻笑道:“拿信我看。”水一方遞過信去,那人來回看了一遍,道:“李泌嘛?一個人在東市的望川樓喝悶酒呢。”水一方一愣,奇道:“你怎知道?”
那人生氣道:“長安城內羅半仙,聽說過沒有?我羅公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測過去未來,可算吉凶禍福,這般小事,屈指一算,立時曉得。”
水一方知道他信口胡吹,卻也知道他通過某種手段獲悉此訊,亦不便點破,隻道:“有勞羅大哥了。”剛欲走開,羅公遠忙道:“哎,你上哪兒去?”
水一方道:“這便去找李泌先生,請他來救柳府。”
羅公遠不屑道:“李泌乃是皇帝小子的親腹,身邊驢拉磨似的圍了三圈狗腿子,你能近得他身?”
水一方憤然道:“羅大哥既是有心要助柳府,自是俠義心腸,若然知曉如何去做,何不明示?”
羅公遠笑道:“小兄弟,你可知我為何與你說這般多話,隻因你性格狂放,和我相像。你可知啟夏門北有個大慈恩寺?”
水一方是老長安,焉能不知,追問道:“那便如何?”
羅公遠道:“寺裏有個老和尚叫寶戒。”
水一方道:“方丈寶戒大師,我知道的。”
羅公遠道:“寶戒有幾個小徒弟,對罷?有一個叫‘不錯’的,好家夥,此人生的是闊口巨眼,頭如笆鬥,麵似鐵鏟……”
水一方惱他消遣,打斷道:“這與李泌有何關係?”
羅公遠拍手道:“毫無關係。隻是我見對麵走來個小和尚,隨便說說。”
水一方實在受不了此人頑劣,自己雖張狂無賴,實不及此人萬一。抬眼瞧去,果見一小和尚一路念經,幾乎是半閉著眼雙目走過來。
羅公遠轉身拾起一塊碎磚,嘻嘻哈哈的躲到拐角處,待那和尚剛一經過,“啪”一聲悶響,小和尚便暈厥過去。水一方大驚,道:“你殺人幹麼?”
羅公遠不睬他,兀自剝下小和尚的衣帽,道:“他隻是睡了。過來,我給你穿戴上。”
水一方這才會意,知他如此必有深意,便接過穿上,將頭發卷起盤到頭頂,用僧帽牢牢扣住。羅公遠笑道:“這般便俊秀多了。”
水一方茫然不解道:“這身打扮,有何用處?”
羅公遠俯在他耳旁輕言幾句,水一方眼皮疾跳,心花開朗,喜上眉梢,又有些不安道:“這能行嗎?”
羅公遠秀目一瞪,道:“我羅誌遠的話,什麼時候錯過?
水一方訝然道:“羅,羅大哥,……你不是叫羅公遠麼?”
羅公遠微微一怔,一拍腦袋,道:“哦?是嗎?……你聽錯了吧?我有這麼說過嗎?”
水一方狐疑地道:“方才你自稱羅公遠。”
羅公遠忙笑道:“不錯不錯,我一門心思的隻顧推算他人命運,竟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不錯,我是叫羅公遠。”
水一方知他這名字是信口編造的,既然他不肯吐露姓名,也不追問,作揖道:“既如此,小弟拜別,日後有緣再見。我代柳府上下謝過羅大哥救命之恩。”言罷轉身向東市走去,回想羅公遠種種怪異之處,心想有這般瀟灑放浪的狂朋怪侶,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泌果在望川樓痛飲。他近日與張良娣勢成水火,聖上寵信張妃,自己屢柬皆受其阻,心中大感恚忿,他乃江湖豪士,無拘無束,隨即出宮覓一酒館喝酒,也不願驚動百姓,故隻是自酌自飲,從不包下酒館。此時剛入初夏,酒館生意及隆,常有人飲到子時不歸,酒館也跟著很晚才打烊。
李泌想到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宮內李輔國、張良娣掌握實權,北方回紇眈眈相向,安祿山反賊雄踞黃河一帶,內憂外患,實令人心焦。他酒量本豪,卻因太過憂愁,十餘杯後竟而微覺醺醉。
此時門外驀地傳來一聲:“阿彌托佛,”隻見一灰衣少年僧人,眉目雋秀,大步跨進房門。放聲道:“掌櫃的,各位披著獸皮的賈人大爺和各位韃子官老爺,施舍小僧一口飯吧!”當時大唐皇室李氏乃西涼人後代,屬北方突厥族係,他竟直稱“韃子”,自是指常出入皇宮的李泌了。
在場之人無不大笑,李泌左右武士挺出便要拿他,李泌聽此言也不動聲色,隻是微微一笑,伸手止住,掏出兩錢銀子,道:“小和尚,拿了錢去吧。”
那小和尚便是水一方,道:“錢財身外之物,小僧隻是要些東西,可做身內之物的。”
李泌道:“那便過來坐吧,如若不嫌,便同在下一起吃。”一武士輕聲道:“先生……”李泌擺手道:“不妨。”他剛想叫小二做碗素麵,水一方卻一屁股坐了下來,拿過酒壺高高舉起,酒如流泉涔涔流入口裏,又撕了條鴨腿吃了起來。
李泌這才一愣,道:“小師父出家人……”他又覺自己不便管太多,便道:“小師父敢於破戒創新實在……可敬,這就叫‘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吧?”
那水一方道:“不是啊,我吃我的,關佛祖屁事?”
李泌愈奇了,道:“你不是和尚麼?怎麼不信佛祖,還罵他?”
水一方道:“我是和尚就得信佛祖?你還是大唐子民呢,你愛戴當今皇上麼?”他這一句足以誅九族,掌櫃忙堵上耳朵道:“聽不見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咦?奇怪,我怎麼突然聾了?”那李泌身旁七八名武士見主子並不動怒,也不好輕舉妄動,但皆麵呈激憤之色。
李泌本來心情抑憤,此時豁然神馳,不由微笑道:“小師父果然脫俗之人,但小師父既不信佛祖,去又因何出家?”
水一方假意長歎道:“唉,這原因有二,一是在下窮得要死,縱觀天下行當,唯有和尚和乞丐才可以吃白食,而做和尚更體麵一點。二就是在下的相貌實在太過俊雅,著實迷倒不少□□□□,倘若不當和尚,隻怕難保處子之身了。”
饒是李泌性情素來冷傲,也不禁大笑起來,道:“小師父詼諧中說出人間至真哲理,在下佩服得緊。在下李泌,小師父如何稱呼?”
水一方道:“小僧法號‘不錯’,寺裏太悶,出來玩啦。”
李泌正色道:“小師父佛法深湛,聰明伶俐,不知修行於哪座寶刹,師承何人?”
水一方道:“小僧的寶刹呢,便是大慈恩寺,師父就是住持寶戒那個老古董,幸虧他不出寺門,否則非給古董商捉去不可,一拍賣就是十兩。”
李泌撫掌大笑不止,隻覺煩惱盡釋,好多年沒有如此愉悅過。水一方這才細細端詳李泌,星冠雲披,綠袍玉帶,眉目如畫,威風赫赫,談笑之前顧盼犀利,軒軒高舉之概,實是一位夭矯不群的不世英傑。
李泌覺得此人甚是有趣,又道:“小師父的法號謂之‘不錯’,何解?”
水一方道:“不錯之意,便是即便大禍臨頭,滿門不留,亦要強忍痛楚,隻因這世間強便是道,人上之人,永遠無錯。”言及此處,忽又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咬牙切齒起來。
李泌方待舉杯,酒未沾唇,略微一滯,遂覺話中有話,便令道:“你們都下去吧。”左右得令,兩旁散開。李泌道:“小師父,……這話怎麼說?”
水一方道:“今日為我佛上香,福至心靈,意誠所至,乃求一簽,是為大凶。柳府有滅門之災,聞說李大俠與柳奇將軍交情甚密,還望助他化險為夷。隨即遞給他信。”
李泌聞言訝然道:“小師父,你這消息自何處得來?”
水一方嬉皮笑臉道:“我佛。”見李泌不信,便意味深長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李泌眉頭微起,凝然道:“隻是近來……朝中有奸人誣我串通郭子儀元帥,有起兵謀反之心。此時再去柳府給無恥小人落了口實,參郭子儀元帥和李光弼元帥一本,京師必將打亂,屆時安賊未滅,我方先亂,隻怕聖朝岌岌可危。我雖與柳將軍交好……卻也不可因他一人而毀了江山社稷。”
水一方冷哼一聲,道:“我還道李大俠是怎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原來這般重名愛譽,畏首畏尾。”
李泌麵色微沉,道:“你說什麼?”
水一方厲聲道:“男兒大丈夫頂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怕什麼閑言碎語!一生逝若流水,光陰荏苒,能交到幾個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士為知己者死,搏它個痛痛快快!也不枉活這一世!”
李泌神情大震,黯然不語。
水一方道:“有謁雲:‘如采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塵諸幻相’,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待?
柳家世代忠良,你為人知交,自當為其保住血脈。為朋友當兩肋插刀,連街上的乞丐都懂,你身為一代名士,卻又怎能這般進退趨避,不講道義?”
李泌浩歎一聲,道:“小師父所言極是。隻是要滅柳府的是‘暗黑殺旗’,隻怕無人能躲得過。”水一方大怒,道:“原來你是這等人!怕這個怕那個,幹脆一頭撞死幹淨!世上有何事不可能發生,事在人為,焉知柳府不能轉危為安?“他將僧帽一扔,抖出長發,大叫道:“老子也可能還俗了!”
李泌神色忽變,先是微笑,接著狂笑不已,聲動四壁,目光中意誌蹇傲,陰靈俊逸,水一方看得愣了。李泌笑道:“小兄弟講得好!深得我心!隻因李某覺得你行為詭秘,身份可疑,以為你是奸人所派,欲引我就範,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某在此賠罪了。”
水一方頓愕,麵色微微一紅,道:“原來李大俠心思這般周密,果非常人能及,小子狂妄,誤會了先生,還望李大俠原諒。”李泌抓起劍,吩咐左右,道:“若非如此燃眉之情,李泌當與小師父共謀一醉。事不宜遲,你等回去招集人手,我立時隨這位小師……小兄弟去柳府救人!”
柳府之內,燈火依舊徹夜通明。柳奇與眾拳師士卒,正值焦慮難耐,猛地“砰砰”兩聲烈響,兩扇朱紅大門已飛射入內,直插死四名家仆。大門板上寫著:“千金誕日,無以為敬,菲菲薄物,望請笑納。”眾人驚愕之際,門外已有一人大步踏入,隻見他一身幹練玄衣,雙目凜傲,顧盼生威,嘴上卻笑容可掬,雙手一抱拳道:“柳老爺子,在下暗黑殺旗門下軒轅馳,特來取府上……現在還剩多少哩?哦對了,五十八人性命。”
眾人見他竟自報家門,大搖大擺地進來說要殺人,顯是成竹在胸,一陣驚惑不定之後,眾武士挺矛便刺。軒轅馳冷笑一聲,身形似魔如幻優哉遊哉,駟猶不及。幾個起落竄插,所過之處,眾武士皆巋然不動,但目如暴死之魚狂凸在外,已然氣絕。
眾拳師心下駭然,皆是狂吼連連,一時間大堂內勁風大作,也不知有多少拳氣掌風身軒轅馳身上招呼過來。軒轅馳卻神情灑脫,毫不在意,左突右閃,同時揮手拍出。柳奇知暗黑殺旗自創旗老祖軒轅長恨開山立派以來,傳下一門極其詭辣的“血影神功”,雖直至殺旗外婿嬌客申屠無傷學成之後才將威力發揮到極致,但凡習武者不論資質,隻要練了此功,進步必為神速,隻是日後想再入佳境較難而已。適才看軒轅馳詭異之極的身法,顯是已得此神功真傳,否則以軒轅一姓之族又何以稱霸暗殺道三十餘載?自己門下拳師隻會看家護院,論武功也隻比江湖上的中小鏢局武師強些罷了,對於軒轅馳又豈是一哂?眼見軒轅馳不疾不徐,已至自己眼前,但身前身後的眾拳師已然盡數被殺。
便在柳奇拔劍之時,柳因夢早已推開侍女,衝到大堂,高聲喝道:“不許傷我爹爹!”
軒轅馳一見,笑道:“柳大小姐果然是將門之後,那我便不傷他。”他右手似慢又疾地一揮,激蕩氣流,競已將柳奇長劍擊偏數寸,那樣子就似要自刎一般,道:“你自殺罷。“柳因夢見此,知對方的武功實勝己數倍,便是李泌當真趕到隻怕也未必救得了自己。轉頭喊道:“你出來幹什麼?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