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笑道:“那倒不是,小女子來此僅想問某人一個問題。”言罷她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哪位是祁連派的彭采玉?”此句一出,彭雲巒、陸雲農皆是驚訝非常。
陸雲農起身道:“敢問姑娘閨名?”
那少女笑道:“小女柳因夢。”
陸雲農卻實在想不起有哪位少年女俠叫這個名字,便又問道:“敢問柳姑娘師承何派?”
柳因禁區道:“小女子久居華山,無門無派。這位先生是何人,怎地總來問我?”
陸雲農道:“在下正是祁連派掌門陸雲農。”
柳因夢毫不客氣道:“我要找的是貴派的彭采玉,又不是你。貴派有這麼個人吧?”
陸雲農心下恚忿,麵上仍和笑道:“彭采玉確是我門中女弟子,未知姑娘找她-----”
柳因夢打斷道:“讓她出來。”
陸雲農極為不悅,怫然道:“姑娘莫要太過火了。彭采玉是我派弟子,她出不出來難道由你決定不成?她武功淺薄,故而老夫沒有帶她出來。”
柳因夢一聽,五陵怒起,直視陸雲農。陸雲農毫不回諱他的目光,隻倔傲道:“姑娘是受何人驅使,來找本派的麻煩?”
柳因夢自腰間解下一條烏金絲與幹神蛛絲製成的軟鞭,自顧自地道:“陸掌門既說她不在此,即是說她在祁連山上了?”
陸雲農冷笑數聲,厲叱道:“我何必要說與你知?”
柳因夢驟然暴出軟鞭,竟似水中黃鱔,迅靈輕逸,又柔到了極處。陸雲農受此突變襲雖是猝不及防,可畢竟乃一代宗師,反應奇捷,飛鳥驚蛇,向外疾拔。柳因夢長鞭抖處,已然抵背扼喉,企令陸雲農羝羊觸蕃。陸雲農陡然吃驚不小,使出八成力道,拳腳如電,奔放險惡。柳因夢感到對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飽含真力,自己招術雖妙卻無沉厚內功相佐,隻得且暫躍出,以長鞭優勢遠處攻敵,婀娜如削弱柳,聳拔若嫋長鬆,婆娑而飛舞鳳,宛轉而起蟠龍,奇招難窮,其類多容,一時看得眾人目瞠舌撟。陸雲農久攻不下,反受其迫,心中狂躁不已,招式一變,以柔對柔,力若滔滔江水綿延不絕,渾然瀉出,柳因夢知自己並非他對手,身形愈加飄幻,以靈取優。一時間隻見一黃一青兩影重疊交錯,鸞翔鳳翥,驚鴻奮鶴,鯨鯢沂波,鮫鱷衝道,實是一場美到極致的搏戰。張謙心下駭然,知自己雖被稱為當今武林俠士中的翹楚之才,亦不能在大派掌門手底下走數十招仍絲毫不顯敗象。
驀地一道疾氣射出,柳因夢長鞭受力,向外挫出,陸雲農見鞭走勢怪異,也向後飄回。但見羨仙遙斜指凝然道:“柳姑娘且住。你與陸掌門若有恩怨,請在廬山外解決。”
柳因夢不敢在大家麵前布鼓雷門,爽快道:“好啊!”轉而對陸雲農道:“老陸,還有氣兒罷,走罷?”群雄見柳因夢清純美雅,武功又翩躚若仙,講話卻如此戲謔大咧,不禁哄然大笑。
羨仙遙伸手道:“柳姑娘,老夫有一疑問想要求教。”
柳因夢笑道:“前輩先莫講,讓晚輩來猜一猜。”
羨仙遙高興道:“姑娘請說。”
柳因夢竟道:“前輩定然是要問晚輩為何長得這樣漂亮,武功又這麼高,口才還這般好吧?”群雄一愕少頃,全場爆笑不絕,一浪高過一浪,久未平息,連廬山派弟子戒規本嚴都不禁大笑。羨仙遙年近七十,心若空明,絲毫不覺此言太也無禮張妄,卻也不由莞爾道:“姑娘果然不凡。”
唯有袁明麗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似乎總覺這位柳姑娘行事與口吻像極了水一方,不由起身喊道:“柳姑娘,你可識得水一方?”
袁衝沒料女兒如此不顧禮節,麵上泛紅,低聲怒道:“蠢丫頭,快給我坐下!”
柳因夢聽到“水一方”三字,亦是周身震動,轉頭看處,見袁明麗如描如畫,盡態極妍,又聽她說起“水一方”,神態親密焦慮,可見關係非同一般,心中不由一陣輕妒,又覺相形見慚,揚首道:“姑娘認識我水師兄?”
袁明麗一聽大喜,眉開眼笑,更增風致,叫道:“原來你是水大哥的同門師妹!怪不得小妹覺得姐姐很是親切。水大哥現下在何處?他沒有跟姐姐你一起來嗎?”
柳因夢聽她“水大哥”這般稱呼,心下更是不悅,道:“這位姑娘和水師兄很熟麼?師兄可從未跟我提起你。”
袁明麗不以為意,解釋道:“我們是在兩個月前才認識的,柳姐姐自然不知。水大哥也從沒提到他有個師妹,是以方才小妹還未認出你來。”
柳因夢並不知她心直口快,隻覺她話裏帶刺,冷哼一聲,便不作答。此番下山,實因羅公遠離別之前曾先悄然告知柳因夢要報張良娣滅門之仇,須找尋一名叫彭采玉的女子,屆時一切真相大白。然而她更希望下山能快些找尋到水一方,不意也是遝遝無訊。
羨仙遙道:“姑娘師承何派,可否明示?”
柳因夢奇道:“前輩年紀真的太大了,是耳力不佳還是記性不好?晚輩方才已說過:久居華山,無門無派。”
羨仙遙笑道:“那姑娘又如何有個師兄?”
柳因夢啞然,但久受其師所染,應變奇速,一本正經道:“這是我的私下的稱呼,跟‘哥哥’、‘情郎’、‘表妹’一樣。這回懂了罷?”
眾人又一陣哄笑。卻聽有人一陣冷笑,雖夾雜在數千人笑聲之中,仍聽理清清楚楚:“好一對姐妹,這般不要臉的野話也能當眾說出,當真是名門之後!”這聲音咬字極平,詭異無比。
柳因夢對父親柳奇及恩師羅公運極其崇敬,一聽有人辱及,亦不由勃然作色,冷然道:“是哪位朋友說的,敢說還不敢認麼?”
卻見一人自場外緩步走出,身未至,聲已先至,三十四五歲,怪發密髯,著青中帶黃的曲黴色長緞袍,上綴染小櫻花的草片,內著黑草縫綴的直裰,挎著一柄以赤銅為飾藤纏著的東洋刀。群雄一見是個倭人,心中頓生輕意。那倭人忽地起身而上,幾下起落已至全場中央,雖未有柳因夢那般仙逸身法,其速之快卻委實有過之。柳因夢見是一倭人,也不由詫異道:“你是------”
那倭人道:“樂浪海紀州名草郡高雄村,幹蜘蛛族武士阿闍梨三景時,前來索要中土名劍‘沉碧’!”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繼而眾豪傑罵道:“東洋倭奴,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拿劍?”“滾回倭國去!”“矮豆子,給你劍你能拿得動麼?”“你小子果真是土蜘蛛族的!”
阿闍梨三景時冷冷一笑,緩緩拔出一把刀(日本人稱刀為劍),銀光頻閃,耀目勝日,上有“草薙”二字。別人還不覺怎麼,羨仙遙卻是聳然動容,他閱曆極富,知此刀來曆。日本古時有名的素戔鳴尊臨出雲國簸川上遊之時,國土守護神腳摩乳與手摩乳生有一美麗女兒稻田姬,要送給每年都要吞食少女的大蟒吃掉,故而傷心哭泣。素戔鳴尊很是同情,將少女變為多齒木梳藏於發間,又造了美女雕像倒映在石槽裏的酒中。大蟒誤以為是真人,狂飲起來,醉臥在地。素戔鳴尊拔出十握劍斫碎大蟒之身,但八隻尾中有一尾無論如何亦斬不斷,原來其中竟藏一把寶劍。天照大神道:“此吾於高天原失落之劍。”天空中有叢雲常現,故而又名天叢雲劍。至景行天皇臨朝第四十年之月,東夷阿伊努人叛亂,日本皇子武尊為駿河國賊寇所騙,立即要被燒死時,拔出天叢雲劍,將一裏之內的野草立時芟除淨盡,又將火帶入劍風,將賊寇悉數燒死。自此此劍聲名大震,又名“草薙”,實是倭國第一神劍。但這畢竟是傳說,真正的“草薙”並無人見過,是以羨仙遙始終猶惑不是。
阿闍梨倨傲道:“誰要阻在下取劍的,站出來刀上說話!”
登時群豪聳動,叫嚷不絕,已然躍出五六位成名俠客,各執長劍、銅棍、尖槍等兵刃。未待選出由誰對敵,阿闍梨揮刀起勢,僅僅稍縱之間,滑過一道完美冷豔的駭人光華,六件兵刃,劍鋒槍尖皆摧枯拉朽般折斷,銅棍沉重結實,亦被砍出極大缺口,再也不能用了。而這一瞬,那六名中原豪傑竟絲毫未覺有何異變,此時方才震驚莫名。
此刻全場再無嘩聲,一片寂然,均感到“草薙”的陣陣寒意。在座之眾不乏好手,能勝過他的大有人在,隻是練拳掌內功或其他兵刃據多,絕少有使劍的高手,縱便有亦無能抗“草薙”之劍。阿闍梨道:“交出‘沉碧’!”
羨仙遙道:“要犬沉碧’,先過老夫五十招!”
阿闍梨一陣冷笑道:“在我國,從未有如此年紀的老人,要我說,早早該埋了才是!”
羨仙遙聽此狂言,亦不由發怒道:“好倭狗,老夫對你等番夷,本來手下決不容情!但你要與老夫交手,諒來不配!”
忽聽一聲大喝道:“此等矮番,何勞羨仙長動手,由在下打發他便是!”
眾豪隨羨仙遙目光所顧,見是六盤山的掌門水宗沛,他雖使劍,卻兩手空空自人群而出,大家不由心疑。卻聽不宗沛道:“水某不才,要勝這倭狗不難,但卻沒有絕世兵刃與倭刀相抗。”
羨仙遙淡淡笑道:“水掌門究竟要說什麼?”
水宗沛拱手道:“水某厚顏,要借‘沉碧’一用,勝了倭狗,為我大唐中華爭光。”
場內一陣大嘩,袁明麗心想:“此人果真厚顏,嘴上說得噴蜜,卻是為了‘沉碧’神劍。水大哥曾說此人是他兒子,照我瞧來,這等不肖兒子不認也罷。”
羨仙遙笑道:“不勞水掌門。此乃廬山地界,倭狗來犯,廬山自有自理之策。”他轉而對聶靈哲道:“六師弟,你過來。”又提聲喝道:“哪位英雄肯借劍一用?”
水宗沛方滿麵羞怒地退下,卻見長白派掌門鹿玄奇解下佩劍擲出,道:“此劍雖非神兵,卻也是難得一見的利刃,羨前輩請。”
聶靈哲不聲不響地接過劍,默默地站到阿闍梨三景時的對麵。眾人皆忖思,此老者麵容枯瘦孱弱,身形佝僂,一副無福病相,竟也敢來索戰。阿闍梨怔了怔,他於中土武林之事甚通,狂笑道:“隻聽聞廬山有五老,童天平、鍾神秀、羨仙遙、霍星輪、蔡奇峰,除了羨仙遙外都死光啦,卻哪裏又跑出個六師弟來?哈哈,廬山的老不死可真多,還有沒有了,一齊站出來讓我瞧瞧罷!嘿嘿,哈哈!”
他的“嘿嘿,哈哈”驀地頓住,但見所有人皆定晴側耳傾聽,山穀之外,遙遙之處似也有人在“嘿嘿,哈哈”地狂笑,綿延不絕,柳因夢心中一喜:“師父到了!”卻又立時覺出不對,羅幺遠性情開朗,怎會發出如此淒長詭寒的絕望笑聲,可若然不是師父,羨仙遙又在眼前,天下哪還能有第三人有如此神奧的奇功?
聶靈哲道:“倭狗先生,進招罷!”他生性拓傲油嘴,眾人本該齊笑才對,可適才那陣相距千裏之外的笑音,卻似久陰不晴的天穹,罩浮著難以揮散的濃鬱陰霾總在群雄耳畔回響。阿闍梨也因此有些心神不寧,心道:“方才那是人的笑聲麼?中土的鬼玩藝真多!快些打敗這老家夥,取了‘沉碧’,盡早回家去!”當下凝心靜誌,又目如野狼便凶狠地瞪著聶靈哲,口中低低地嘶吼著。
聶靈哲自居長者身份,道:“來此是客,進招罷!”
阿闍梨大喝一聲,如狼嗥虎嘯,一道白芒傾斜而出。聶靈哲早已掂量手中寶劍,雖確是利器,但仍難敵倭國第一神兵,當下使開粘字訣,以柔式對抗倭人刀法中至剛至猛的無儔攻勢,盡量不與其刀鋒相觸。阿闍梨的刀舞成一團雪花,疾卷而至,不讓對手看清刀鋒在何處,聶靈哲向後一彈,身子卻衝前方斜了出去,長劍竟在那一刹搭上了“草薙”的刀背。阿闍梨一陣驚詫,沒料這貌不驚人的糟老頭子竟有如是藝業。那刀舞得更疾,便似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聶靈哲的寶劍纏裹了起來。聶靈哲知他要以奇速振音震裂己劍,方要抽回,卻被那“草薙”拉了回來。見聶靈哲無計可施,阿闍梨心中大喜,攻勢又急,誰知聶靈哲竟是賣下破綻,抖腕翻劍,放出“嗡嗡”之聲,在對方刀風中小畫了半圈,平搭在“草薙”背上,一邊轉了七八個來回,換了十數種招式,阿闍梨仍不能徹底甩掉聶靈哲寶劍粘勢,不由大急。聶靈哲心中已無半點存滓拘囿,已忘乾淨,憑意馭劍,實已至柔式劍術的巔峰。本來如此劍法加之厚重內功,阿闍梨已非敵手,但倭人武術中刀法以硬快為基,腕力及膂力奇強,猛地怪吼連連,加之“草薙”鋒銳無匹,轟然裂響,聶靈哲寶劍已斷,又為刀勢帶出的勁風所迫,連退了七八步,粗喘不已,廬山眾弟子上前扶持,聶靈哲伸手示意並無大礙。而在那刀劍相交一瞬,聶靈哲已將渾雄內力運使出去,阿闍梨再死持兵刃不放,腕骨必斷,隻是還未得他放手,“草薙”已然脫手而出,插入幾丈之外的岩地,錚錚鳴響不絕。
羨仙遙知雖聶靈哲實要超出阿闍梨一籌,無奈兵刃不利,隻得認輸,而自己卻過早將話說滿,此時又不能食言悔約再與他動手,可難不成便當著數千中土俠傑之麵,眼巴巴任他取去“沉碧”不成?一時間心中思緒萬千,不知所措。
便在此時,群雄又嘩然,讓開一條路,一隊官兵突然出現,緩緩走出一個濃妝豔抹的太監,手持黃文,嗲聲嗲氣道:“李白何在?”眾人本疑惑,武林大會,朝廷派人來幹麼,沒料是來找這位酒詩齊名傲世的鬼才。但見廬山席座中,李白長衫灑逸,神色沉然道:“李某在此,公公何事?”
那太監道:“聖旨到,李白接旨!”李白隨即跪下。那太監見眾人皆不下跪,怪叫道:“造反嗎?”卻又不能耽誤正事,立時宣讀道:“永王作反一案,李白係被迫脅,死罪可減,責其長流夜郎,其餘從逆者,皆斬立決,欽此!”
李白之所以隱居廬山,正是因永王璘明言叛亂,要己歸順,令他處於兩難之地。而在幾年之前,為隴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偏將的郭子儀因失火誤事,被押赴正法,適逢李白經過,為其說情方才釋罪。現今郭子儀感念昔日其救命之恩,不肯坐視,即上一表,略曰:“臣伏觀原任詞臣李白,昔蒙上皇之恩,不次擢用,乃竟辭榮退,斯其為人可知。今不幸為逆藩所逼。臣聞其始而卻聘,繼乃被劫;偽命屢加,堅意不受;身雖羈固,誌不少降,而議者輒以叛人謀主目之,則亦過矣。臣請以百口,保其無他。待事平之後,倘不如臣所言,臣與百口,甘伏同法。”李白此刻已熱淚滾滾,重重叩首,已滲微紅,沉痛地顫聲道:“李白------謝主隆恩------”
那太監冷然道:“那就勞駕李大人上路罷。”兩名官差隨即將一套頭枷鎖給李白帶上。白鹿洞洞主耿中藏方待站起,已被華葉大師拉住,道:“這是李居士自己的選擇,且隨他去罷。”
李白拖著長長鐐鏈,一路狂放悲歌,夾雜慘淒笑聲,眾雄隻覺陰風颯颯,令人不寒而栗。
那宣旨太監走後,餘下六十餘名官兵卻未見要走。內中出一校衛,朗聲道:“張皇後有懿旨,聽聞廬山派有名劍‘沉碧’,速速進貢宮內與哀家鑒賞。”
群豪本就對當朝國母張良娣心存忿恚,聽此旨意,更是大怒不已,群情激憤。校衛怒喝道:“要造反嗎?”群雄毫不示弱地反問道:“造反又怎樣?殺了你這狗官!”紛紛站起,有數百人已然拔出兵刃,六十名官兵挺起長矛。阿闍梨叫道:“‘沉碧’是我的!”便要躍入潭內,羨仙遙身形一閃,擋道:“休想!”眼見勢如統纊弩,一觸即發,一場千人混戰看來是無可避免了。
卻忽聽一陣淒厲入骨的邪惡笑聲,仿佛天地間的一切希望都已崩潰了,群雄大驚失色,適才那聲音本在千裏之外,卻又如何少頃便至?正值猶疑不決之時,阿闍梨拔過“草薙”,便要入潭,卻聽破空聲大作,仿佛有物來自天外,尚且遠遠未至,便能感受到那刺破時空撼動世界的鋒利質感。阿闍梨無暇多想,將“草薙”一橫,擋在身前,便要躍開。偏生此時那淩厲之物已然射至,疾卷而起的狂緣似平地刮動的一場颶風,吹得群雄睜不開眼,隻聽“啊——”一聲靈魂陡然消逝的慘呼,那阿闍梨三景明竟已被那物深深釘入五老峰懸崖瀑布之內,白練般的銀河洪濤迅速洗去了生命的血液,將潭中之水染得一片可怖之極的腥紅。而那把號稱倭國第一神器的“草薙”,已似被撕裂的白紙,寸寸裂斷,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阿闍梨雙目驟然暴凸,麵色悚懼詫異之甚,像是決無法相信世上還能有擊碎“草薙”之物。
群雄心中的震撼已無法形容,他們看到一條影子仿佛自強弩中暴射出的利箭,筆直得可怕,還未及看清,已然衝入大瀑布內,隻聽一聲懾天裂地的鳴響,直若瀑布因受傷而痛楚地發出怒吼與慘叫,伴著阿闍梨血肉橫飛的殘肢斷體,一柄將鮮血染紫且通體絳紫的長劍已然執在那人手裏。最奇怪的是,那劍竟似從中折斷了,連著劍鋒及五分之一的前劍身都已不見。這是一柄斷劍,竟也有如斯威力!可它又是怎麼被斬斷的呢?然而在場眾豪卻都不約而同地隱隱感覺到,這劍的鋒利中,潛匿著這世上一切冤魂以及地獄裏的死靈所有的仇恨。
大家又不禁瞧向那人的麵孔——更是駭然生怖。那人一身幹練緊衣,身披風氅,並無甚特別之處,隻是臉上罩著一張白鐵鑄成的惡鬼臉譜,隻露出他的眼睛、鼻孔和有限的唇部,不僅無法斷定此人的年齡、相貌,甚至不知他此時是什麼表情。
羨仙遙一陣驚訝之後,緩緩地開了口,道:“‘紫影鋒’的主人終於到了------”各路英雄一聽“紫影鋒”三字,更是悚詫無比。
羨仙遙又道:“閣下手中的斷劍,可是喚作‘驚絕斬’?”
那人慢慢點了點頭,卻不回答。
羨仙遙續問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那人終於開口了,道:“小姓寧,草字娶風。”又重複道:“寧娶風------我叫寧娶風!------”聽聲音隻有十六七歲,可似乎徘徊在奈河橋畔,招喚著毀滅與病疫,在場之人任誰一生一世再如何腹笥豐富亦沒有聽過這種聲音,這種聲音帶來的恐懼已經遠遠超越了死亡所能達到的極限。
羨仙遙周身大震。昔年“武林四極”雖名揚天下,其實內心卻皆深知,比之當年的那人,再無可及。那人叫寧娶風,久居極北富貴城,他的獨門兵器是一柄被世人稱作‘驚絕斬’的紫劍,打遍神州海外,絕世無對。他遊曆各方,天文地理,琴棋書畫,諸子百家無所不通,但他天造傲骨,隻肯與劍為伍,終生不娶,要娶便娶那天地之間自由自在的時代之風。後世之人稱其為“武術之王”,卻無一人不服,慕風楚一代至尊泰鬥,更是將其奉若神明。然而卻無人知曉,寧娶風一代武壬的背後,隱藏著一段悲愴的往事。
當年廬山派創派祖師李十二娘,嗜武成癡,乃一位巾幗英雄。她武功大成時隻有二十七歲,而寧娶風雖亦過爾立之年,卻是已名滿天下。李十二娘找他比劍,他多次讓步留手,李十二娘不由大怒,要他動真本事,最終一場大戰,寧娶風故意以內力震斷手中“驚絕斬”,顯示出敗在李十二娘“沉碧”劍下的假象。李十二娘早已芳心暗許,卻不便開口,便要他將斷裂的紫劍殘鋒送給自己。寧娶風智慧朗照又怎會不知其意,便將“紫影鋒”作為定情之物贈於李十二娘。便在新婚前一日七月初一,寧娶風拿出一張藏寶圖,給李十二娘看過後便又放了回去,李十二娘卻故意道,馬上便是夫妻了,因何不將它送了給我?寧娶風卻一臉肅然,說這世上的人與人之間,總有一層或多層虛幻的關係相連,皆不可信。李十二娘不悅。當晚大婚,寧娶風與賓客們暢飲入酣,李十二娘姑娘淘氣,趁其酒醉將藏寶圖挪到隱秘之處,胡鬧夠了後,引他去拿,怎料片刻間那圖竟不翼而飛。李十二娘知是有賊趁火打劫,而自己卻百口莫辨。
那圖原來對寧娶風至關重要,圖上敷了一層奇毒的解藥,正是他的仇敵下毒暗害他的妹妹,使她得了一種慢性怪病,每年七月初五發作。在自己的逼迫下狡猾地交出這張圖。而這張圖對於其他人的意義來講就不在於解藥而在於寶藏了。饒是寧娶風一身無敵武功,卻亦在力戰群雄後方才保住此圖,心中大石已落,以為妹妹中的是慢性毒,且在不遠之處治療,暫無大礙,先草草成婚再回去也趕得及,卻沒料被李十二娘弄丟。寧娶風拔起“沉碧”,橫在李十二娘脖頸之上,要脅她交出寶圖來。李十二娘硬說自己沒拿,見他如此重物薄己,不由心酸,說你要殺更殺。寧娶風終是不忍,竭全身之力,將劍自崖頂擲入深潭,餘力竟久久未衰,直□□潭底巨岩大半有餘。待他再見到妹妹,已然死去,屍首被兀鷲啄食得慘不忍睹。寧娶風怒斥蒼天,立誓有生之年,永不再娶。李十二娘未料自己闖下如此大禍,又悔又羞,便找來眾弟子詢問究是誰偷走了寶圖。當時童、鍾、霍、蔡四人生性剛烈,見師父竟懷疑自己,二話未說,紛紛挺劍自刎。羨仙遙雖本也想過與師兄弟同死,但廬山一派卻無法保全,便以閉氣龜息功詐死。他本來便是眾弟子中悟性最高的一個,此時功力已與李十二娘相差無幾,是因李十二娘悲憤之餘,未能瞧出,也在隨即而至的悔懊中自盡。羨仙遙雖還活著,卻知自己決不可出任掌門,便守在潭底,匆匆三十餘載過去了,他隻希望能待寧娶風的後人或弟子前來,坐了掌門之座,以彌補這永遠無法還清的代價,能令己派的懺悔之心得到安息。
羨仙遙念及此處,猛地回歸現實,顫聲道:“你是他的傳人------?那他呢?他怎樣了?”
那人忽然發出一陣奇異的笑聲,這笑聲的寒意似乎連莊嚴的佛祖亦可嘲弄。他不疾不徐道:“他變成了我,變成我了!”
羨仙遙一顫,道:“你來此所為------何事?”
那人道:“我手中這把劍告訴我,殺它的仇人,在潭底呆著。”他的每一句話都詭異到了極點,全場皆是籠罩在這種無形的壓抑之中。
羨仙遙幾乎羞於用眼看他,隻是浩歎一聲,道:“孩子------既然你是他的傳人,這廬山派的掌門之位,便由你來坐罷。”““不。”那人輕輕地笑著,充滿了人們不可想象的神秘訣成分,“我的師父親對我說,他廬山派不是喜歡寶藏麼?徒兒,你若取得寶藏,便帶他們進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這一句令群雄心馳神驚,卻又不敢追問,羨仙遙見這句話效應極大,便道:“這般說來,你已找到寶藏了?”
那人恢複沉冷,不再言語。此時東首突地站出一人,正是六盤山掌門水宗沛,他笑嘻嘻地拱手道:“在下水宗沛,不敢請較小兄弟大名?”
那人冷冷道:“我叫寧娶風……!你聾了麼?”
水宗沛笑容不減,道:“小兄弟……寧少俠你這話確是太懸了點兒,要讓大家相信這話,恐怕並非易事吧?”
寧娶風淡淡道:“你是要幫我出主意麼?”
水宗沛笑道:“小兄弟果然夠聰明又爽快。寧少俠不如留下一手,好較大夥賓服。”
寧娶風指著瀑布中已被洗得潔白的倭人殘軀斷體,冰冷地反問道:“你看不見這個麼?又聾又瞎……你快死了吧?……”
水宗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凝下心神道:“適才有些太快,水某未曾看清。”
寧娶風道:“那你過來看,過來看就看清了。”
水宗沛反倒退了一步道:“水某雖武功不濟,見識也陋,卻還有自知之明,在下這一點兒淺薄功夫又怎夠寧少俠一試身手呢?”
寧娶風絲毫未表現出不耐煩,或任何明顯的感情,隻道:“那你說是誰?我時間不多,是誰?”他環視全場,凡是與他交目之人,都有一種強烈的錯覺,似乎已經為他所殺。
水宗沛方待要說是羨仙遙,這一手極其毒辣,他知此人勢均力敵,一旦動上手,以其武功如此境界必定兩敗俱傷,屆時自己可取漁利得到“沉碧”。誰料羨仙遙察顏之術甚是高明,已搶先一步道:“老夫是無論如何亦不能對寧少俠出手了。”
水宗沛心下一凜,暗度道:“你這老狐狸!”又賠著笑臉道:“譬如,譬如少林派衍允大師,長白派鹿雲奇道長,武夷派韓碧露老夫人,皆是當今武林的頂兒尖兒,不如……”他的聲音翟然頓住,隻聽寧娶風兀自笑了一陣,聲音不大且極其自然,卻被獵獵風聲傳到寂靜場內的每一個角落。
寧娶風的笑嘎然而止,森然道:“誰叫衍允?誰叫鹿玄奇?韓……韓什麼?站出來!”
這句話令群雄的心一度落入冰淵。衍允大師修養再好,亦不免動了凡氣,起身合什道:“我佛亦難免作獅子吼,寧少俠休要妄動無明。老衲謹代表少林一派,前來討教寧少俠的高招!“寧娶風的手再一次攢緊,那柄“驚絕斬”似也極富靈性地放射出燦勝日華的紫芒。
衍允步行緩行,已入中場,足代穩健沉渾,隆然有聲,似乎千年古刹中的銅鍾洪鳴,綿延雄猛,眾人皆是一凜,知他武功雖不及韓碧露、獨孤舞,但內力之深,實已達到至神入照的境界。衍允向寧娶風輕輕躬禮,道:“阿彌托佛,寧少俠方才那雷霆一擊,實是老衲望塵難追的絕藝,但少林派七百餘載的威名卻也不容你來玷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