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七月初三。
火雲峰之上,袁明麗憑欄臨凝睇,麗眉不展,目蓄怨意,柔腸難解。欒明傑深知她在想些什麼,多次勸她吃飯,袁明麗卻隻吃一點兒,欒明傑當著袁衝之麵更不好發作。袁衝附在女兒耳畔,輕聲道:“你是否在想某位少年英雄?”
袁明麗給他說中心思,霞飛雙頰,暈上桃腮,嗔道:“爹!……他,他也不是什麼英雄,江湖上這個那個英雄太多了,‘英雄’稱號沒的辱沒了他。”
袁衝笑歎道:“女兒大了,爹是該考慮你的終身大事了。隻是老夫一生從未真正服過一人,可偏偏水少俠------他真是------無論武功、智慧、人品皆似神仙一般,雖然你相貌不俗,又是一派掌門之後,卻仍怕高攀不上。”
袁明麗又羞又急,辯道:“爹,我並非……女兒隻是想……想再見他一麵,僅,僅此而已。”
袁衝眉目轉發肅,正顏道:“但不瞞你說,爹總隱隱覺得他有些古怪。當然他的人品,自震南山莊懸案看,根本毋須置疑。隻是……他仿佛不像人間來的……”
袁明麗噘起嘴道:“爹又胡說了。”
袁衝又不放心道:“此事不可說與你三位師兄知道。你們自小玩到大,多少總有些感情,爹可不想他們難過。”
袁明麗不屑地道:“哼,他們還不知道麼,我隻當他們是哥哥。”
袁衝正欲說下去,忽然有弟子來報道:“師父,廬山派前裴聶六俠差人快馬邀函,請師父您務必賞光往廬山一行,觀摩改選掌門人大典。”
袁衝一愕,繼而笑道:“聶六俠太是客氣,你回複那差使,就說火雲門小小門派,屆時定當到達,觀看這十八年不遇的武林盛會,以增眼境。”回頭對女兒道:“你不是嫌成日呆在峰上無聊嗎?隨爹一齊去廬山罷,你能有幸見到眾多成名已久的大俠。”
袁明麗癡癡出神,口中道:“不,我不去。”
袁衝知女兒心意,笑道:“還有不少人品俊雅的少年英才呀。”
袁明麗微微一怔,繼而跺腳道:“爹,你怎地這樣開女兒玩笑?……不過,他天性淡漠,未必會來。”目光中又流溢出失望之傷。
袁衝捋須長笑道:“震南山主懸案,水少俠一舉成名天下知,自會有信函請他如期赴約的,嘿嘿,爹猜屆時武林中的俊彥女俠必盼得睹其範,我的女兒可比她們都強!隻是如若去得遲了,老夫的嬌客隻怕早給人奪走啦!”
袁明麗“呼”地站起,也不顧禮儀風範,急匆匆地跑回堂內,喊道:“柳媽!新做的那套衣裙呢?……”
待得行了兩日,初四夜裏在九江鎮中客棧一宿,初五清晨,袁衝一行二十餘人便至康王穀,那穀位於江西廬山西南麓,又名廬山壟,上有穀簾泉,自漢陽峰頂淩空而降,如落銀河,被唐代品茶名家陸柯封為“天下第一泉”。沿途上山巒疊翠,河溪蕩碧,青木搖霧,鳥啾環穀,令人賞心悅目,讚歎不已。袁明麗卻在一路上放眼四顧,覓尋水一方的身影。此刻日頭方才衝破殘霞,山中已然似蟻群攢動,萬頭縱擁,熙熙攘攘,根本辨不清誰是誰,加之多為粗獷豪傑,扯天呼地蜩螗沸羹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
直擠了近兩個時辰,袁衝等人才挨上山頭,通稟了姓名,將兵刃解下,領了位號,這才移向五老峰下的空曠席地。袁衝極目環觀,見到當中一排極多的人群,身著各色袈裟,光頂醒目,不正是少林派眾僧麼?袁衝大喜,湊了上去,對領前一位慈眉善目,笑靨可鞠的老僧一揖道:“師父!”
那僧人正是少林主持衍允,他合什笑道:“阿彌托佛,袁施主,你非佛門中人,又自立門派,老衲僅授過你一套火雲掌,又何須如此?”
袁衝恭敬道:“但徒兒一直以火雲門為少林旁支,要坐在少林一側,望師父成全。”
衍允微微一笑,對身側一僧道:“至奇,你識得這位師兄罷?”
袁衝一愣,抬頭細瞧,竟是畢世奇,他已然剃度,麵容比之過去已顯蒼老憔悴,卻多了一絲凜然之氣。袁衝驚喜道:“畢莊主,你拜入師父門下了?”
畢世奇沉穩地道:“袁師兄,貧僧法號至奇,已遁入空門,與塵無觸,‘畢莊主’三字,已付諸昨日流水,萬不可再如此相稱的了。”
袁明麗香汗淋漓,不由道:“爹,快找個位子坐下吧,好熱呀。”
袁衝反道:“怎地這樣沒大沒小,,快叫師祖,師叔!”袁麗一吐舌頭,一一行禮。
衍允笑道:“好乖巧的孩子,衝兒便坐在這兒罷。”他本不想如此,怕他人有誣少林拉幫結黨之言,但瞧著袁明麗雖未成年,已然華容絕世,正好可習練眾弟子的定力,以增佛法修為,便同意了。他又向袁衝介紹道,此次廬山派典禮規模極是浩大華盛,單佛家便百禪、律、密三大宗支,另有三論宗,天台宗、華嚴宗、法相宗、淨土宗,三階教,合稱佛家九派。除禪支少林派人數為最多外,那律宗也是弟子眾旺,一百年前有吳興人道宣,十六歲出家,於終南山巔開創律宗一派,人稱“律佛”,乃當時的第一高手。次之便是法相宗,儼然是那六宗的首領,相傳至天竺取經,並在戒日王無遮大會上一舉成名的三藏法師收有四大弟子:神昉、嘉尚、普光、窺基,而法相宗便是窺基所創,後傳至東洋時更為興盛,故此弟子中大多竟是倭奴國、新羅國人氏。東林寺雖乃佛家,卻屬廬山之轄,是以不在這裏設座。
袁衝乃向四方眺望,見人群浩若煙海,不下六七千人。主要是少林、巫山、太行、長白、祁連、武夷、天山陰山、六盤加之廬山本門共十大門派,另有丐幫、南嶽衡山、杭州震南山莊、自己的火雲門等大大小小八十餘個門派。鐵騎幫實為西域第一大幫,但名為幫派實為強盜,自是不會來,至於漢幫海盜跟殺手組織暗黑殺旗就更不用說,而景教作為外來秘密教派,為朝廷所不喜,也不便拋頭露麵。廬山本門以聶靈哲、宋師淵為尊,亦是東道主,還有六名平輩師弟,另有東林寺主持華葉大師,簡寂觀觀主陳茶道長、白鹿洞洞主耿中藏、翰林大學士李白,那彭雲巒素與眾人交惡,可此次大會人數極眾,自己也沒地方可躲,加之思念祁連派中的女兒,也率何其方等人代表錦繡穀出穀。巫山派甘淩客被囚,韓鐵河權勢劇增,已成掌門,太行自不必說,張謙成為掌門,天山自朗冰一死,由其師弟步行接任掌門。長白派為鹿玄奇、武夷派為韓碧露、陰山為高紅樹、六盤仍為水宗沛所治。京兆大俠李泌身在朝野,無暇抽身,南嶽衡山由掌門季若離率眾趕來。震南幫幫主為洛豐,山莊莊主則為畢鈺,丐幫幫主為駱平陽。另外,許多向來極少在江湖行走的山林隱逸此時也紛紛現身。
忽聽群響皆止,靜若寥夜。但見宋師淵黃衫飄逸,信步崖端,朗聲道:“各位武林同道賞臉降臨,敝派至感光寵。群豪畢集,洵是盛會,乃武林百年不遇之大事也。敝派‘沉碧’乃並世無對之奇劍,古往今來,名劍無數:軒轅夏禹,太過權道;湛瀘雖強,黑拙無鋒;赤霄斬蛇、太也幻虛;泰阿楚鑄,於國不吉;龍淵贈漁,實有辱侮;莫邪投爐,空餘徒悲;幹將孤鳴,思之窮傷;龍泉絕利,不久化空;青釭驍勇,染血成碧;魚腸伴鷹,斷刺陰險;吳鉤邀月,其毒可憎;純鈞名品,隻配珍藏;承影無形,止在優美;巨闕嚐膽,越王好戮,與‘沉碧’相較,皆有所拙。此雖敝派師祖李十二娘傳下至寶,廬山派卻未敢自專,恭請眾望,齊來評賞。”李白聽此稚拗之文,付之蔑然一笑。
聶靈哲輕咳一聲,揚聲道:“廢話就不必多說了,開始吧。”似乎意指宋師淵所言太不實際,眾人方待笑出,隻覺聲音沉厚,於山穀間傳蕩不息,足見內力之雄,紛紛斂起笑意,心下皆想:廬山創派四十餘載,果真名非幸致,譽下無虛,聶靈哲排至第六,武功尚且如此,昔年廬山五老甚至“武林四極”之一的羨仙遙更是神鬼難測了。
宋師淵由兩名弟子脫去長衫,內穿一件緊身水衣,接過一柄輕薄鐵劍,深深長吸一口氣,暗調內息,便欲縱身躍下。陡然聽一人喝道:“宋大俠且慢!”
宋師淵及在場數千人皆是一愕。但見一極高的白麵男子道:“宋大俠,在下曾聽人言道,譚下‘沉碧’?能取之者,不論是否廬山本派弟子,皆可接任掌門。未知貴派有無此規矩?”
宋師淵輕輕一笑道:“不錯,前任掌門童師伯確曾立此規矩,其餘四老也都讚同。”
那人道:“如此說來,外人也可與宋大俠一較奪劍之技了?在場數千人,未必宋大俠武功為冠罷?“宋師淵長笑道:“兄台見笑了,宋某便在廬山也是平平,何況天下之大,勝過宋某的大有人在。兄台如此詢問,想必武功定是很高了?“那人冷冷針鋒相對道:“難道勝過閣下,須得很高的武功麼?”
此言一出,五老峰上下凜動,場內劍拔弩張之氣鏘然若鳴。宋師淵何等修養,毫不動氣,緩緩道:“未請教這位朋友上下?“那人極其傲慢道:“不敢,區區胡翁。”眾人一陣大嘩,胡翁無門無派,有號喚作“半柱香”,緣於敗在他手中的拳師無一過招超過半柱香,此人掌下敗將雖多為庸手,卻也有非乏乏之輩者。胡翁在江浙一帶,亦算頗有名氣。
宋師淵笑道:“原來是胡兄,聽胡兄言下之意,莫非有心要坐廬山掌門之位?”
胡翁亦笑道:“我武功不行,況且打贏你便能做掌門麼?那麼天下英雄豈非都成了太上掌門、太太上掌門了?”
宋師淵惱他出言太過屖利,道:“既是如此,請胡兄賜招。不知是胡兄屈尊上來呢,還是宋某下來?”
胡翁訕笑道:“宋大俠終究還是要下來的,我瞧還是你下來的好。”
宋師淵麵色一沉,仗劍拔身,輕足點地,已然飄下峰來,幾下免飛鳧舉,腳觸有質之處立時收彈,遠遠看去,仿似自天而降,雖比昔日獨狐舞下崖時顯粗糙得多,卻也耐看,群雄掌聲雷動,喝采不絕。胡翁眉捎一挑,似亦有所動,隨即付之冷笑。卻不知宋師淵在七日之前習練師父霍星輪授予的“采純功”已然大成,武功較之與獨狐舞較技之時大有所長,實要比甘淩客、杜長空更勝一籌。
胡翁冷笑道:“宋大俠下崖功夫甚是了得,怕是經常習練罷?若在下不出麵,等會兒宋大俠事敗下崖,恐會少了適才這番閑雅灑傲罷?”
宋師淵修養再好也不堪再忍,怫然作色道:“胡兄如若再不動手,隻有口舌功夫高明的話,宋某也隻好認輸了。“胡翁沉聲道:“有僭了!”言罷報拳擊出,拳直半途,駢起食中雙指,驟搶取宋師淵雙目。宋師淵微笑騰來挪去,守多攻少,胡翁卻一招也遞不到他衣襟邊兒。胡翁心下焦怒,連連踏近,左腿起處,右腿乘勢連翻,竟在空中環轉三圈,眾人見他雖狂妄,卻真還有幾分硬本事,不禁哄然叫好,豈料每一腳夾風帶到時,都被宋師淵輕拈花葉般手法逐一撥開,最後一撥似使上了力,胡翁竟極不自然地一扭,才擺脫重重落地的尷尬,適才眾人叫好此時仿佛成了為宋師淵喝采一般。
胡翁大怒之下,拳腳使闊,大開大闔,淩厲無儔,宋師淵感到迎風一股激勢,倒也不可小覷,運起采純功,周身氣流神盈,衣襟狂舞,胡翁亦奮盡平生之力,暴雨狂風,二人重重對擊,發出“砰砰”悶響。本來高手對敵,絕無此般笨拙過招的道理,隻是宋師淵惱他適才屢番羞辱自己,故意借此機會傾瀉至陽至猛的“采純功”內力,貫傷胡翁心脈,外人一見,不知個中奧妙還以為宋師淵雄心抖起,想要以硬對硬。然而胡翁卻已為此內力所傷,隻是為保顏麵,仍不動聲色,退開三步,俯身喘息。
宋師淵微笑昂然,勝負實早已分明。胡翁不堪折辱,起身叫道:“著鏢!”手一揚,兩件物事飛起,寒芒耀出,捷若電舞,倏然嘯至。宋師淵似右手動了動,也是射出兩物,四物相交,頓時打啞。胡翁不待對手有暇,雙手如變八臂,急速轉動每變動一個方位,就有物射出,宋師淵頷首鶴立,腳下不動,卻也不住射物,按說發射暗器,若然腳下不走乾坤八卦方位,實難命準,可偏偏胡翁的鏢每每擊到半空,都無一能順利中敵,便被打落。
幾輪過後,胡翁心力憔悴,毫無鬥誌,垂頭低目。宋師淵笑道:“胡兄好身手,更好闊氣,若非不舍得打,隻怕在下也要吃虧的。”眾人目力湛然者已然發現,胡翁射出的是銅板,而近處有人俯身拾起,見竟是古秦鑄幣,而宋師淵的不過是一枚衣服上的尋常鈕扣,比銅板小而輕,若非有高深內力,又怎能擊落銅板?
宋師淵這才朗聲道:“眾位英雄,宋某狂妄,鬥膽在入譚取劍之前,先行請問,還有誰欲與宋某一決高下?”
一時間場內鴉雀無聲,唯有太行派張謙微微冷哼一聲,宋師淵雖也聽見,卻仍報之以微笑。宋師淵連問三次,見無人作答,方欲登峰下潭,卻聽一人道:“宋大俠,我武功不行,但比賽遊泳的話,似乎難斷鹿死誰手。”
宋師淵側目一睨,見是四川鹽幫幫主薑禹冶,此人原是舟山漁家子弟,專以深海采珠為業,下水取物最是拿手,自己一代成名俠客,總不能對他水底偷襲,況且他早先聲其武功不如自己。但宋師淵城府極深,當下道:“薑兄既有此雅意,宋某願與薑兄打個賭,瞧誰先取到‘沉碧’。”
薑禹冶道:“在下先行說明,隻是下水取劍,若然在水中撕打較量,那在下可沒這份本事。”
宋師淵笑道:“你堂堂四川鹽幫之主,分管天下三大鹽倉之一,因何會對廬山掌門一位如此好興致?嘿嘿,不打便不打,但若薑兄以為“沉碧”似珍珠貝殼那般容易拔出,隻怕宋某就真要認賭服輸了。”
薑禹冶究與胡翁不同,殊無不敬之意,肅然道:“請!”他一抖外袍,內中竟也是水衣,隻是色澤與宋師淵不同,看來是早有準備。
宋師淵見此,笑聲道:“薑兄看來是誌在必得了?恭敬不如從命,來此是客,客人先請。”
薑禹冶輕輕自信笑笑,足下一蹬,身體在空中旋轉出極優美的動作,“撲通”一聲墜入潭底,濺起的水花塗沫著蒼朗雄秀的峻崖,帶出陣陣頻翻掠飛的悲嘯鳥泣,甚是瑰華麗。宋師淵武功雖高,卻學不來他這一套身法,便用力拔起,高高躍下,調屏內息,衝入潭中,鬆風如濤,水氣清爽,但即便特地選在盛夏之時,碧水寒潭中的陰冷蕭豔之氣仍令宋師淵生生打了個寒噤。薑禹冶內功不佳,水性卻高明,隻是他也沒有料到,潭中之水刺髓鑽心,自己長年在長江一帶,溫高地炎,渾不似此處竟爾有裂肌之痛。
宋師淵於水中睜開眼睛,選取方向,朝一處明朗石洞遊去。薑禹冶鯉魚縱身,四肢大幅起落,趕超在宋師淵前麵。雖是說好不在水中動武,但江湖險惡,人心鬼蜮惟危,薑禹冶不得已,遊戈幾下便扭頭去瞧,宋師淵卻不疾不緩,實是為蓄足精功,好拔出“沉碧”。薑禹冶見他在己身後幾尺之遠,又有重水相隔,便是神仙也不能發功傷己,是以放心,竭奮畢生之力,終於遊進洞中。
方欲細看,卻為一身影著實嚇了一跳。四周別有洞天,繁花簇錦,水青豐茂,怪石嶙兀,卻都未及一處巨石之間,正牢牢插著一柄通體碧綠,長未逾半尺的劍,而劍柄旁卻有一架紅木古箏,古箏之側,威坐著一個老人,須發純銀,肌膚乳凝,豐神星眉,芳蘭衝夷。見到他後,那老人似也微微一驚,道:“你是誰?不是本派的人罷?”
薑禹冶知他是前輩俠輩俠隱,不敢有怠,隻得道:“晚輩長江井鹽幫薑禹冶,不自量力,前來試犬沉碧’。前輩……”
那老者輕輕道:“潭中沒有天龍,隻有老夫。薑先生要犬沉碧’,試問為何?”
薑禹冶澀然道:“前輩難道不知,貴派前輩童天平曾立此規矩,凡取上‘沉碧’者便為廬山掌門麼?晚輩隻妄想登上掌門之座,從未有貪覬寶劍之心。”
此時,宋師淵已進入洞穴,與薑禹冶一樣先兀自詫然一番,見到那老者,竟似受雷殛,伏身拜倒道:師伯!羨師伯!弟子莫不是花了眼麼?……您尚在人間……羨師伯……”
那人正是羨仙遙,他見宋師淵,隻是冷哼一聲,道:“我還以為你早為人所敗,連這兒都到不了呢。”
宋師淵誠惶誠恐道:“弟子決不敢有負師伯的重望。”
薑禹冶聽聞昌昔年“武林四極”之一的樂仙羨仙遙,忙不迭複禮道:“未識前輩泰山,望恕不敬之罪。”
羨仙遙道:“沒用的活就留在嘴裏吧。你們要做掌門,得先拔出這柄‘沉碧’,否則一切都是虛的。”
薑禹治不由有些頹喪,走到巨岩旁側,伸手撫著劍柄,沮然道:“難道這把劍就這樣難拔?”手中已運上內力,卻覺有些異樣,不由複而鬆撤。
羨仙遙在一邊笑道:“拔倒不難,難的是你未必有空去拔。”
薑禹冶一愕,奇道:“為何?”
羨仙遙大袖一揮,坐到琴旁,中指無名指已各拈起一根弦。薑禹冶與宋師淵麵麵相覷,已然明了,要拔出此劍,先得通過這位不世高人的阻撓。兩人均知羨仙遙名下無虛,武功登堂入室,可謂絕極,尤以琴樂為其畢生心血之所寄,輕輕一根弦中運上極強內力,激彈而出,可傷人於無形,一時間二人皆躊躇不決。
羨仙遙笑道:“師淵,外人沒這個勇氣也就罷了,你身為本派弟子,竟也心怯了麼?膽小怕事之人,又怎能負起廬山一派的扛鼎之荷?”
宋師淵憶起聶靈哲曾欲彈的曲樂,判定必是羨仙遙所喜好的,於是決意先行進攻,抖出佩劍,疾風刺向羨仙遙,觀他年老枯瘦,且是自己師伯,半途似有幾分猶遲,羨仙遙何等目力,早已辨察,叫道:“來吧,不必留情!”
宋師淵吃了定心丸,挺劍便刺,羨仙遙不躲不倚,手指舞晃,激彈而射。宋師淵隻覺一股急流力道迅猛無儔地呼嘯而來,破空之音大作,無暇多想,向外疾閃,那氣流直擊洞外水中,裂帛之聲不絕於耳。宋師淵愈加小心腳下靈點方位,決不在一處呆耽太久,一時殘影捷象,四下掠浮。羨仙遙又拈動弦。宋師淵聽過聶靈哲的曲奏,他記性、悟性皆是奇高,總能搶先一步,算準羨仙遙的下一步動向,並估算每至重音時定有一次猛攻。果不其然,羨仙遙的彈射真為他避過多次,正值得意之際,羨仙遙一聲冷笑,曲風抖變,起初本似月白風清,水平天遠,此時已然若雨落秋塘,雹擊夏荷,新鶯出穀,乳雁歸巢,曹溪潛流,娓娓輕言。宋師淵覺不盡受用,又突感已中曲誘,剛待驚醒,那曲又如浪頭珠濺,玉碎宮中,春波乍破,一轉幽咽,魂牽氤氳,無盡傷沉,那邊薑禹冶早已抵受不住如此琴音,捂住雙耳在地上輾轉滾動,痛楚不已。宋師淵隻想避其鋒銳,繞到背後,卻聞琴音已大是高亢,情懷激湧,繁弦急管,笙謦同音,玉樓赴召,便仿佛月色滲黯,巨飆頓作,湖水鼓浪,飛魚騰躍,冰山化融,臨深履薄,風檣馬陣,金戈齊鳴,千層狂瀾決潰,萬麵磬鼓噪響,轟然天地驚雷,風雲為之遜色……
宋師淵本以為自己是本派弟子,師伯會手下留情,怎料如此急攻之下,任誰亦不能突破此關去取劍,薑禹冶卻已悄然塞了些泥巴進耳,而後不動聲響地在地麵上照滾不誤,緩緩接近那巨岩。羨仙遙眼明手速,弦中蓄動,驟然暴出,薑禹冶隻覺胸口一疼,“膻中”已為點中,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宋師淵已再也受不了琴音之擾了,拉過長劍近須,便欲自決。突地琴樂陡止,羨仙遙長歎一聲,問道:“師淵,難道再無人能取這‘沉碧’了麼?”
宋師淵臉色陣紅陣白,連連道:“羨師伯……弟子愚鈍,有負您老人家重望……”
羨仙遙打斷道:“我並沒有指望過你,從來沒有。昔年我和兩位師兄、兩位師弟商宜,我們廬山欠人家太多,隻盼他也有了後人,能來坐這廬山掌門之位,以彌補……你師祖婆婆犯下的錯過。”
宋師淵一陣訝諤之後,羞惱和恨嫉之意湧上喉頭,麵色瘟紫,起身便走。
羨仙遙喝道:“去哪兒?”
宋師淵頭也不回地道:“羨師伯既早已有選,何必要弟子出演這場戲?弟子隻過是個擺設,有何麵目再在廬山呆下去?”
羨仙遙亦覺太過不妥,疾然道:“師淵,你也不用灰心喪氣,你拿了這柄‘沉碧’劍,帶這位薑先生上去罷。既然那人已然無後,你資質也算不錯,便做了這掌門罷。隻是出去之後,莫要把我的事說出來。”
宋師淵見他似乎在施舍憐憫自己,愈轉羞怒,冷笑道:“羨師伯既在人世,要我這般無用之輩卻又作甚?”又走到薑禹冶身旁,解了他的穴道,說:“你水裏功夫這麼好,不如自己遊上去罷?若嫌從這兒出去太丟臉,這水沿那邊可通後山,悄悄離開罷。”言罷提起自己的劍,遊出洞去。
眾人早已等得不耐煩,吵嚷著要下去瞧瞧,但見宋師淵探頭露出水麵,廬山派都是一陣歡呼。宋師淵尷尬異常,爬上岸來,眾人卻見他除了自身所佩寶劍以外,並無他物,心下皆是奇惑。宋師淵見鹽幫幫眾群情填膺,便道:“鹽幫眾兄弟,薑幫主托我捎個信兒,說他在後山等你們。”群雄一陣哄然大笑,鹽幫弟子個個麵上無光,又羞又恨,默默地離開。
宋師淵頹然道:“宋某慚愧,有負眾望。本派掌門已然有人可擔。”
太行派前站起一俊朗青年,正是張謙,在迫害遊牧時他便與宋師淵相識,隻聽他道:“敢問宋大俠,是何人能超過宋大俠,攬取掌門之座?”群雄亦高聲嚷道:“就是,誰呀?”
宋師淵又想到羨仙遙不允自己公開,麵呈隱憂之色,道:“此乃敝派之秘,不可外傳。請眾位英雄同道在此用過午膳,早早下山去罷。”
有人當下喊道:“說什麼呢?大家夥兒說說,他廬山派這不是在耍咱們玩兒嗎?”眾人群情激湧,紛紛說是。
宋師淵心慌意亂道:“即是如此,誰愛下去取劍便請自便!”
話音甫畢,已有各小派幫會的頭目及各派好手二十多人紛紛躍起,要入潭搶劍,唯有八大宗派未有人動。張謙方待起身,卻又思忖道:“何不待得眾人殺他個痛快,我再上去坐收漁利?”當下又巋然入座。
霎時間眾人鬥在一起,沙塵滾翻,險惡異常。忽地隻聽一聲暴響,水麵似炸開了一處大洞,旋風般震得潭浪粉濺,但見一素衣老者手持古琴,纖指飛舞,無形波動,將近處七八人盡皆震出,群雄大驚莫名,其中有長白派鹿玄奇道長一眼識出,大喊道:“羨仙遙?”此三字宛若晴空雷靂,全場數千人竟啞然無語,隻頓須臾,聶靈哲便拜道:“三師兄!”隨即廬山派四百弟子齊齊跪下,拜道:“弟子參見羨師伯(太師伯)!”心中僾見愾聞,感慨萬分。
羨仙遙須發飄飄,風華醞藉,遙望而清風宛在,近觀而光彩射目,傲然道:“如有哪位英雄,能在老夫琴下走滿五十招,‘沉碧’自當任憑取出,掌門席座雙手奉送!”
眾豪傑見他隻拈弦發力,便將眾人擊倒,這份本事在場,哪怕縱觀天下也未有第二人及之。便是各大派掌門中武功較強的韓碧露、衍允及鹿玄奇亦不由恍然驚歎。此時在座之人以“藍水母”韓碧露武功為最高,但她生性陰獪,怕比己次之的衍允等人占了便宜,當下亦不動聲色,靜觀發展之勢。
羨仙遙頓感失望,以為眾人將自己之意誤解為威脅搦戰,又緩聲道:“老夫決不食言。”他又掃視了全場一番,眾人皆不敢與他交目。他又道:“哪位英雄願意小試身手?衍允大師是得道高僧,又是少林住持,精研佛學,生性恬淡,自是不便出手。武夷派韓掌門呢?你師兄慕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咱們也算平輩,何不一試?”
韓碧露知包括自己的在場眾人皆隻為能得廬山“沉碧”、“紫影鋒”以及從未麵世的第三寶,對掌門之位並無興趣,隻是非掌門而不能有人得此三寶,當下冷哼一聲,不予回答。而身旁大弟子“武夷仙子”莫悠然盈盈起身,嬌聲道:“我師父乃堂堂武夷一派之主,你廬山派掌門之位又不比我們大些,有什麼好稀罕的?”眾人齊望過去,見她妙目流韻,風致嫣然,不由動容。然而大多數人都往更漂亮的袁明麗那邊瞧,而她坐在衍允大師身旁,由此可見衍允大師受到群雄仰望亦並非全是他本人的魅力所至。而穀幽憐本實不遜於袁明麗,隻是近目孤寂惟悴,常常哭泣,麵容有些微黃瘦孱。
眾人皆懾於羨仙遙的不世奇功,不敢上去自敢其辱,教天下英雄看自己的笑話。然而卻聞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婉約動聽,隻見一妙齡少女黃紗舞逸,頃刻便至,清麗秀雅,容色極美。雖未及袁明麗和穀幽憐,卻有一種瀟俗灑塵之氣韻,真似極了天上仙子。那女子在群雄愕然的神情中足尖拈落,飛鴻踏雪,如絮搦風,已然到了崖端,眾豪無不失色動容,光憑這一手輕身功夫,她的本領已決不在宋師淵之下。
羨仙遙愛才心重,一陣驚喜過後,又不禁為她是女子而歎息,隻道:“姑娘是來犬沉碧’劍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