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太行派弟子驚異地瞧著寧娶風。寧娶風眉目掠動,不疾不徐道:“你聽到了嗎?”那弟子方才抱拳道:“是!”轉向獨孤思貞,道:“獨孤小姐,請!”
獨孤思貞臨出門之前,又緩緩地回首,赭唇輕啟道:“寧盟主,如果你將事情辦完了,鐵騎幫的弟兄們允許你一個人來。其時將掃榻而迎,但如今日發生之事,請你保證永遠不再有!”
寧娶風陰冷地笑道:“我讓你纖毫不失地平安回寨,便是最好的保證。記得告訴獨孤行,讓他獎勵你,真是個好妹妹。”他又頓了頓,道:“至於你幫弟兄允許我一個人來,是要報今日之仇罷?那也無所謂。我此後的半生皆是為仇恨而活,隻要報了仇,雪了恨,我的生命也就終止了它存在的全部意義。那時再有任何事發生,我也毫不在意了。請吧。”
獨孤思貞方走,寧娶風便問門口弟子,道:“剛才我的話,你能聽到嗎?你能聽懂嗎?”
那弟子心智極靈,談言微中,隻道:“弟子離得如此之近,如何會聽不到?隻是寧盟主思如文江學海,屈豔班香,屬下自小連書也沒念過,大字不識一蘿筐,又怎能領會其中之萬一,實在太深奧了。”
寧娶風笑道:“好,連書也沒念過,卻能四個字四個字地往口外吐,你很聰明,跟張謙一樣。太行派總是出這樣的人才。哎,你說張謙這個人怎麼樣?”
那弟子媚俗地笑道:“屬下乃太行弟子,平素隻做些份內小事,連掌門的麵都難能見過幾回,又如何能評價?但屬下常見寧盟主與敝派張掌門、穀師姐在一起暢談,可見乃是羊左至交。寧盟主武功海內無對,才思便更是並世無雙,英雄識英雄,料來我張掌門亦不會差到哪裏,否則豈能高攀得上?”
寧娶風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怪不得怪不得,過去你是在摘星堡殿前守門,現下卻能在盟主的營帳外守門了!”言罷拂袖而去。那弟子卻備感驚詫,暗道:“我從未見他到過太行,可他又如何得知我守在殿堂之外?”思前忖後,仍大惑不得其解。
很快剩下的萬餘中原豪傑停止了攻擊,主堡內的投石機與鐵弓硬弩亦終住了運作。馬鬃山又恢複了昔日的寧寂與恬詳。寧娶風高聲道:“各位,彭采玉已死了,這的確不假。但她隻有一半藏寶圖,另一半則在薩珊帝國的國王後裔努塞爾。葉茲底格德手裏。”
張謙不由產生了懷疑,道:“什麼……什麼德?什麼葉子?在哪兒呀?”
寧娶風沒理他,續道:“我們隻要繼續西進,經龜茲、庫車、於闐、疏勒、碎葉,過蔥嶺至烏滸河,便至原薩珊帝國的地界了。”
衍允道:“寧盟主,我中原豪傑不擅行軍打仗,馬鬃山一役已折傷慘重,此時隻有萬餘人,如何能攻打一個國家?”
寧娶風道:“誰也沒讓你去攻打呀。薩珊帝國早在一百年前便滅亡了。這個國家長期與極西拂菻帝國交戰,兩敗俱傷,而薩珊以東的大食又悄然興起,攻陷了薩珊國都泰西封。在亡國後,國王葉茲底格德三世向東逃遁,但在一座叫作莫夫的城外的一家磨坊裏被人殺死,但他留下了一個兒子。現在的努塞爾。葉茲底格德便是他的孫子,他為了複興薩珊帝國,建立了一個叫葛邏祿的部落,現與回紇接壤。咱們隻要擊敗這個小小的部落,便可得到那一半寶圖!”
群豪方經曆過殊死搏殺,一聽又要打仗,不由氣餒。有人甚至懷疑道:“咱們連區區一座響馬的山寨都沒攻下來,如何能深入西域與久馳大漠能征善戰的胡人部落作戰?”
寧娶風笑道:“大家不必多慮。葛邏祿小小部落,尚未形成規模,他們亦在竭盡全力地搜尋寶圖的另一半,否則連全部落成員的糧餉都難以確保。咱們可一勞永逸,解決他們!”心中卻冷笑道:“葛邏祿國土有渤海國大小,兵強馬壯,若是還整不死你們,那可真是老天眷顧了。”
衍允歎了口氣道:“我輩出家人,對胡子響馬可施以重手,乃是為民鋤奸,可無怨無仇佛門中人怎能濫殺無辜?”
寧娶風冷笑道:“佛門中人不濫殺無辜,難道不貪圖財富?否則怎地巴巴地跑到這兒來?”
柳因夢忽在站出來說道:“寧盟主說葛邏祿是小部落,恐怕太言過其實了罷?安史之亂暴發伊始,有個叫阿布。穆蘇裏姆的波斯人便領導民眾起義,推翻了大食的倭馬亞王朝,葛邏祿部落得到了極多的良田與馬匹,成為此時西域的第一強旅,草原遊牧民族談虎色變,卻不知寧盟主說起它來為何這般不屑?”
寧娶風大大吃了一驚,他並沒讀過多少史書,況且中原書籍,多以宣揚大唐國威為主,極少談及外邦,對中華附屬國亦不過輕描淡寫幾筆。但當他在昔年武術之王寧娶風的墓洞中習武時,找到了寧娶風除秘笈外編寫的一生經曆與遊曆各國所得見聞,自此中知曉諸多中原人士根本不知的事。怎料卻被這個小姑娘一語道破,而且聽她的口吻和如此動中窾要的見解,足見她所掌握的史料比自己還要豐詳,隻道:“柳姑娘,你這都是道聽途說罷?我怎不知?”
柳因夢卻毫不服軟地道:“是我師父說的!我怎知你怎不知?”
寧娶風冷笑道:“又是你那名不見經傳的師父。他親眼所見嗎?”
柳因夢道:“我師父遊曆萬國四海,還有什麼沒見過?”
寧娶風見軍心已動,群雄在底下竊竊私語,知強令不行,便道:“做任何事皆是有代價的,你想不付出便有回報,天下哪有這般美的事兒?好,我雖為盟主卻不敢自專,這樣罷,誰不願意去,站出來!”
眾人為他積威所懾,哪裏有敢站出來的?唯有柳因夢訕笑道:“你可真毒!你怎地不問,誰願意去,站出來!”
寧娶風道:“好啊,就依你!誰願意去,站出來!”卻無一人站出,全場靜謐異常。寧娶風一陣窘迫,半晌方道:“很好,也就是說我們的兄弟就白白死在馬鬃山上了是吧?大家既然要半途而廢,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隻是我在夷播海(今巴爾喀什湖)還有些事,諸位既要回去,咱們就此告辭!”
洐允道:“且慢!寧盟主,隻要不是打仗殺人,大家既然走到這兒了,再陪你去辦些事還是可以的,你畢竟乃武林盟主,難道要你獨自去辦?再者人多也好辦事,大家說是不是?”
眾人紛紛同意。寧娶風心下大喜,知群雄又墮入他的新彀之中。韓碧露、柳因夢與羨仙遙皆是擁有大智慧之人,都覺忐忑不妥。寧娶風假意問柳因夢道:“柳姑娘,這回你沒什麼意見了罷?”
柳因夢冷哼一聲,不予回複。她平素不細讀羅麼遠的遊記,不知夷播海就在葛邏祿境內北部。然而她翟然發現畢銳不知何時不見了。
卓酒寒與遊滿春,啞兒在荒涼的大漠上毫無目標地行進著。現在卓酒寒打算北上居延再過寘顔與狼居胥兩座山峰,便可抵回紇富貴城了。這之間有一座大城突厥牙帳,本是隋末唐初□□厥的都城,後來回紇崛起,舐糠及米,將□□厥步步蠶食,後更名回鶻,此城亦名回鶻牙帳(西突厥被唐軍與□□厥合力逐往西歐,至今土耳其民謠中仍有詞唱道:“我是中國長城飛射出的一支箭,一直插入維也納的城樓。”)可三人快馬驅策十餘日,仍末見有半點綠意,唯有滿目黃沙,穹色暗蒙,未知盡頭何在。
卓酒寒彷徨無計,惟得縱馬恣肆,信蹄所之,無加控奴。那馬雖是神駿,卻身負三人,久久未進根草滴水,每日馳騁三百餘裏,愈奔愈慢,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肯前挪一步了。卓酒寒想要殺馬取血,為遊春製止,道:“卓少俠,你確定獨孤舞那賤婢擄我父親向富貴城去了麼?”
卓酒寒冷然道:“你弄錯了罷?我要去富貴城,是去會一位久違的故人。你……你父親的死活,跟我何幹?”
遊滿春大怒,跳下馬來,叫道:“我本十分感念你的救困之恩……”
卓酒寒毫不客氣地打斷道:“我以為你是彭采玉。”啞兒目光凜動,轉向遊滿春。遊滿春俊目含嗔,滿麵怒容道:“好吧!去你的富貴城享受富貴罷!姑娘可要分道揚鑣了!”
卓酒寒訕笑道:“就你?連匹馬也沒有,又迷了路,連方向都辨不明晰,總是走回原處,恐怕想分道也分不開罷?待到了城鎮再說罷。”遊滿春雖惱他自私,卻覺有理,也沒反駁。卓酒寒卻心道:“先將你穩住,待到城中,飼機點你穴道,否則萬一碰上遊牧,用什麼跟他換‘紫影鋒’?”
又走了三四十裏,突然聽到遙遙的呼救聲,在陰森的戈壁中隨風播撒,甚是詭異可怖。遊滿春首先發現,遠處黃沙中有兩個攢動的黑影,而他們身邊的沙也在如水般流動著,似乎馬上就要將他們吸入地底。遊滿春再次下馬,從馬背上取下韁繩,快速奔去。
卓酒寒怒道:“瘋丫頭回來!”
遊滿春頭也不回地道:“你這自私鬼見死不救自在情理之中,可你別攔著我救人!”
卓酒寒冷冷地道:“在這個地方,你救出的任何人都是敵人和對手!”
遊滿春對卓酒寒的古怪理論大是厭惡,仍不加理睬。快奔到跟前時,那兩個人隻剩下頭留在沙外,嘴裏雖不住地灌沙,卻仍大喊:“救命……救……”遊滿春長繩一拋,先投向那年紀大的,誰料那人甫一咬住韁繩,便周身一轉,如陀螺般鑽出流沙,一手攬過繩韁,另一手抓起那年輕人,長身拔起,哈哈大笑中已如巨鴻般穩穩當當地落入平沙之地。遊滿春沒料他武功這般高強,兀自吃了一驚。
那人大約五十左右年紀,標準的胡人裝束,隻是紮頭布與腰間珠光閃耀,金玉鑽襠,蟬杉麟帶甚是華貴。那年輕人卻鳩形鵠麵,奇陋不堪。卓酒寒一認便知是畢銳,麵色不變。那老者笑嘻嘻地忽然伸出手,方到遊滿春麵目,便自周身劇顫,似潛蹤闞,如懷愚濫,忙道:“姑娘,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隻是在下與劣徒口渴難耐,不知……”
遊滿春“哦”一聲,忙跑到馬前,伸手取水袋。卓酒寒騰手去奪,叫道:“不能給他們!我們喝什麼?”
遊滿春拔劍格開他,譏嘲道:“卓大俠,你怎地不問:‘我喝什麼?’”隨後回身遞去水袋。老者見二人不並相合,目光如鷹隼般浮掠不定。畢銳見又一位漂亮姐,不由口舌流涎,待遊滿春遞給老者水時,畢銳瞪著她的纖纖柔蔥皓手,肌若凝脂,燦然瑩光,幾乎忍不住上前咬一口。遊滿春接回水袋時偶而瞥見畢銳令人作嘔的可憎表情,卻誤以為他渴得要命,便又遞給他。畢銳終於按捺不住,兩隻猿猴般的大手迅速緊緊捏住遊滿春的玉腕。遊滿春大驚,想要甩開,怎料對方內勁十足,可比父親,一時怎樣也掙脫不了,又羞又急,不由大喊救命。
卓酒寒一驚,拉著啞兒道:“這小賤人自作自受,咱們別管她,快走!”剛要拉起馬韁,那老者的長嘯便已蓋過畢銳烏鴉般的□□聲,飛掠過來。卓酒寒驚怒交加,見那馬又不爭氣,死賴著不走,便猛地一拳擊向馬臀,那馬甚是吃痛,一聲長嘶,四足騰空,向前疾馳。豈料那老者腳下不停,窮追不舍,馬根本不能甩開他分毫。老者終究剛飲飽水,體力才複原沒多少,驟一運動也有些後勁不支,但他忽地拔下腰間花刀,一分九瓣,倏地拋出,電光火石之間,已將馬的三足削去。那馬慘嘶一聲撲跌於地,血濺黃沙。啞兒與卓酒寒相繼落地。
卓酒寒轉頭之間,那老者已騰在空中,此刻花刀收瓣,換一隻手抓下來,足見那老者並不想傷他性命。但卓酒寒將自由亦視為生命,決不容忍任何束縛,背後肌腱一挺,“沉碧”已執在手中,向上迎風一斬,劃出的氣流為黃沙風卷所染,在熾烈如火的日光下驟然成形,如怒嘯亢龍,張牙舞爪撲向那老者。那老者驚詫之餘,花刀驟開,卻難抵“沉碧”的神威,但聽“哧哧”輕響,八瓣刀片段段飛散,整齊得無可挑剔。老者叫道:“好劍!”
卓酒寒回劍複遞向那老者,老者雙手相扣,下身激退。長劍劈開大漠雄風,如夢似幻,穿透了時空的阻閡,直射老者,但卓酒寒卻發現漸漸已近弩末,力道越來越小,那老者退了兩三丈後竟然以“擒龍功”虛扣住卓酒寒的劍鋒。卓酒寒雖持利刃,功力卻拙,居然覺得兵器已在別人手裏。老者粗豪大笑道:“好小子!能跟老夫打這麼久,還能逼老夫退這麼遠!”
卓酒寒傲然道:“還能讓你死得這麼慘!”他左手向懷中貂皮暗器囊裏掏去,想以“血影噬心鑽”取其性命。因此人武功已在韓碧露之上,實是難得一見的強者,若不出此暗器擊之,恐怕根本無力自保。誰料那老者見多識廣,一瞧卓酒寒的動作便知他要做甚,手上立時加勁,渾厚如綿,洪然不絕,卓酒寒沒待掏出暗器,那劍已然脫手。老者回手一控,劍鋒已指向卓酒寒。卓酒寒心下黯然,雙目合閉,但老者起了愛才之心,劍改了方向,架在他脖子上,隻一味讚道:“好劍!好劍!老夫習武四十餘載,自信寶刀寶劍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如此利刃神兵。你小子武功駁雜,想來拜過不少名師罷?又能持此神物,自是名家之後了,對不對?”
卓酒寒凝然道:“你恩將仇報,想幹什麼?”
老者笑道:“小兄弟弄錯了罷?救我脫險的是那位姑娘,給我水喝的也是那位姑娘。你這‘恩’字從何說起呀?”
卓酒寒見遠處的畢銳正在調戲遊滿春,淡淡地道:“那個是你什麼人?”
老者道:“我徒兒畢銳!”
卓酒寒笑道:“果真名師出高徒。”
老者麵色一變,回頭指著畢銳吼道:“小王八羔子,丟了老夫的臉,老夫捏了你的子孫根炒蛋黃!”畢銳遠遠地聽見,嚇得立時鬆手,躲到一邊。
卓酒寒道:“你又是誰?”
老者哈哈笑道:“老大賈尼姆。嘿嘿,沒聽說過罷?”
卓酒寒神色大震,知他便是當年在日月山與父親比武的胡人,緩緩地道:“賈尼姆……回紇部第一高手?”
賈尼姆一愕,隨即奇道:“這個奇哉怪也。你小娃兒也不過十六七歲,如何得知的?”
卓酒寒道:“十六年前,你來中原搦戰,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後來在日月山為‘血影神屠’所敗。我說的對麼?”
賈尼媽驚異了半晌,歎道:“正是。說起來這個卓先生,乃是我一生第二敬仰之人了。”他生性粗獷豪放,此時迫不及待地等卓酒寒問他第一敬仰的是誰,急切之情滿溢於顏。
卓酒寒卻一字一頓道:“你的武功,是否是由‘驚絕斬式’變化而來?”
賈尼姆更是大怔,道:“你……你小子究竟是混哪裏的?”
卓酒寒笑道:“沒什麼。我隻是隨口問問。”
賈尼姆不答應了,湊近道:“哼,不成!你一定得告訴我!”
卓酒寒道:“隻是我的一個朋友,他的武功路數與你類同。他是使劍的,但起式、運式、收式都跟你很像。”
“你朋友?”賈尼姆大驚,暗忖道:“難道恩師沒死?那不對,恩師明明仙逝了。……可他若是扯謊的話,也裝得太像了,這般年紀的一個少年,一眼便瞧出我的武功路數……莫非師父他老人家臨終時收了一個弟子?……可他為何不為師父收殮厚葬呢?”滿腹疑竇,憂心仲仲地道:“你朋友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
卓酒寒也很想知道他的身份,便道:“他叫寧娶風。跟我一般的年紀罷。”
“寧娶風?寧娶風!”賈尼姆像是發了狂,用力撕扯著本就凝亂不堪的頭發,激動地道:“不可能!恩師他若還活著,有七十多歲了!”
卓酒寒暗自忖度道:“果然,他並不是寧娶風本人,隻不過是傳人而已。那他原本究竟是什麼人呢?”
賈尼姆忙道:“小兄弟,來來,我便住這附近,不如你與兩位朋友來我寒宅,以盡地主之誼如何?咱們飛觥走斝,慢慢詳談!”他將劍鋒倒轉遞還,卓酒寒見他行事磊落,也就應了。
卓酒寒拉過啞兒,走到遊滿春麵前,冷冷道:“你真是個福星,我們可以走出去了。”遊滿春麵呈愧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卓酒寒轉向對畢銳說道:“畢少俠,你原來有個這麼了不起的師父。”遊滿春湊近他,奇道:“你……你不是把‘沉碧’給了獨孤行了嗎?”卓酒寒不予回答,他在最後那一刻以落入廬山大瀑布深潭的“草薙”殘片精巧地掉了包。
畢銳的武功雖與他在軒輊之間,卻仍為他邪傲不群的咄咄目光所迫,似覆盆不照般低下頭來。卓酒寒對遊滿春道:“待到了城中,你自便好了。”遊滿春此刻卻不想離開他,隻把嘴一噘,暗中盤算怎樣整治畢銳一番。
說話間竟見一城兀立。陽光斜照城郭,隱隱泛彩,奇麗無倫,正是回紇牙帳。城外守備森嚴,內部去吵雜不絕,來往絡繹商旅,押著大隊負貨駝馬摩肩接踵,樣貌膚色、裝扮各異,頗為壯美。卓酒寒見門口有兵卒搜查過往行者的貨物,自中大揩油水,不由下意識地觸了觸‘沉碧’。誰知賈尼姆硬拉著他們入城,還刻意“咳”一聲,那兵卒詫異地抬頭看去。卓酒寒目光暴射,已準備好再這一刹那拔劍將兵卒斬為兩段,可那兵卒畢恭畢敬道:“原來是賈大爺!賈爺回來了,這幾位想是賈爺的貴客罷?”
賈尼姆得意地一挺胸,不再說什麼。那兵卒回頭吼道:“娘的,賈爺與貴客來到,你們都他娘瞎了狗眼,還不快讓開!”後麵兵卒見是賈尼姆,居然大聲歡呼起來。卓酒寒暗道:“北方民風剽悍,最敬勇士好漢,想來回紇也必是如此。富貴城在回紇境內此城正北,這樣倒方便多了,省了我不少力氣。”便道:“前輩果然很有威望”。
賈尼姆知他的性情絕不輕易讚人,愈發得意。五人入城之後,卓酒寒盡見其一生未遇的奇珍異貨,這裏雖是北方大城,但終究以遊民牧族為主,仍不如中原長安、揚州那般繁華似錦。遊滿春雖潑辣開朗,卻因憂心父親安危,一直麵色沉肅,不為周圍的異域風情所染。啞兒卻一改往日的矝持,不住地停下撥弄周圍所見的貨攤商品,而她碰過的一切物事,被賈尼姆暗中差人買下了。不一會兒,賈尼姆給他拉安排了歇息之處,也是一所大豪宅,庭廊間盡皆鬼神工巧,盡其糜奢。微風輕動,美木振動,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勃馥鬱。
遊滿春眼尖心細,不由歎道:“沒料人家當師父的這般豪爽,教出的徒兒卻是如此醜惡好淫!”
卓酒寒淡淡道:“師徒倆其實是一樣的。”
遊滿春驀地一驚,但此刻她再不敢小覷卓酒寒自私而正確的判斷了,卻不由“嗯?”一聲。
卓酒寒道:“我走不了了。希望你可以。”
未及遊滿春答話,賈尼姆已與徒兒畢銳一齊進了門,笑容可掬。卓酒寒立時換上一張笑臉,顯得臻熟老練,道:“晚輩與前輩素味平生,叨擾已是不妥,還住在這樣大的房子裏,心中好生不安。”
賈尼姆大笑道:“卓兄弟說的這是什麼話!都是江湖中人,你來我北界便是我回紇尊貴的客人,莫說你的朋友還與老夫的恩師頗有淵源。小兄弟如若喜歡,便請多住幾日,老夫也好多聽聽中原的奇聞軼事,開開眼境!”
卓酒寒道:“晚輩與前輩年齡甚殊,不敢以友相稱,隻是淡水交情,無利故淡,道合故親;飾利故甘,利不可常。是以這房子……還是不要住的好。”
賈尼姆何等老辣,忙道:“卓兄弟,是不是真的不給麵子?咱北方人說一不二,你若拿我當朋友,便再莫說不住這話!”
卓酒寒一再為他的軟刀子所迫,確也不好撕破臉皮回拒,故而不置可否,坐到一旁。遊滿春與啞兒皆是靈性好,見二人表麵上的豪情萬丈下隱匿著重重殺機,都不由憂心忡忡。卓酒寒覺時機成熟,便道:“對了,這位……這位左姑娘家居江南,久未回歸故土,心中甚是思念親人,可否……先讓她回家探親?”
遊滿春一愕,忙想到是因自己姓遊(右)。賈尼姆捋須長笑道:“恐怕也不急於這一時罷?”他頓了頓,提高聲音道:“若是左姑娘……哪位是?哦,這位左姑娘她當真有急事,老夫在回紇也算薄有微名,當可全力替她辦成。至於回家麼,江湖兒女向來四海為家,久在北疆徘徊,要回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左姑娘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好了!”
卓酒寒見他一個都不肯放過,便道:“沒必要吧前輩?”
賈尼姆知對方已料到自己身份,隻嘿嘿幹笑了兩聲,道:“未知令尊令堂現下安好?”
卓酒寒忤了忤眉,道:“都死了。”
賈尼姆假意大驚道:“什麼?……那是怎樣去世的?”
卓酒寒睥睨著他,道:“朝廷,暗黑殺旗,景教都有份。我也不是很清楚。”
賈尼姆浩歎連連,又拍著腦殼,道:“我與令尊一見如故,唉!他的麵目仍依稀現於我眼前。令堂也是女中丈夫,一代巾幗豪傑啊……”
卓酒寒笑道:“賈前輩認為,我母親應該是誰?”
賈尼姆冷不防被噎住,隻掩飾道:“這……令堂……唉!我並不知令堂姓名……”
卓酒寒搖頭笑笑,回到座位上,道:“賈前輩。你想知道的是我那朋友的事罷?他其實並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而是一個互相利用的夥伴。他有著與您相同的武功路數,但當然,他比您要強些,甚至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武學第一人。他有一把斷劍,通體紫色,叫作‘驚絕斬’廬山改選掌門大會,一舉成名天下知。我隻知道這些。”
賈尼姆忙追問道:“那他率眾前往西域,是真的知道寶藏的下落嗎?”
卓酒寒沉聲道:“我隻知道剛才那些。您還有必要再問嗎?”
賈尼姆仰天歎道:“令尊武功蓋世,如茂不傳於後人,當真是暴殄天物了。”
卓酒寒針縫相對反問道:“賈前輩,正說著寧娶風呢,怎麼猛地說起我爹了!您不是想知道寧娶風的事兒嗎?知道的都告訴您了,至於我爹,還是別要提了,徒增傷感。”他的性情較像母親水綺,說起話來隱意極深,卻又決不讓人占到半分上風。
賈尼姆不曾想對方半大孩子,居然講話如此犀利而微中,自已乃前輩總不能給激得先行沉不住氣,便道:“那就不說了。隻是我很奇怪,你放著家傳的淵學不習,卻練了一身駁雜武功,身上沒有半分……你卓家的影子。這卻又為何?”
卓酒寒道:“我為給爹報仇,四處尋訪武師,指望有一天能彙集百家眾長,打敗殺害我父母的凶手。至於‘血影神功’,練得再好,那也是仇家的武學,我是連碰也不想碰的。”
賈尼姆見他這幾句情感流露,說得真切,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再問。卓酒寒道:“您要知道的,我都告訴您了。現下我三人有急事要辦,還請通融,放我們出去。”
賈尼姆道:“賢侄這是說的什麼話!可折殺老夫了!老夫一片誠心厚意,決非有何鬼蜮企圖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你們有什麼急事,告訴我,看我能不能辦成?”
遊滿春再也忍受不了此人的虛情假意,叫道:“你究竟放不放我們走?”
賈尼姆奇道:“這可真的奇哉怪也。咱們好心好意留你多住幾日,你竟這般衝撞我老人家!”
卓酒寒忙道:“賈老爺子您別生氣。左姑娘性本如此……”
賈尼姆氣呼呼道:“那就莫要拒絕老夫的好意!失陪了!”他示意畢銳,二人大步踏出殿外。
卓酒寒對遊滿春怒道:“賤□□,你怎麼不去死?”
遊滿春極不服氣,厲叱道:“我說錯什麼了?這個老不死的真是熱情得讓人惡心!”
啞兒一言不發,將頭垂在卓酒寒肩上。卓酒寒道:“總會有辦法出去的。你必須答應我,我一次一定不要亂說話。”
“師父,這次我可聽您的,一點兒也沒有亂說話啊!”畢銳傻乎乎地笑道,“您不得獎賞獎賞我?”
賈尼姆一個耳光摑過去,將畢銳扇翻在地,沒好氣地罵道:“沒長進的東西!該幫腔時就得說兩句,你瞎了嗎?老子今天差點兒就沒應付過來!這卓絕的小嵬子虛與委蛇,可真厲害!”
畢銳捂著被打腫而顯得更扭曲的醜臉,喃喃地道:“我……我怕說錯話嘛!”
賈尼姆哼一聲,並不領情,隻道:“除了好色什麼也不會!□□的兒子果真還是淫賊!”
畢銳哭喪著臉道:“可是師父,如果卓絕真是殺我爹的仇人,那您為何不讓徒兒去報仇呢?還把他們留下來,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賈尼姆豎起食指來晃晃,道:“不急。仇嘛,我一定會讓你報。隻是這小子詭詐多謀,連你師父也未必能在口舌上占半點便宜。”
畢銳奇道:“難道他的家學便真的如此吸引師父?”
賈尼姆罵道:“真是頭豬!我的武功源自寧娶風,乃是正統的天下第一武學,何必再去覬覦他卓家的‘血影神功’?隻是他的一個女人水綺有著寧娶風留下的藏寶圖,那是作為寧娶風的唯一傳人你師父才配擁有的,而沒有什麼別的傳人!是屬於我的!”
畢銳突然道:“我聽人說,水綺正是卓酒寒的母親。”
賈尼姆侫笑道:“不錯,那就對了!藏寶圖十有八九在他手裏!總和他們打嘴仗咱們未必如能行,不若幹脆用最土的法子,在他們的酒菜裏下毒!藥倒他們,咱們再隨意搜!”
畢銳忽地聰明起來,道:“隻怕不妥。卓酒寒如此城府,焉能不防?再者他的母親水綺乃慕風楚座下弟子水癡陽之女,以一手‘陰風散’威懾天下,料來卓酒寒也應該懂毒,即懂毒,又豈會不懂解毒?況且萬一藥死了他們,而他們將寶圖藏在別處,咱們什麼也沒搜到,豈不白忙一場?如用蒙汗藥或分量輕的□□,他們是老江湖,以銀針探之便知,沒那麼輕易上咱們的當。”
賈尼姆巴掌將畢銳掀翻在地,斥道:“你他娘的真以為自己很聰明啊?你想沒想過,他們必須得吃東西,不吃,便得餓死,不餓死也沒了氣力,到時不也得任咱們擺布?有毒你就不吃?哼,隻要我一聲令下,回紇牙帳城中的所有飲食都會變得很有問題,到時,吃也得死,不吃也得死。吃不吃呢?嘿嘿,哈哈哈,嗚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