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有些生氣:“要去你自己走,停車讓我下去!”
牧嶸也不聽,依舊把車開得飛快,任憑她怎麼鬧也不停車。林微笑眼睜睜地看著車開向熟悉的家鄉,她的心吊了起來,近鄉情更怯,景色越熟悉,她就越不安。其實也不能說多熟悉,她畢竟走了五年,這裏也發生了變化。
公路寬了,田地少了,高層建築多了,小學還在老位置。剛好放學,如今孩子都讓父母或爺爺奶奶來載,校門口擠滿車,有條件的開著轎車,更多的是摩托車電動車,還有老人騎著三輪車,搖搖晃晃。
林微笑眼一酸,仿佛看到鹿鹿坐在爸爸的三輪車後架,搖搖晃晃,衝自己擺手。
車往前駛,是綠油油的田地。遠遠的,仿佛有個粉紅色的小小身影站在田梗旁,風雨無阻地等她,一見她就很開心地跑過來,伸手讓她牽著。夏天熱額頭被曬得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冬天小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他從不在意,永遠都很開心。
“姐姐,我、我想……當、當地球人?”
“我不要你被討厭,鹿鹿,我不要他們討厭你。”
“對,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
鹿鹿,我的弟弟,你在哪裏?
林微笑的眼睛濕了,透過車窗她看到很多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安居樂業,活得簡單寧靜。五年未見,他們還會記得那個名聲掃地的女孩嗎?還會茶餘飯後說林家的閑話嗎,傻兒子,丟了弟弟的女兒,被活活氣死的媽媽……還是他們都忘記了?
可她記得,她鮮明地記得她陰暗的十八歲,被戳得抬不起頭,她為自己可恥。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著,她醒來手臂會多很多牙印,有時候會有血跡,她總是問自己一個問題,林夕落,你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意義?
那時她經常想到死,但她現在不能死,她要找到鹿鹿。
車停了,林微笑沒有下車,她看著窗外,仿佛看到年少的鹿鹿、林夕落、許小虎咬著冰激淩,背著書包一晃一晃從身邊走過。她仿佛聽到她清亮的童音在唱,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她仿佛聽到媽媽的歎氣,對她說,夕落,你弟弟他都知道疼你,你這個做姐姐的怎麼就不會心疼他……
媽媽,林微笑的眼淚一滴一滴流下,她不是遠走天涯,她是倉皇逃離。她每天都在想念這裏,卻不敢走近,不敢問來人。她用一把無形的鎖把十九歲的成長記憶鎖住,滿眼的眼淚鎖住。今天到了這裏,鎖開了,決堤了,林夕落回來了,她連下車都不敢。
牧嶸望著窗外,他沒有看她,這是她的世界,他隻要做一抹影子就可以。他聽到她壓抑的哭泣,他聽到她心碎的聲音,可他什麼都沒做,也不能做,他就這樣在車上陪著她,直到天一點點黑下去,太陽被群山拉下去。
“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陽落下來,林夕落就是姐姐。”
她連名字都丟棄了。
遠處有發動機的聲音傳來,灰暗的夜勾勒出他的身影,頹敗的,佝僂的,孤單單騎著輛三輪摩托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被放大的全家福,四人幸福滿足地笑著,林微笑看到年少的自己衝她笑,一閃而過。
他開得很快,就這樣一晃就從麵前經過,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離自己好長的距離。
林微笑開車門衝出去,爸爸!爸爸!是我,夕落!
我回來了,林夕落回來了,她在後麵追,但天太黑了,他沒注意,繼續向前駛。林微笑在後麵追,追了幾步就停下,手無望地伸出去。她連喊一聲都不敢,她多想再叫他一聲爸爸,可她不敢,全堵在喉嚨底。
牧嶸追過來,看她顫著嘴唇,想喊又不敢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忍得很辛苦。
她真想看他一麵,又怕他回頭。
牧嶸伸出手臂,送到她嘴邊,林微笑無意識地咬下去,咬得很用力,毫不留情,眼淚滾燙滾燙地落在手背上。他老了,他怎麼老成這樣,她快認不出他了。
直到林爸爸的摩托車已經開出很遠很遠,林夕落才敢放聲大哭。
哭得昏天暗地,卻沒有一絲聲音,牧嶸抱著她,用力抱住她。林微笑把臉埋在他的肩窩,哭得像個孩子。眼淚浸濕他的襯衫,那股濕意順著脖頸傳下,一直涼到他的心,她忍得太久,堅強太久。
哭吧,林微笑,現在,我隻是你的影子。
在影子麵前,你可以做回能哭泣的林夕落。
林微笑和牧嶸在車上守了一夜,蓋著牧嶸的西裝,林微笑睜著眼到天亮。她看著晨曦灑向人間,照顧到每一寸地方,那為什麼照不到林夕落的心裏。她看著小村莊從寂靜到充滿人間煙火。
清晨,林爸爸開著摩托車經過,他或許覺得奇怪,還回頭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