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番外二(1 / 3)

春寒未消之時, 冼劍塵應天西洲六大門派世家邀請,遠上華微山赴宴。

三月天,山道旁楊花似雪, 子規輕啼。

飛絮濛濛, 拂過麵頰, 留下細微的癢意。冼劍塵身旁的女子鼻尖一皺,又打了個噴嚏。

“月娘, 你要是不舒服, 咱們就回去。”冼劍塵道。

“我哪裏不舒服了?”月娘甩開他的手,又去抓空中飄飛的楊花,“大老遠的, 來都來了,回去多掃興。阿嚏!”

冼劍塵使了個小法術。潔白蓬鬆的楊花輕輕落進她手心,忽而閃閃發光, 像一隻振翅的螢火蟲。

少女新奇道:“再來一個!”

冼劍塵雙臂抱胸, 很是驕傲:“不來了, 變多了就沒意思了。”

“別這麼小氣, 再來一個嘛。喂, 你還敢跑!”

兩人追追打打, 走走停停。

華微四位長老跟在後麵, 看見彼此眼中沉重之色。

冼劍塵是不是故意拖延時間?

為何他既不縱飛劍, 也不禦法器,帶著妻子一步步走上山。

難道他察覺了什麼?以此愚弄他們?

逝水橋邊, 冼劍塵忽然停步。

少女猛然撞上他堅硬的後背,抬手錘了一拳。

“今天別打我,出門前說好給我些麵子。”冼劍塵轉過身,嘟噥道, “我畢竟、我好歹也是個劍神。”

少女抿嘴輕笑,撫了撫冼劍塵前襟:“好劍神,再給你戴朵紅花行不行。”

冼劍塵低頭一看,月娘不知從哪裏摘了朵野桃花,嬌嫩豔麗,在他前襟顫顫綻放。

他嫌棄道:“怎麼又給我戴?大男人別什麼花,娘們唧唧的。要戴你自己戴!”

“你傻啊,我戴著自己又看不到,你戴給我看。”月娘上下打量,滿意拍手,“真好看!”

冼劍塵擰著眉頭摘了花,拉起她的手向前走:“回去再玩!”

紅花被扔下逝水橋,驚飛幾隻閑遊的五色鯉。

少女不舍地回頭:“我挑了好久的,你扔它幹嘛……”

今日全修真界最熱鬧的地方,非華微宗乾坤殿莫屬。

天西洲第一宗門大宴賓朋。

美酒佳肴、彩綢華燈。

貴客久久不至,眾人依然熱情地寒暄,笑容卻越來越僵硬,額上也淌下冷汗。

沒人願意冷場。

隻有一位貌似冼劍塵的素衣少年坐在大殿角落,垂著眼簾掐佛珠。

微弱而規律的聲響像某種滴漏,配上滿堂刻意的笑聲,氣氛愈發詭異。

“劍神到——”

忽聞華微宗長老通傳,乾坤殿前白鶴驚飛。

眾人起身相迎,隻見冼劍塵大步入殿,衣袍翻飛,朗聲道:

“諸位來得可真早!”

這話誰聽了不憋氣,分明是他遲到,反說別人來早。

而他身旁的女子毫無修為,被滿堂高階修士盯著,臉上隻有好奇之色,全無怯意。

華微宗現任掌門平源真人第一個開口:

“多年不見,劍神風采依舊。乾坤殿今日真是蓬蓽生輝!”

他熱情大笑,其他世家門派見狀,紛紛讚歎冼劍塵修為精進、又娶了美人。

冼劍塵敷衍兩句,掃視全場:“冼芥人呢?”

三日前,冼劍塵收到一封請柬。

一百年前被他送去紅葉寺鎮魔塔,念經悔罪的冼芥已修成正果,請他前去華微宗一聚。

“兄弟分離百年,相見自當飲酒,然寺廟乃清淨之地,多有不便,故設宴華微宗。華微山春光爛漫,乃你我踏上仙途之始。美酒佳肴,盼兄赴約,再憶往昔。”

冼劍塵不太明白。

華微山雖是他們修仙入門之地,在這裏留下的記憶卻是苦多樂少。莫非冼芥想憶苦思甜?

兄弟重聚,何必還請這麼多人見證?

但他確實想見冼芥。

於是他來了。

“哥哥。好久不見。”

冼劍塵聞聲回頭,微微一怔。

來者身穿素色法袍,神情柔和,目光清澈,氣質內斂,如洗盡鉛華、不染塵埃的少年郎。

這竟是冼芥?

他幾乎不認識對方了。

平源真人笑道:“你們兄弟分開百年,今日終於在乾坤殿團聚。這是華微宗的喜事,更是修真界的喜事啊!”

經他一說,好像冼芥從來沒有被鎮在紅葉寺,冼劍塵也沒有離經叛道破宗而出,兄弟二人隻是出了趟遠門,如今衣錦還鄉而已。

冼劍塵拍了拍冼芥肩膀,卻嚴厲道:“既然修真界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允你改邪歸正,重獲新生,從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你日後更要時刻警醒,若再行差踏錯,我也救不了你。”

眾人笑容僵在臉上,大殿氣氛更加古怪。

冼芥低頭道:“我曉得。”

冼劍塵還想問問他在紅葉寺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交到朋友,有沒有被人欺負,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又覺得別扭。

算了,來日方長。

“來見過你嫂子。”冼劍塵輕咳一聲,悄悄捏了捏身旁少女的手。

“小弟這些年蹉跎自身,虛度時光,兄長倒是成家立業了。”冼芥微笑行禮,“嫂嫂好。”

月娘覺得這少年講話有些古怪,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隻得略一回禮,默不作聲。

貴客入座,華宴終於開幕。

重鼓三響,琴瑟琵琶漸起。

樂聲舒緩肅穆,舞姬穿著厚重禮服入場,姿態端莊,動作整齊。

飄揚的大袖中飛出點點金光,彙成翩翩起舞的光蝶。

隨樂曲起伏,舞姬舞步漸漸加快。金蝶聚成金鶴,飛鶴又變鳳凰。

乾坤殿上舞袖紛紛,裙擺飛旋,光影交織,瑞獸變幻。

月娘看得新奇,連連讚歎:“原來你們修真界也搞歌舞表演啊。”

冼劍塵湊近她低聲道:“許是東道主排演的,我也是第一次看。”

平源真人招手,身後兩位長老向冼劍塵捧去筆墨:“良辰美景,請劍神為今日華宴題詞。”

冼劍塵搖頭:“不必了。”

“那請劍神為宴會致辭。”

冼劍塵再擺手:“也不必了。說是來喝酒的,怎麼還不見酒?”

“當然有!”冼芥道,“弟弟先敬兄長一杯。”

他端來一碗琥珀酒,濃烈香氣四散,充斥大殿。

冼劍塵揚頭一飲而盡:“果然好酒!”

“上酒!”平源真人拊掌。

各色酒壇被捧出,各家各派的珍藏堆滿乾坤殿。

莊嚴肅穆的道樂聲忽而變得激揚,大殿中央金光消散。

舞姬大袖一展,寒芒吐露。

婀娜的美人手持凜凜寶劍,舞步飛旋,滿頭金步搖發出清脆聲響。

各色劍光與鬢影交錯,各種酒香伴著笑聲送入喉頭。

“華微宗明霞峰赤鶴,敬劍神一杯。”

“華微宗崇聞峰玉陽子,帶幾個不成器的徒弟,敬劍神!”

“華微宗戒律堂劉洲,也敬劍神一杯。”

“……”

等華微宗的峰主和元嬰以上的長老們走過一遍,才輪到天西洲其他門派和世家。

冼劍塵案前,敬酒者自報家門,絡繹不絕。

冼劍塵眼神明亮,越喝越快:“自我成親以後,再沒這樣喝過酒了。”

月娘笑道:“今日我可不管你。”

又一人道:“在座的都是天西洲英雄豪傑,在下無名之輩,怕是不配與劍神喝這碗酒了。”

冼劍塵擺手:“管他英雄狗熊,喝酒又不是比劍,講什麼配不配?你帶了什麼酒來?”

杜秋月隻管低頭吃菜,暗想你說話如此欠打,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為沒人打得過你吧。

無論誰來敬酒,敬什麼酒,冼劍塵通通一飲而盡。

酒香馥鬱,樂聲激昂,劍舞淩厲,賓主盡歡。

冼劍塵拎著酒壇跳上玉案,高聲道:“今日之後,我便與妻子隱居,修真界大事小事,都不關我的事了!”

他喝得太多,已有七分醉意,身形微微搖晃。

但聲音洪亮,好似驚雷落地,震得樂聲與劍舞戛然而止。

眾人停下談笑,滿目驚疑。

堂堂劍神,戰力天下第一,還未收徒、還未開宗立派,竟要從此退隱?

他如何舍得?

難道他已看出今日之事?

“你要退出修真界,從前欠下的債怎麼算?”

不知是誰開口,一聲冷笑打破死寂。

冼劍塵挑眉,殿內溫度驟降。

他問:“我欠過什麼債?”

“人命債!”

“欠了誰?”

“我!”

一道劍光淩空斬下,元嬰境威壓轉瞬逼到眼前。

冼劍塵搖晃的身形忽而定住,揚手拋出一物,與閃電般的劍光相擊。

“啪!”

劍光一滯,寸寸斷裂。

慘叫聲響起,刺客撞斷殿內大柱,眾人方才看清——

原是領頭舞劍的女子。

其餘舞姬將她團團圍住,仇恨地瞪視冼劍塵。

隻見冼劍塵隨手扔出的酒壇又回到他手中,滴酒不灑。

“你幹什麼?”他絲毫沒有遇刺的憤怒,隻是有些疑惑,“你這種修為向我出劍,萬一刺中,必被我護體劍氣反傷。若不是我及時扔酒壇打碎你的劍,你就要灰飛煙滅了!”

他說的是實話,聽在別人耳中卻囂張至極。

刺客大口嘔血:“技不如人,要殺要剮,廢什麼話!”

冼劍塵覺得荒唐:“我根本不認識你!”

那女子淒然一笑:“我父親和兄弟都死在你手上,我竟還要向仇人獻舞。今日受此奇恥大辱,豈能苟活於世?”

說罷抽出身旁舞姬的手中劍。

“你!”冼劍塵彈指,一道劍氣飛出阻攔。

但他的劍殺人最快,卻不擅長救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氣絕。

眾舞姬痛哭流涕,另一人喝道:“你欠下那麼多人命債,以為輕飄飄一句退出修真界就算了?我等修為低微殺不了你,在場與你有怨有仇的數不勝數,總有一個能殺你!”

說罷竟一齊撞劍而死,血濺當場!

方才如花盛開,燦爛美麗的生命就此消亡。

冼劍塵如遭雷擊,喃喃:“為什麼?”

醉意令他頭腦昏昏思緒混亂,看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

“敢問劍神!”一位華微長老越眾而出,沉聲道,“去年今日,岩山郡‘追魂刀劉永壽’一家之死,你如何解釋?”

冼劍塵回神:“他們父子從遺藏中得了一門邪功傳承,以嬰孩血肉獻祭秘密修煉,暗中害了數百人性命,實在死有餘辜。”

“好,劉永壽死不足惜,但他的道侶白玥仙子有何錯?仙子一夜之間痛失丈夫兒子,家族名聲掃地,她受不了打擊,神智失常走火入魔而死。”那長老指著地上一具屍體,“他的女兒又有何錯?今日也因你橫死!”

冼劍塵:“……這、這也算在我頭上?”

杜秋月掃視全場,冷笑道:“難道你還沒看出來,今日他們不是請你喝酒的,是來找你尋仇的。”

冼劍塵正要開口,又聽一人道:

“鬥膽問劍神一句,三個月前在寶林郡,‘天雷雙鐧李龍遊’全家可是你殺的?”

這次站出來的是位世家供奉。

“誰全家?”冼劍塵想了想,才想起確實有這號人,“他是寶林郡仙官,卻大辦鬥獸場,以觀看凡人與凶獸打鬥取樂,還派手下劫殺過路散修。我將他打落境界,卻留他一命。至於說我殺他家眷,更是無稽之談。算他走運,若是我成婚前遇見,他必死無疑!”

那供奉指著殿中另一具屍體道:“這就是他家女兒!他失去修為後,當夜就遭人尋仇,滿門死盡隻剩一位孤女。堂堂劍神,莫非敢做不敢當?”

冼劍塵閉了閉眼。

或尖細或粗獷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鑽入他雙耳。

他略覺眩暈,晃了晃腦袋:“酒勁真大。”

“還有半年前在天乾山、三年前在玉菇山……”

“劍神雖不欠我,但我鬥膽替劍神劍下枉死的冤魂問一句……”

“劍神既要退出修真界,以前欠下的債,是否該清算?”

聲音越來越嘈雜。

冼劍塵已不再回答。

他睜開眼,目光冰冷。

本命劍在鞘中陣陣嗡鳴,不甘沉寂。

忽然手背一暖,劍也被人摁下。

冼劍塵低頭,原是月娘拍了拍他的手。

“既然賬是這樣算的。那我們一起來算算。”

少女聲音清脆悅耳,在殿內回蕩。

眾人聽來十分詫異。她一介凡人,此時此刻怎麼敢說話。

杜秋月笑道:“在座諸位,最年輕的也有一百多歲了吧?你們數百年間在修真界闖蕩,請問誰沒有殺過一人,誰沒有與人結過仇,站出來讓我瞧瞧。”

有人冷哼一聲:“我們殺的人,可不如劍神劍下亡魂的零頭!”

杜秋月道:“原是以數量算啊。我聽說華微宗開山祖師,為了爭奪華微山這塊風水寶地,在天西洲拚殺數月才讓當地各派心服口服。在場諸位的祖宗輩,有多少他的劍下亡魂。”

平源真人一時語塞:“這、這隻是傳言……”

“你們自己尚且恩仇滿身算不清楚,怎麼好意思算別人的賬?看來隻有我這個凡人手上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劍神,這裏隻有我能殺你了!”杜秋月指了指自己。

她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冼劍塵仰頭大笑,拎起酒壇猛灌。

杜秋月瞪他一眼:“你們修士吵架,跟我們村裏潑皮拌嘴也沒什麼區別。”

冼劍塵無奈道:“這世間事本就大同小異。修士除了比凡人壽數長,隻有恩怨和貪欲比凡人多。”

少女望向窗外春光:“早知如此無聊,我就不來了,逛個廟會多好。”

冼劍塵跳下玉案,拉起她的手:“那咱們去逛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