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旁若無人地閑聊,一起向殿門走去。
“劍神留步——”
呼喝聲響起,伴隨法器破風聲逼近。
冼劍塵不回頭不理會,左手一揚。
一隻空酒壇越過他肩頭,向後飛去。
酒壇在空中爆裂,迸出十二道劍氣,將那十二件法器打落在地。
眼看兩人就要走出殿門,一柄彎刀攻向杜秋月。
冼劍塵揮袖掃落,怒而回頭:“無恥!”
他這一怒,氣血激蕩,靈脈頓時刺痛,不由悶哼一聲,醉意醒了大半。
“冼郎!你怎麼樣!”杜秋月擦去他唇邊血跡,眼眶霎時紅了。
“沒事。”冼劍塵輕咳,“憑這點微末伎倆,怎麼對付得了我?”
這些人拖延時間,原是等酒中毒性發作。
可世間什麼毒能傷得了他?
冼劍塵目光掃過大殿,尋不見冼芥的影子。
冼芥恐怕被這些人利用了。
當年他念在冼芥被他廢去魔功,孤身入鎮魔塔恐怕遭塔裏的邪魔外道為難,便去血河穀秘境尋來一顆青葉菩提留給對方。
塔中禁用靈氣,又有高僧鎮守,嚴禁武鬥,就算有魔頭想欺負新人,也隻能暗中下毒。
“此物可解世間百毒百蠱,可保你一次性命。切莫沾酒,遇酒所生劇毒,連我也救不回。”
冼芥被看守壓著雙臂,抬起通紅的眼眸冷笑:“原來這世上還有劍神辦不到的事。”
“我隻是個修士,不是真神。”冼劍塵轉過身,不再看他,“去吧。”
想不到這唯一一顆千年靈藥,冼芥沒用上,被他今日喝下肚。
“他冼劍塵要退出修真界,諸位今日有仇報仇!”
“有什麼沒算清的賬,還不趁他退隱前清算!”
“冼劍塵,你剛愎自用,殘暴無德,實不配劍神之稱。”
眾人懸了整日的心終於放下,此時再開口,比先前硬氣百倍。
“華微五峰聽令。”平原真人喝道,“開陣!”
五位峰主一齊召出本命法器,五道異彩光柱穿透殿頂,衝向天際。
狂風吹開所有鏤空雕花門窗,吹滅殿內千盞華燈。
潔白雲海化為濃重陰雲,彙聚奔騰,好似海嘯降臨。
日月失色,華微山微微顫抖。
殿內陰風穿行、紗幔翻卷,卻見冼劍塵拔劍而笑:
“好啊,自本尊拿劍以來,世上所有枉死的性命,全都算在本尊頭上!隻怕你們不敢算,還怕本尊擔不起?”
“轟!”
一劍出鞘,似一條火龍出海。
劍身紫火烈烈,漆黑無光的大殿被火焰照亮。
劍氣直衝九霄,化作一道驚雷劈開大陣陰雲。
五位峰主臉色霎白,腳步急退。
冼劍塵分明已然毒發,竟還如此狂傲?難道這毒製不住他?
眾人遲疑之時,忽聽一聲刺耳暴鳴,兩道人影砸破陣法,跌進殿來,恰好落在冼劍塵麵前。
竟是兩個身受重傷的年輕僧人。
這兩人衣衫殘破血跡斑斑,勉強可辨紅葉寺僧袍的底色。
其中一人向冼劍塵喝道:“這是那魔頭的圈套,劍神速走!”
另一人環顧四周,見殿內劍拔弩張:“遲了、已經遲了。冼芥,你出來!”
冼劍塵扶起他們,喂下靈藥、輸送靈氣,心中生出極不詳的猜測:“到底出了什麼事?”
殿內眾人麵麵相覷,神色各異。
滿堂屍體與殺氣中再染血氣,更為不詳。
“冼芥那魔頭,根本不曾改邪歸正。他篡改真經,編造典籍,暗中網羅信徒,傳授邪功。三天前被方丈發現,他竟將方丈打成重傷,打開鎮魔塔,殺了鎮塔法師,逃下山去!方丈昏迷不醒,寺裏又被他設了困陣,我們無法向外傳訊。好不容易突破陣法,寺外還有他的信徒埋伏……”年輕僧人悲痛哽咽,“師兄弟皆已經戰死,隻有我們兩個闖上山來!”
另一人道:“寺中疏漏失察,釀成大禍,沒有完成劍神的托付。冼芥陰險狠毒,無可救藥。”
冼劍塵胸口劇烈起伏,驚怒悔恨交加,更催動毒性發作。
既恨自己不該送那人入寺,又恨那人鑄成大錯。
他咽下一口血,環顧四周,盡是冷漠或躲閃的麵容:
“冼芥,出來!”
眾修士既不去捉拿冼芥,也不與他對視:
“聞此噩耗,吾等亦十分痛心,但事情隻能一件件了結。”
有人陰陽怪氣道:“冼芥是你的親弟弟,又是你親手送入寺中的,是你害紅葉寺遭此一劫。”
本以為冼劍塵正在為那兩位僧人輸送靈氣,必無暇理會言語挑釁。
誰料冼劍塵忽然轉頭,一道紫紅流光從他腰間飛出。
說話的人大驚失色,飛身閃避,但那柄劍來得太快,瞬間破開他的護體靈氣,懸在他喉頭。
熾盛威壓下,他一根頭發都動彈不得。隻要冼劍塵一眨眼,頃刻可取他性命。
劍身花紋繁複,如百花齊放,美不勝收。
劍身火焰令乾坤殿熱浪翻滾,眾人如墜火窟。
“張長老!”
“張真人!”
他的同門隻敢呼喝,卻無法上前施救。
每個人都見過或聽過冼劍塵出劍,也將今日設想過許多次。
但冼劍塵的本命劍強到無法想象,若以張真人換做這裏任何一人,誰能接得下這一劍?
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隻能壓下心中悔意。
“冼劍塵,就算有人質,你也走不了。”平源真人冷聲道。
張真人心道自己必死無疑,梗直脖子大喝:“別管我!天下苦冼劍塵久矣,今日就拿我的命,為大事祭旗!”
冼劍塵忽而甩袖,本命劍化作一道紫光,回到他手中。
張真人被劍氣餘威震碎靈脈,嘔血不止。
同門慘嚎著撲上前,卻見他還有一□□氣。
“我不用此劍殺你。”冼劍塵沉聲道,“今日誰想與我尋仇,隻管上前。但月娘隻是個凡人,你們不必與她為難。修真界的恩恩怨怨,她根本不明白。”
轟然一聲,長劍釘入地磚。
光滑地磚如冰麵開裂,裂紋遍布整座乾坤殿。
雲海大陣顫抖不止。
隻聽冼劍塵淡淡道:“讓她下山,本尊不用這柄劍,照樣領教你們高招!”
群雄驚駭不已。恐懼、懊悔化為隱秘喜意,一時間殿內無人作聲,隻有一柄長劍嗡鳴不止。
“哥哥,難得見你低頭說一句軟話。”清淡聲音自人群後響起。
冼芥竟一直在大殿角落閉目打坐,氣息收斂近乎於無,此時終於從陰影處走出:
“既然你願意棄了本命劍,換她一命,兄弟豈有不從之理?”
他一開口,眾人隱隱以他為首,無人提出異議。平原真人也點了點頭。
冼劍塵見此,還有什麼不明白,一顆心更沉下去。
他看向紅葉寺報訊的僧人:“還請兩位先乘我的劍,帶我妻子一同回寺。冼芥之事,由我在此了結。”
兩位年輕僧人經他救治,傷勢飛速愈合,恨恨瞪過冼芥,向冼劍塵行禮:
“必不負劍神之托!”
杜秋月搖頭:“冼郎,你我拜天地時說過同生共死,你都忘了嗎?”
“說什麼生死。”冼劍塵取出一件護身披風為她係上,柔聲道,“月娘,今日要是多情子、無情子和年入神都來了,才敢說與我有一戰之力。隻憑這裏幾個人,豈是我的對手?你留下我反倒束手束腳,我什麼都不怕,卻怕嚇著你。”
當場的元嬰不下百人,小乘、大乘強者也有二三十人,多是成名多年、縱橫一方的前輩,竟都被他貶得一文不值、不堪一擊。
眾人又怒又恨,又是驚訝:冼劍塵竟會有如此柔情一麵。此時大難臨頭,這兩人執手相看,半點不像修真界夫妻,反倒像戲文裏的才子佳人了。
“除了我自己,這世上你是唯一能用此劍的人。”冼劍塵將回鞘的本命劍交給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讓它保護你們。等我這邊事情辦完,就去接你逛廟會。”
杜秋月手持長劍,跨過殿門前回頭:“我等你。”
隔著重重人影,冼劍塵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見朱紅披風在狂風中翻飛,如火焰燃燒。
平源真人言而有信,輕揮拂塵。
環環相扣、精密運轉的華微大陣打開一條通道。
三人乘劍光遠去,沒入陰雲中。
冼劍塵兩手空空,獨立重圍中。
方才在妻子麵前信誓旦旦,其實今日是生是死,他心中也沒底氣。
這些人皆是有備而來,不知冼芥還留了什麼後招。
華微大陣已催發到極致,五道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整座大山壓下。
忽聽冼芥道:“哥哥,何必非要鬥法,如果你願意留下覆水劍……”
話未說完,被平源真人打斷:“說好是王者之劍春秋,怎麼變成覆水?”
其他門派世家也衝冼芥嚷起來,每派的要求竟不一樣。
“原來你們想要我的劍!”冼劍塵大笑一聲,覺得好生荒唐。
我自使劍以來,闖過不知多少龍潭虎穴刀山火海,豈料在華微山一場小小宴會上被人當麵討劍。
今日隻要我不死,以後誰還敢擾我清淨?索性放開手腳,大殺一場。
念及此,一股豪氣湧上,心中沉悶鬱氣一掃而空。
“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冼劍塵右手虛空一抓,春秋劍已在手,左手攝來案上酒壇,仰頭猛灌。
“別跟他廢話,一起上!”
“他中了毒,撐不了多久!”
各色法器光華明明滅滅,雄偉的乾坤殿光怪陸離,不似人間。
玉案傾,紗幔碎,屋梁坍塌,大柱折斷。
呼喝聲、叫罵聲、慘嚎聲交織,天上仙宮化作十八層地獄。
華微陣法令滾滾雲氣湧入大殿,將冼劍塵淹沒。
他看不清每個人的臉和表情,隻能看見刀劍法器的光芒。
天上地下都是他的敵人,殺一個少一個。
本命劍不在他身邊,但他還有十一柄神兵。
“陣法撐不住了!大殿要塌了!”
“在逝水橋前攔住他,今日若被他走脫,我們的同族同門一個也活不成!”
華麗仙宮隻剩斷壁殘垣,酒液潑灑,烈火燃燒。
每個人都殺紅了眼,扔下修仙者的皮囊,像一群狂性大發的野獸。
冼劍塵已忘記時間和疼痛,耳中聽不見任何聲音。
數不清用了幾柄劍,殺了多少人,喝了幾壇酒。
雲海大陣被染紅,遙望華微宗主峰山頂,不見仙鶴祥雲宮闕,隻餘一片茫茫血海。
屍體和殘肢墜入橋下,被五色鯉爭相分食。
直到華微宗當代所有強者力竭而亡,雲海大陣霧氣終散。
冼劍塵放眼望去,逝水橋上屍橫遍野。
西天盡頭,殘陽如血,寒鴉斜飛。
他聽見山風穿過斷骨,像喑啞冷簫。
“還有誰?!”劍氣蕩開,飽食的五色鯉炸作血花。
“冼芥!”冼劍塵放聲大喊,“我知道你還在,出來——”
他雙眼通紅,渾身淌血,像屍堆裏爬出的惡鬼,哪有半分劍神風采。
忽而身後響起一道聲音:“冼郎!”
“月娘!”冼劍塵心神一震,下意識勾起嘴角,轉身迎向熟悉的身影。
長劍便在這一刻刺進他胸膛。
“你——”
冼劍塵張著嘴,抬眼看見少女空洞的眼神。
西海的邪法,攝魂之術。
他踉蹌向後倒去,撞上橋邊欄杆,電光火石間明白了很多事,甚至閃過一個念頭:
“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這柄劍……原來被自己的本命劍所傷,是這種感覺。”
“月娘。”他伸出手,接住跌進懷中的少女。
“你怎麼了?是我傷了你?”杜秋月雙眼空茫,伸手摸索。
冼劍塵站立不住,跌坐在冰冷的逝水橋上,抱著少女輕拍:“輕輕刺一下,怎麼傷得了我。”
少女眨眨眼:“我們這是在哪兒?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她先被攝魂術震碎斷脈,再被冼劍塵的護體劍氣反傷。七竅流血,筋骨寸斷。
因從前吃過許多靈藥,又有披風護身,撐著一口氣。
冼劍塵望著她,胸前傷口劇痛,好像身體被生生剖開。
大地、天空、殘陽、血海在一瞬間都開始旋轉。
“我們在、在去逛廟會的路上。天已經黑了。”
“那些人呢?你不是在跟人打架嗎?”
冼劍塵啞聲道:“全都被我打跑啦。”
少女展顏:“我就知道你能贏!”
她真假記憶混亂,聞不到血腥氣,看不見眼前屍山血海,更感受不到疼痛。
“我是劍神嘛。”冼劍塵笑著,淚水淌下來,“我是天下第一啊。”
從前恣意快活、仗劍逍遙的日子飛速褪色,人生隻剩無盡遺恨。
他還有一萬句話,忽然一句也說不出。
少女的身體泛起紫紅光芒,從雙腳開始燃燒,寸寸化為飛灰:
“我想睡一會兒,等我睡醒,我們就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蓋一座小院子,種一些菜,養一點花,挖個小池塘,再生兩個孩子……”
冼劍塵點頭:“好,你睡吧,睡醒我們就到了。”
少女輕撫他胸前傷口,好像又為他別上一朵野花:“真好看。”
冼劍塵伸手去握。
一捧熾熱的灰從指間飛過。
少女穿著紅披風,燒成一團火。
灰飛煙滅。
他留下再多防身護命的手段,也防不住自己的劍氣。
“哥哥。你贏不了我。”冼芥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什麼樣的圈套,你會往裏鑽。我知道怎麼說謊,幾分真幾分假,最恰到好處。他們告訴你七分實話,你自然會相信,但你想不到,冒死來向你報訊的不是紅葉寺的人,而是我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