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進乾坤殿的那一刻,就踏進我的局裏。為這一天,我在紅葉寺跪了一百年。”
他仰頭狂笑,笑出眼淚。
冼劍塵跪在冰冷的逝水橋上,雙目空空,任由對方從橋頭走來。
冼芥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目露憐憫:“先是你送我的藥,再讓你為救人消耗靈氣、為殺人流血……這些對付別人是夠了,但你是劍神,能殺你的,隻有你自己的本命劍。可惜你英雄一世,贏盡天下,到頭來死在道侶手中。冼塵,你這種人,不該結親。”
“啊——”冼劍塵仰天長嘯,亂發飛揚。
嘯聲淒厲,直衝雲霄,在華微山重重回蕩,不似人聲,像絕望野獸嘶吼。
“喀!”
他竟將本命劍親手折斷。
胸前半截斷劍被他生生納入紫府,另一半握在手中。
冼芥大驚,直覺不好,飛身遠遁。
冼劍塵拄著斷劍站起身,天地間狂風呼嘯,劍氣縱橫。
冼芥稍遲一步,肋間被劍光劃開一道裂口,頃刻血流如注。
他拚盡靈氣飛遁,卻逃不開那柄斷劍。
日落月升,鬥轉星移。
兩道血色人影萬裏奔襲,翻過山渡過江,衝進風雪茫茫的雪原、越過罡風滾滾的裂冰淵、直到大陸盡頭。
冼芥腹背中劍,無數道傷口深可見骨。
他大口吐血,從雲頭跌落。
他不再逃,這裏已是擎天樹下。
濃霧茫茫,前去無路,陰陽隔絕,他還能逃去哪裏?
冼劍塵站在他麵前,身上的血跡已然幹涸,麵色較為平靜,看不出癲狂之態。
但冼芥知道,這人已經瘋了。
“為什麼?”
他聽見冼劍塵發問,忽然笑起來:“你問我為什麼?你是不是忘了,從小到大,更聰明的是我,能想出賺錢辦法,讓咱們活命的也是我!憑什麼有絕頂靈根的是你?我修不成仙,還要留下看你成仙?魔功大成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時候。為什麼你偏偏要出現,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
冼劍塵不說話。
冼芥笑得咳血:“你知道我在鎮魔塔裏,每天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知道那裏關押的都是什麼妖魔鬼怪嗎?我不使點手段,怎麼出得去?隻怪那群和尚太好騙,信我真的修出佛性了。隻怪乾坤殿那些人愚蠢又貪婪,活該做卒子。”
大多數情況下,孩童顯出早慧之相,看起來比同齡小孩聰明機敏許多,是因為體內有靈根的緣故。
但總有意外。
世上有人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也有人大器晚成。
冼劍塵目光幽然:“一百年前,不該送你去紅葉寺。”
他手持斷劍逼近,身後血跡蜿蜒。
冼芥背靠擎天樹,忽然大喊:“冼塵,我是你親弟弟,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你真要殺我嗎?”
冼劍塵不為所動。斷劍裂口閃過寒光。
冼芥滿臉血淚,聲嘶力竭:“當年我們兩兄弟初上華微宗,你遭人嫉恨,險些被推下斷山崖,是我冒險將你拉上來,你親口說欠我一條命,難道不作數了?難道你不記得了?!”
冼劍塵停下,垂眼望著淌血的劍尖:
“就算殺了你,死在你手上的人,也回不來了。死在我劍下的人,也回不來了。”
冼芥絕望的眼眸驟然亮起:“哥,你再放我一次,我這次一定會改!我知道你是氣我害了月娘,我定給你找回個一模一樣的……”
一道劍影揮下!
冼劍塵淡淡道:“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擎天樹下反省悔過,永世不得出!”
斷劍出,天幕碎,地崩裂!
大地生生被斬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口。
“啊!”冼芥胸口被斷劍貫穿,千瘡百孔的身體隨之飛出去。
鮮血潑灑淩空,像一顆血色流星劃過。
他向深淵墜落:“不——”
長埋地底,豈非比死更難受?
深淵緩慢而堅定地合攏。
冼芥奮力伸出手,胸口斷劍卻好似一座大山,將他死死鎮壓。
“轟!”
擎天樹下,大地閉合。
最後的嘶吼聲遙遠而模糊:“冼塵!你關不住我——”
冼劍塵在漫天煙塵中轉身,眼角水痕砸在千年凍土上,再無蹤跡。
他縱起無影劍,飛入萬裏長空。
……
華微宗經曆了一場噩夢。
整個天西洲都陷在這場噩夢裏。
但凡參與過宴會、知道乾坤殿發生過什麼的人都已死絕。
華微宗強者死盡,隻剩元嬰之下的長老、執事、弟子。
從前手無實權的長老們被推出去主持局麵,清理斷壁殘垣、滿橋屍體。
驚魂未定時,那個人唱著歌、戴著花、喝著酒又闖了進來。
他坐在清理一半的廢墟上,笑眯眯地說:
“別害怕,我真的不想殺你們。魔頭已被我誅於劍下,你們受他蒙蔽,我不會趕盡殺絕。我以後也不會再回來,華微宗就交給你們了。”
華微宗眾長老籠罩在殘餘劍氣下,本以為逃不過滅頂之災。誰知柳暗花明,那個人隻提了一個條件:“以後別在這座大殿,提我的名字,明白嗎?”
但眾人太過恐懼,隻有一個人開口回應,聲音極低弱。
“你叫什麼?”冼劍塵拎著酒壇,略有些不耐地問。
那金丹長老不住顫抖:“我、我俗家姓陳,師父賜道號‘虛雲’。”
還沒說完就被冼劍塵擺手打斷:“就你了,以後你來做掌門。”
虛雲呆怔,憑本能接過冼劍塵扔來的酒壇,雙膝一軟,險些跪在地上。
不用死了?還成了掌門?
狂喜之後是惶恐,他一個金丹長老,一無修為,二無靠山,如何守得住殘破的華微宗?
當這個掌門,能有什麼出路?萬一這人哪天喝醉了再殺回來,哪裏還有活路?
虛雲抱著酒壇追上逝水橋,猛然跪地磕頭:“我師父已死,願拜劍神為師。”
冼劍塵嘴角一勾,輕笑道:“你師父死在我手上,你還想拜我為師?”
虛雲叩首,嘶聲大喊:“願追隨劍神左右!請劍神做華微掌門!”
久無回應,山間隻有他自己的聲音回蕩。
他慢慢抬頭,隻見碧空萬裏,劍影無蹤。
雲上落下一句喝罵:“滾去見祖宗吧!”
虛雲幾乎咬碎牙齒,恥辱、絕望和仇恨如潮水湧上心頭。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忽然腦海中一道明光閃過:
“見祖宗……祠堂?!”
冼劍塵隻殺了人,沒有殺滅魂魄。殘魂受陣法牽引,必歸於祠堂。
還有華微宗曆代強者殘魂,也在祠堂受香火供奉!
虛雲拔足狂奔,衝進祠堂,對祖宗牌位跪地發誓:
必奉獻一生,將宗門發揚光大!
經此一事,華微宗元氣大傷。
沒有參會的門派大呼慶幸,想對華微宗趁火打劫,卻有幾分顧慮:
“那位掌門畢竟是劍神欽點的。劍神才選了人,我們這時候就去找他麻煩,豈不是不給劍神麵子?”
虛雲故意差人放出消息,說冼劍塵出身華微宗,顧念幾分香火情,不願趕盡殺絕。
利用人們對冼劍塵的畏懼,華微宗守住了靈脈靈礦、法器財寶。
等別派漸漸發現冼劍塵根本沒有回華微宗的意思,一切傳言隻是一種緩兵之計,華微宗已經在虛雲戰戰兢兢地苦心經營下,重回第一宗門。
至此宿怨已成,華微宗高層對那個人、那場宴會諱莫如深。
等虛雲坐穩掌門之位,聽說那個人新尋得一柄神兵,能克製別人自爆,名喚“且住”,他收藏的十一劍變為十二劍。
又過了幾年,聽說那三柄專殺妖獸的神兵已毀壞,他的十二劍隻剩九劍。
但劍神仍是劍神,是無數人心底說不出的恐懼。
直到人們聽說他受了傷,他的本命劍已不在身邊。
但他又有了一個徒弟。
這個徒弟比他年輕時更難對付,從此接過他的九柄劍,送他一路走到大陸盡頭。
冼劍塵遇到宋潛機前,孤身來去,常對眾劍自語:“我走之後,你們注定散落天涯,可惜。”
冼劍塵第一次遇到宋潛機時,對方身陷重圍,殺紅了眼。
生機與死氣的鬥爭中,他念出姓名咒,放出一群翩翩起舞的靈蝶。
就像他剛成親那年,在華微宴會上看過的蝶舞。
……
宋潛機在鋤地時,找到了另外半截斷劍。
他眼饞擎天樹下的土地已經很久了。這裏有千渠的土壤、擎天樹的生機,又被不死泉澆灌過。
他的本體樹樹形高大、樹冠遼闊,樹身與森林中其他樹尚且有段距離。
這塊空出的土地隻用來開土豆花實在有些浪費。
宋潛機手癢心更癢。
樹枝上金色果實呱呱墜地的那一天,他就迫不及待種了個爽。
如今是他結果後的第三年,他的新身體已足夠穩定,可以走出擎天樹下的……田地了。
短短三年,一片麥田在大陸盡頭蓬勃生長。那麥子長得異常高大,在陽光下閃著燦燦金芒。
縮小的混沌睡在麥子下,輕輕打著呼嚕,偶爾甩兩下尾巴。
擎天樹裏的旁白大受震撼:“這不是你之前的界域嗎?”
宋潛機眯起眼睛享受微風和陽光:
“好像是。”
旁白嚷道:“你原來的界域沒了,又自己種出了一片。宋潛機,不愧是你,世上最懂種地的人!”
宋潛機繼續翻地,聞言嗬嗬一笑:“學海無邊。種地之道博大精深,我隻懂點皮毛罷了。”
忽然他揮舞鋤頭的手臂停下。
旁白笑他:“喂,你怎麼了?挖到金子了?”
宋潛機沒有回答,小心調動根須,從地下翻出一件漆黑無光的東西。
它埋得太久,靈氣散盡,幾乎與土地融為一體。
宋潛機用袖子擦去表麵泥土,捧著它緩緩坐下,又調動枝條,取出收在樹冠上的東西。
兩隻手各拿一半斷劍,緩緩靠近。
裂口拚接,精密美麗的紋路貼合,組成一柄完整的長劍。
一道流光閃過,劍身花紋重現光澤,如百花綻放。
“春、花。”宋潛機摸著劍身上的古字,對劍自語:“我還猜過‘春’字的後一個字是什麼,原來就是春花。”
劍神的本命劍,居然有一個簡簡單單、平平無奇的名字。
不過冼劍塵的起名水平確實不行。
正常人誰會給自己名字裏加上不詳的兵刃。
宋潛機輕敲劍身,心中一動,將劍翻過來,隻見背麵相同位置,還有兩個模糊的古字:
“秋月。”
“春花秋月。”宋潛機笑起來,不住搖頭。
也隻有冼劍塵這種人,說話欠打,又愛戴花,又給劍起這種名字。
“我有過一柄劍,也是被我自己折斷的。”
他笑著笑著,忽然抬手摸了摸眉骨。
眉骨平滑,早已沒有那道曾讓他深惡痛絕的紅痕。
師徒契約好像從未存在過。
“這次你第一個到,站這裏幹什麼?”孟河澤撞了撞紀辰肩膀,“裝稻草人?”
他一邊開玩笑,一邊警惕地打量四周,探查對方有沒有布置暗陣。
每次前往大陸盡頭的時候,就是他們兄弟情最不堪一擊的時刻。
紀辰低聲道:“宋兄在擦劍,我不想貿然打擾他。”
孟河澤不假思索地反駁:“不可能,宋師兄自從當了樹,何曾碰過劍!”
宋潛機已經很多年不曾摸劍了。
“你不信就過去看。”紀辰說。
孟河澤當然不會自己冒險過去,他看向奔來的衛真鈺:
“豐收節快要開始了,不能讓宋師兄錯過,你去。”
千渠豐收節,彙聚各個務農大隊的種地高手、各工坊的工匠精英,以及來自各地的商隊和遊學生,還有與千渠建交的修真界門派代表。
這一天不僅是修真界盛會,更是務農界、工匠界、學界盛會。
衛真鈺瞥了兩人一眼:“我看起來很傻嗎?”
他打個了呼哨,呼喚不遠處打盹的混沌。
從前混沌聽見這聲音就知道開飯了,為了吃到烤肉味的“不盡火”,立刻振翅飛撲。
現在混沌轉了個身,對著他懶洋洋地甩尾巴,好不愜意。
衛真鈺氣笑了,擼起袖子走上前:“我好歹喂了你那麼多年,你現在有麥子吃就裝不認識我?!”
紀辰自語:“宋兄喊它‘乖乖’,你隻叫它‘笨蛋混沌’和‘傻混沌’。你以為它一點都聽不出區別嗎?它其實很聰明……它一直記得從前的主人,但是不會困在過去了。過去的人不再回來,活著的混沌總要向前看嘛。”
宋潛機聽見動靜,收起劍神的本命劍抬頭望。
和混沌追打的衛真鈺立刻收手:“它、它撓我!還想咬我!”
遠處指指點點看熱鬧的紀辰、孟河澤也站直了:
“宋師兄。”
“宋兄。”
宋潛機喊了聲“乖乖”,打滾的混沌飛撲上前,載著三人振翅飛起。
四翅穿雲追風,掠過金色的擎天樹和麥田、漆黑的裂冰淵和潔白雪原,向千渠方向飛去。
山川大河一閃而過。
宋潛機坐在混沌背上吹著風,又取出九劍,一一擦拭。
“師父,雖然現在它們要跟我種地,但我會照顧好它們。”
冼劍塵留下的這些劍脾氣各異,極難降服,然而天下之大,神兵總能遇到合適的主人。
春花秋月幾時了,滾滾光陰長河奔湧,浪花淘盡英雄。
擎天樹林撐起的萬裏長空下,新傳奇的大幕徐徐拉開,故事永不完結。